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求您别这么说……”
“不要叫我皇上,”朱润之牵动嘴角,“叫我润之。”
润之……
骊姬苦笑,他让她唤他润之的时候,他仍然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皇子,侧妃所生,前面一大溜的皇子皇太子,哪里轮得上他这个小皇子?
她莫名的牵动嘴角:“可是,臣妾这么多年来,除了皇上、陛下,臣妾已经不会用别的称呼来换您。”
“嗯……”朱润之以手抚额,他缓缓的前行了两步,坐在一张紫檀镶嵌象牙的椅子上:“你恨我,我知道……”
骊姬咬住唇:“没有,臣妾……”
“叫我润之,”朱润之茫然的伸手去拿旁边小几上的茶杯,没想到指尖却仅仅触到杯子的边缘,然后一颤,上好的薄胚瓷器的盖碗儿,不知怎么地就碰倒了,跌在地上砰然一声脆响。
骊姬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朱润之栽倒,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扑过去,然后朱润之栽倒在她的身上。
“皇上,皇上……”骊姬慌了,早已顾不得妃子的矜持,惨白着脸搂紧朱润之的头,转头大声喊:“秦顺,秦顺……来人哪!”
门帘挑处,环佩叮当,走入一人。
骊姬模糊了泪眼抬头,华丽的朝服,端庄的举止……是……皇后?
“姐姐,姐姐……”骊姬慌乱的扯住皇后慕容绍华的衣襟:“快,快啊,皇上他……病了……”
慕容绍华默默地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苦的梨花带雨的骊姬,然后她缓缓的、轻轻的,拽了拽被她扯住的衣襟,脱离了她的手掌。
然后坐到朱润之先前坐得紫檀木椅子上,她端起了几上的剩下那枚茶盏。
掀开盖碗,上好的春茶,可惜……已经泡得过了火候……凉了,浅绿的茶汤淡淡的,衬着碗底的那几片纤巧的茶叶,轻抿了一口,嗯嗯,回甘浓厚……
骊姬瞪大了眼睛,望着皇后慕容绍华此刻端坐于朝堂之上,不紧不慢的品茶,皇上龙体重要,还是她喝茶重要啊?
终于,慕容绍华慢慢的放下茶盏,望着眼前的骊姬。不由得从心中生出些许恻然,禁不住放软了语气:
“那个,皇上病了,妹妹你也不要着急,你看……秦顺不是带着太医来了嘛。”
骊姬抬头看着她,看着她脸上平和的表情,然后骊姬颤抖:“姐姐,您您您……”
生平第一次,她发现平时娴淑有礼、和蔼可亲的慕容皇后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她为什么就不知道是什么把她变成这样的。
难道是权力?
骊姬跪在书房冷硬的地面上,那冰冷的质感竟然令她觉得恶心,她从未像这一次这样,感觉到寒冷。
秦顺领着一个太医悄无声息的跪在朱润之的身边,许是奔跑了一头大汗,那名太医哆哆嗦嗦的伸手,为朱润之号脉。
骊姬犹疑的望着这名太医:“姐姐,这位太医……他……”
“这位赵太医,是太医院新晋的二品医官,妹妹,你折腾这么久了,辛苦了,赐坐吧。”
慕容绍华牵动唇角,唇边噙着一丝笑意,她一挥手,两名陌生脸孔的宫女上前,想搀起骊姬,可是她跪在原地不动。
朱润之被几名太监太早暖榻上,今天这位新晋的赵太医又是号脉又是折腾,根本就不见朱润之醒转。
骊姬猛然回头看向慕容绍华,这位一直恭良娴淑的皇后,仍然低垂着眉毛等着回音,手中……有一串念珠在默默拨动。
