第 27 章 第27章 勿忘承诺
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加厚了帐篷也无济于事,帐篷里的大火盆烤得月筝口干舌燥却还是浑身冰冷,感觉骨头都被冻硬了,哆哆嗦嗦偏还手脚僵直。隽祁从那天提出过分要求被她拒绝后还算安生,可她不敢靠近他——和他温暖的地炕。
隽祁的伤好的很快,让她羞愤不已的“服侍”渐渐就终止了,胡嬷嬷也不总在帐篷里守着他,月筝松了口气,觉得这几天过得舒坦多了。
半夜帐外的寒风呼啸得十分吓人,像鬼哭狼嚎一样,月筝冷得无法入睡,在被子里簌簌发抖,不停往自己麻木的手上呵气。帐帘被猛地掀起,月筝被刮进来的冷风蛰了一下,上下牙膛格格轻磕了几下。她皱眉转身去看,是谁竟然半夜不通禀就闯进来,看来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的是隽祁心腹属下,月筝认得他,他和隽祁一起去的孝坪,好像叫登黎。她来了这里就没再见他了,显然他不是负责看门护院这种小事情的。登黎还穿着甲胄披风,肩头落了一层厚雪,月筝看着那刺目的白色……下雪了,她都不知道。
隽祁也立刻感到了异常,起身沉静地看着他,登黎连问安都没有,低沉地说起了什么,隽祁的脸色也渐渐青白凝重了,垂着眼并不答话或者询问。月筝突然有点儿欢喜,是不是勐邑被打败了?看隽祁的样子像。
登黎出去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瞥了月筝一眼,月筝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立刻被那冷漠的眼神扫得心头一激灵。勐邑战败退兵——隽祁会不会杀了她?身为俘虏,即使凤璘再施压,决定权还是在隽祁手中!他是遵守了约定,却不见得会成全她的愿望!
营寨里渐渐起了震动,人声马嘶越来越嘈杂,地面都被踩踏得轻轻震颤。
月筝坐起身,脑中一片凌乱,竟然感觉不到寒冷,她愣愣地看着盘膝坐在榻上的隽祁,这一天终于到来,她却从未有过的恐惧。隽祁面无表情,半垂着眼睫,火光却把他的黑瞳照映得熠熠生辉,他似乎在做艰难的选择,心绪起伏。
“喂……”她终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他再不说话,她就要疯了!太紧张,也太无助了。她的生死,她的人生,全都操纵在他的手里!
隽祁抬眼看她,眼中的辉光却迅速敛去,只剩几点寒星。
月筝咬着嘴唇,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很怕,勐邑突然凌晨撤兵,凤璘即使有心救她,恐怕也要大费周折。一路北退,会有各种意外发生,每一种都是让她胆寒心碎的!
隽祁看着她,瘦得只剩巴掌大的小脸早失去昔日艳光迫人的娇媚,可她那双因为瘦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潋滟,他用了很多办法想去遮掩这种发自内心的纯美,没有成功。从小娇生惯养的她,终于还是坚持到了最后。
他看着看着,突然坏坏地挑起嘴角一笑,“当我老婆怎么样?和我北归。”
她的瞳仁骤然收缩,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顿时变得青苍透明,他都看见了她太阳穴轻轻颤动的血管。
“也是王妃,你没亏。”他陷入被里的手紧紧握拳,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不!”她直直地盯着他看,刚才眼中的盼望,恐惧全消失了,他知道她在期待什么,他的话粉碎了她的希望,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块冷脆的生铁,宁碎不弯。
他缓慢地抿起嘴唇,原本就太过刻意的笑容淡去得十分突兀。
在她心里,只有宗政凤璘,其他人全是尘埃粪土!他早知道,却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到最后一刻!