满地的碎瓷片,骊姬却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慢慢的用膝盖一步步挪向床榻,膝上已经染上了殷红的血色。
“皇后陛下,皇上的病,似乎是头部的疾患所致的昏迷。”赵太医语气犹疑:“恐怕,会长期昏迷。”
骊姬攀住床沿,握住朱润之冰冷的左手,眼泪已经簌簌滑落。
他……紧紧的闭着双眼,刚刚,只是刚刚,他还用他那双深情而且温润的眼睛看着她,对她说:“爱妃,朕这些年,待慢了你和女儿。”
怎么就这样了呢?她凄惨的笑出声来……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她仿佛早已经预知这一切。
这些日子,朱润之一直在抱怨头痛,刚刚还在说,可是她竟然没有重视。
皇后慕容绍华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目光里也盈满了痛苦的神情,她……这些天来也一直在关心着皇上的病情,可是……他头痛难挡的时候,没有召自己入见,却又一次召了她……
作为他的皇后,他从未像爱骊妃那样爱过她,多少年了?从大婚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爱他爱得没有一丝保留,但是,这个男人,他的爱,他对女人的爱,始终笼罩在权力之下。
除了骊妃……
他爱骊妃,作为他的正妻,她知道……但是,他自己反而不知,他爱她,他爱他们的女儿,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可是这爱也是掩藏在权力的欲望之下的。
骊妃从不知道他有多爱他和她的女儿,而她……却知道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在这个国家的未来里面,扮演了多么重要的一个角色,而此刻,是最好的一个时机,还有机会挽回那个错误。
“骊妃妹妹……”慕容绍华看着骊妃突然挣扎着向她爬来,终跪在她的身前,满地的瓷片已经割破了她的膝盖,“你这是何苦。”
“皇后……姐姐……”骊妃咬紧了唇:“求求您,救救他……”
“已经晚了,”慕容绍华慢慢探身,伸出的手碰到了她已经染了鲜血的手,“妹妹,你的手上已经染上血了。”
“哦?”骊姬困惑的抬头,慕容绍华的指尖和她的轻触:“染上了血,就洗不干净了……”
骊姬突然呆住,惊异的神色在脸上凝结,她缓缓收回伸出的手,然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如水般哀伤的目光淡淡的看着慕容皇后,仿佛那是第一次见到她。
而慕容绍华也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骊姬抬头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暗淡,脸上却浮现出温煦的笑容起来,她缓缓地站起身,俯视着慕容绍华沉静如水的脸庞,然后抬手,狠狠的一巴掌甩向她的面颊。
疼……
慕容绍华微笑,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血迹:“妹妹,你不是哀家,你如果做到了哀家这个位子,你也会这么做。”
“我只问你一句……”骊姬喘息:“他的病……”
“不是我,”慕容绍华苦笑,“太医早已经诊出异常,我只是这些天略加关注罢了。”
“好,好……”骊姬惨笑:“姐姐好一个略加关注,那姐姐的下一步棋子是什么?召太子回京,行监国之位?难道你还怕我的宛眉会和她亲哥哥抢?”