“问个事儿。”他懒散地半躺在枕头上,斜睨她一副决心赴死的惨痛模样,“我和宗政凤璘,除却身份地位,就以你看男人的眼光看,谁更好一点儿?好好答,答对有赏。”
月筝一愣,她正悲痛欲绝,早知道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死了之,她何必受这么多天的活罪?亏了!还不如被他抓来的时候就抹了脖子,死得何等壮烈风光。就在这么凄惨的时候,这个混蛋居然还问如此幼稚的问题?!她本想出声大肆刻薄他一番,却看见他微微一笑,眼睛里有她陌生的光一闪而逝。她皱眉,他是和凤璘处境相似的失势皇子,他这么问……她决定认真地思考一下,也算是对他和凤璘同病相怜的一点儿安慰。
就容貌而言,凤璘精致隽祁冷魅,各有千秋,从勐邑少女对隽祁俯首帖耳的样子,可见他在勐邑也是上等的美男子,就算和凤璘勉强相等吧。个性……凤璘是那种话全闷在肚子里,怎么问都不会掏心窝子的人,隽祁也差不多,像他们这样的处境,心直口快早就死八百遍了。月筝紧皱眉头,隽祁虽然极为可恶,她在他面前却很放松,骂人撒泼,也算随心所欲……她当着凤璘要多乖有多乖,再生气也不会坐在地上撒泼哭闹,她总希望在他眼里是最美的,至少不能比不上杜丝雨,稍微的……有点儿累。
她展眉,忽略掉自己心里的答案,撇着嘴巴说:“哪还用比?!当然是……”
“行了!”他冷笑,打断她的话,只要有她刚才那一瞬的犹豫,也就足够了。他躺下,用被裹住自己,“我父皇……昨晚驾崩了。”
月筝正坏心地想继续大声说出凤璘比他好,却被他平平淡淡说出来的消息恍惚了心神。她瞪圆了眼睛,他父皇死了……不管谁登上宝座,或者他自己也想最后一搏,他的人生都在昨晚改变了。
“勐邑和翥凤一直陷入苦战,谁也没得着甜头,父皇一死,二哥怕京中其他兄弟浑水摸鱼,自然会火速收兵北归,战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凤璘算是拣了个大便宜。”
他说起父皇、二哥的语调那么讽刺却难掩孤寂,她听得心酸,凤璘每次说起皇上和凤珣……口气和他简直一模一样。
“你……不会有事吧?”她低声问,也觉得自己问得很傻,就连隽祁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
隽祁一笑,翻了个身背对她,“我是个守信重诺的人,你呢?”他故意啧啧出声,“女人都不可信。”
月筝哼了一声,她可是因为凤璘一句话而苦学六年技艺的人。“怎么不可信?我比你强多了,只要答应了,连一丝‘动摇’都不会有!”她别有用意地加重了口气,讽刺隽祁前两天那个恶心的提议。
隽祁听了她的刻薄反而嘿嘿笑出来,月筝翻了个白眼,恬不知耻。
“如果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就放你走。”
月筝木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说……放她走?!
“答不答应啊——”他故意拉长语调,为了能离开这里,她什么都会答应,他又何须再问。
“你真会放我走?”月筝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问。
隽祁苦笑,她果然只听了半句。
“将来宗政凤璘不要你了,你就回来心甘情愿地侍候我,直到终老,能做到吗?”
她微张着嘴巴,嘴唇都颤抖了,他真的就这么简单地放她走吗?她还是无法相信。
“他不会不要我的!”与他在这个问题上争辩惯了,她满脑子其他的事,嘴巴却习惯地反驳了他一句。
隽祁没再说话,月筝愣了半天,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你不是在等我送你吧?”隽祁讥讽地冷笑着开口。
月筝脑袋里一片空白,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发了疯般跑向帐外。
夜色格外深浓,鹅毛大雪劈头盖脸地一下子把她裹住了,好冷!但她的血液都沸腾了,残破的鞋子被积雪粘得几乎一步一拖,脚底像踩在刀刃上般剧痛冰冷,可是,她每走一步就离凤璘更近一点啊!