“妹妹,任何事或者是人,都不得不防……”慕容绍华一字一顿:“忘了告诉你,宛眉,琛儿已经将她从匪徒手中救出,哀家刚刚接到琛儿的飞鸽传书。”
头痛,骊姬缓缓的转身:“姐姐,妹妹我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值此国难之际,妹妹只求能陪在皇上身侧,别的,不去想了……至于宛眉,还请姐姐修书给慕容琛,宛眉的婚事,是皇上在她以出生的时候就定好了的,还望他能把宛眉放回来。”
静默……一时间殿内变得极静,静得骊姬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
“呵呵,宛眉与琛儿的事情,妹妹,你不是一直很喜欢琛儿?小孩子的事情,还是让小孩子自己来完成吧,我们做长辈的,适当应该放手。”
闻言,骊姬突然抬眉浅浅一笑,笑容中带着万种的风情和淡淡的讥讽:“是啊,抱歉,是妹妹我僭越了,可是,太子殿下何时回宫?皇上病着,宛眉的事情,她的亲哥哥也得开始管一管了吧?不然,就这么流落在异国,莫不要失了天朝公主的身分。”
宛眉住在慕容琛给她安排的别馆之中,又一次变成了笼中之鸟。
这项安排宛眉并不知道,她只是安下心来在雅丹住下,等着慕容深口中说的——夏禹国派出的迎接公主还朝的军队,可是,这一等,就等了近乎一个月还多。
宛眉每天都坐在窗边等,等到后来,终于醒悟慕容琛似乎并不着急送她走,每天,慕容琛都会来见她,隔着帘子,为她用古琴演奏上一曲,然后和她聊聊天南海北的趣儿事,接着告辞。
而宛眉也一反最初的几日急躁的心情,她让阿依尔找来针线,就像在无忧谷中一样,她想绣花。
阿依尔纳闷的望着宛眉耐心的绣着花,其实,在她看来,这位公主的绣花本事,似乎并不高超,这不……
“啊呀……”宛眉拧着眉,将扎到针尖的手指放在唇边吮吸,又被扎了一次,她近乎心虚的望望阿依尔:“没啥,绣着好玩。”
阿依尔哭笑不得:“好玩儿?没事儿扎手玩儿?”她伸手拿过宛眉手中的绣绷,然后眉毛又一次拧紧:“这是什么?一匹马?”
“不是啊,是……一条龙啊。”
“哦……”阿依尔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她终于平衡了,原以为自己才是世界上唯一的不会做女红的女孩子,可是没想到这个小公主有这么大的潜力,她竟然绣如此怪异的龙?
“不,不好看?其实,我只是想亲自绣一点东西出来……”
“可是……”阿依尔继续不齿的望着帕子上的图案,一点也不给她留情面地问:“你绣成功过吗?”
“当然,没有……”绣花线在手帕的另一面打了结,乱作一团,她越解越乱。
阿依尔叹气,作为宛眉的贴身侍女,她相对来说比较自由,起码她还能在这座别院中自由的走动。
她探听出的结果是独孤湛的伤很重,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好。
“公主,您不想知道他的消息吗?”
这一句话,就让宛眉的手指又被扎了一下:“啊,他……”她眯起眼睛,脸上带了红晕:“你说谁?”
“我说的是少主,”阿依尔抢了一句,趁着她皱眉的时候说下去:“他现在被关到了西夷国的军营中,有军医照顾。可是,等他的伤好一些,斛律将军就打算将他编入了采石场的苦役之中。”
雅丹这个城市,是西夷国边境最大的一个玉石主产地区,绵延的昆仑山上,有着丰富的玉石矿脉,说白了,独孤湛就是要被安排到采石场做开采玉石的苦役。
宛眉的脸庞变得苍白,他……这些天来她一直逃避着不要去想他,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就被阿依尔突然提起。
“你不提他,”宛眉咬咬嘴唇:“起码他还活着不是吗?”
正说话间,门外有人通报,慕容琛来了。
慕容琛这些天,抓紧了一切机会表现自己,他知道宛眉似乎对他有防备之心,就可以地放低姿态,每日来,也还是像在掖城与宛眉聊天那般,隔着帘子与她说话。
他带来那张古琴,给宛眉弹了几首曲子,却引得宛眉又一次想起一年前,独孤湛他们三人共处的情形,还有独孤湛弹的那首曲子……
可是,任是慕容琛如何想引起话题,宛眉都兴趣缺缺,他不愧是西夷国的太子,和宛眉的哥哥朱毓一样,即使是讲故事的时候,还是不忘引经据典的分析时政,怪不得宛眉越来越觉得他像她的哥哥。
慕容琛讲了半天,垂下的帘子里半天没有动静,宛眉连最初的配合着说是的耐性似乎都没了,这才禁不住莞尔一笑,道:“看来我言语无味,公主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宛眉其实倒是没有睡着,可是她的心神已经被刚刚阿依尔说的话扰乱,说是不担心独孤湛是假的,她现今对独孤湛的感情已经变得微妙,她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他,然后又暗暗的骂自己,她这是怎么了?
房门忽然又被轻轻扣了两下,一名内侍悄无声无息的走入,俯首在慕容琛耳边轻轻说了两句什么。
宛眉隔着帘子看见慕容琛的眉头一蹙,不禁暗中揣测他究竟听到的是什么消息,难道这一次是夏禹国的消息?又或者,是独孤湛发生了什么事情?
望着慕容琛脸上的表情又来越凝重,她的心也不由焦灼起来,可恨的是慕容琛不说,她也不好开口询问。
慕容琛一边听下属的禀报,一边仍然轻轻拨弄着手中的古琴,可是明显的,他的心神也乱了,古琴的一根线铮然断裂,他停住,然后正膝危坐,对着帘子里的宛眉轻轻一拱手。
“对不起,”他仍然是那么温厚的语调:“今日打搅了公主半晌,军中突然发生要事,在下先行告退。”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宛眉隐约觉得此事一定与她有关,因为,慕容琛听者下属冰雹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望了隔着帘子的她两次,每一次都皱着眉。
会是什么事情呢?又不好问,只好冷冷的点点头,低声道:“不送,太子殿下,如果宛眉的家中有信来,请尽快通知我。”
“那时当然,不过两国相隔甚远,有信来的话也要数日以后了。”慕容琛站起身,礼貌的拱手:“实在是有急事处理,在下告辞了。”
然后就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转身便走,宛眉坐在原地呆愣了半晌,也猜不出慕容琛那突发的冷淡原因为何,然后失笑,管他为了什么,只要他能放她自由,送她回夏禹国就成。
可是……宛眉知道想回去不那么容易,慕容琛想娶她,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了。
不由自主地,宛眉抚上左臂上的那片雪白莹润的肌肤,那里原来有一个殷红的守宫印记,可是现在已经没了……
呵呵……曾经,是那么的排斥这个标记,然后被那个野蛮的男人夺取,现在又患得患失?
那个印记又能代表什么呢?即使不见了,她也是受害者吧,为什么受害者反而要因为被侵犯而记住那个侵害她的男人?为什么又会因此而想他?
宛眉咬住下唇,缓缓地踱回床边,躺在冰冷的榻上,可是一闭上眼就又开始想起他。
想起他俯身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的那句话——你是我的女人……
想起他沉重灼热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
“唉……”她咬咬唇,翻个身,心里却越发烦闷,阿依尔看到她闷闷不乐,也不敢出声,悄悄地退出房间。
宛眉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头脑中纷乱的思绪被她渐渐的捋顺,“镇定,镇定……”她默默的喃喃着,然后深吸一口气,眼前突然浮现出宇文爵儒雅英俊的面容,她想起宇文爵,想起这些年来默默地用目光跟随他的日子……
宇文爵,你在哪里呢?你,是不是在救我的路上?
宇文爵的军队,确实是在前来救援公主的路上,他的兵士,对深入戈壁大漠并不擅长,可是在他的不断坚持和驱策之下,军队招募了几位牧民做向导,大军才得以能缓缓前行。
他的斥候们不断地给他带来前方的消息,而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因为没有他想要的消息。
鲜亮的丝绸旗帜绣着宇文两个大字,而他,宇文爵胯着大腕国进贡的良驹,身着重绛色战袍,身披银盔银甲,胸口的护心镜亮得能照出人影,可是,他却一直无法展颜,两道剑眉不由自主地皱着。
“再探!我就不信!”他圈转马匹,从腰上抽出配剑举高:“弟兄们,我宇文爵再次起誓,如不找回公主,此生此世,就葬身在这片沙漠之中。”
“将军!”他的身后突然有马蹄声从后面追来:“等等……”
宇文爵回头,黄沙弥漫之间,一个风尘仆仆的斥候突然从斜刺里出现,他拽着的一匹马上,负着一个一个人。
看到那人衣着,宇文爵的心脏猛的一缩……那,竟然是王宫大内侍卫的服色,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