营寨里一片混乱,火把的光把周遭的一切晃得影影绰绰,如同幻景,撤退的时候再严整的军队也掩不住慌乱的样子。
月筝并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路故意从阴影里穿行的她终于瞧见了通往内东关的最后一道关卡。仍旧重兵把守的要塞与准备撤离的营寨不同,静肃严整,一丝不乱。月筝胆怯了,生怕被他们抓住,落入勐邑其他人的手中。
四个兵士簇拥着一个男人不疾不徐地走来,踩得积雪吱嘎一片响,月筝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来的竟然是隽祁的手下登黎!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登黎走来和把守关卡的兵士头目小声地说着什么,眼神准确无误地扫向月筝藏身的地方,下巴轻而又轻地一挑,月筝咬紧牙关,简直是闭着眼狂奔起来,自己都弄不清是怎么跑出关卡的。她听见勐邑士兵在呼喊,大概是让她站住,却没人追出来。她因为紧张而迸发出超常的力量,一口气在风雪里奔跑了很长时间。
等她觉得自己再也没力气抬腿,终于大口喘气地停了下来,凛冽的寒风被吸进肺里,呛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没了火把,她觉得自己陷入一片深冥,只觉寒风冷雪扑打在身上,腿已经冻得没有知觉,她用力四望,只见眼前纷乱的雪花,世界好像只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她会被冻死吗?冻死在回到凤璘身边的路途上?不,决不!
她一横心,每天都在帐篷里眺望内东关的方向,她怎么会迷路?!就是前方,只要咬牙一直走,一直走……她会回去的!
雪渐渐停了,天色也缓慢地亮起来,月筝借着微薄的晨光极目遥望白雪覆盖的内东关……看见了!她想哭,泪水变成冰珠冻住了她的睫毛,她笑了,哭什么?这来自眼睛的刺痛告诉她,这不是她的梦!
马蹄声来得很急,她肝胆俱裂地回头,看不见人,只见一团飞扬的雪雾急速奔来。
她吓坏了,已经沉重不堪的腿突然有了力气,加快了移动,可是收效甚微,她根本跑不快!因为慌乱而着急,她被厚厚的积雪绊倒,无比狼狈地摔倒在雪地上。
她被溅起的雪冻疼了眼睛,用袖子飞快地擦去才又能看见东西,她一凛,距她不足三尺的地方……是隽祁的大黑马。
她赌气拧开头不去看他,他后悔了吧,来抓她回去!她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
一件厚重的狐皮斗篷铺天盖地的罩落下来,她吓了一跳,狼狈至极地拨开露出脑袋,来自披风上他残留的温暖一下子擭住她,她贪婪地裹住。
“我突然想起,”他高高端坐在骏马上傲兀地俯视着她,“你还没答应我会不会遵守承诺。”
月筝紧紧握住身上的皮裘,手指麻木而疼痛,隽祁……
“说啊。”他突然俯身,粗暴地抓住她胸前的披风,把她从雪地里提了起来,双脚都腾了空。
“嗯,我……答应。”她突然觉得睫毛又紧紧地粘连在眼下的肌肤上,眼睛一阵透骨的寒冷刺痛。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冰冷的唇突然罩在她的唇上,月筝闭上眼,没有拒绝,眼睛突然更疼,眼角一寒,竟然在颊边冻成了一颗小小的冰珠。
他喘息着与她分开些许,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用另一只手摘去了那粒冰珠。
手一松,她便颓然跌回雪中。
“记住你的承诺!”他恢复了冷傲的口吻,嚣张地警告。
月筝低着头,再没抬起。
“嗯?”他威胁地瞪着她。
月筝突然握了个雪团,抬头准确地打中他的额头,“我记住了,可决不会有那一天的!”
隽祁没有避开,雪团在击中他后散开,几缕残雪挂在他的长睫和鬓发上,更显得双眸幽黑,面孔的轮廓接近完美。她看得愣住了,真好看……
他突然笑了,不想显得自己太过狼狈,决绝地一拉缰绳,驳转马头。
月筝裹紧他的披风,看着他马蹄踏出的雪烟……他其实从未让她失望过。
如果没碰见凤璘,她一定选择和他过一辈子!当然,要管吃饱穿暖。
她苦涩的笑了,不敢再流泪,太疼。
“隽祁……”她突然站起身,向他的背影大喊,“你要保重!”
他在马上的背影僵了僵,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随意举了下马鞭,他示意听见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