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宴群臣,后宫妃嫔全部出席。
主位的皇帝,身边的位置空着,月妃居左、紫妃居右,我和宁妃分坐在两妃之下,在我旁边,坐着秦贵人,其余位份较低的,另起两桌围坐。
秦贵人最早进宫,略显削尖的下巴、瓜子脸蛋上总淡淡的赋着一层礼,不算美丽,顶多是清秀可人罢,四妃上座之下,却不敢小瞧于她,不由得另眼相看。
大泽三年来第一次大宴群臣、第一次晋封后宫、也是第一次这个一直居高临下的皇帝,坐在了席位之中。
酒酣耳热,举盏共贺,皇帝主子爷露了笑脸,一向拘礼的群臣文士们也略放开了拘谨,畅酒欢笑。却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的进了殿门,伏耳在肖内侍身旁,飞快的说着什么,肖文不禁变了脸,挥手让他退下,快步但依旧得体的走到辰帝脚边跪下,轻声道:“昭澈皇子那里,出了点事情,恳请皇上移驾。”
昭澈?
肖内侍声音虽不大,可坐在皇帝身旁的我们都听清楚了这个名字。先太子与太子妃唯一的血脉,那个左手因天灾而碎骨后总是无力垂在身侧的孩子,不过六岁的小童。
他虽非当今皇帝之子,却以皇嫡之身住在养培殿。辰帝还没有子嗣,因此整个养培殿便只有昭澈一个主子。负责照料他的,都是秦贵人亲自分派过去的、值得信耐而又有学识的宫女、内侍。
三年都安安份份,却如何在这大肆庆典的时候,便出了事呢?秦贵人略略不安,肖文是个谨慎的人,他口中虽然说的是‘出了点事情’,可真正发生的,定是不小的事情,否则他也不敢在这样重要的时候,请皇上移驾。
胤宸也想到了这一点,向秦贵人一招手,道:“随我来。”
秦贵人迅速起身,动作利落的向皇上行礼点头应道:“臣妾遵旨。”
没有惊动百官,胤宸带着垂首跟在后面的秦贵人匆匆从后正门离开,正宫的每个正殿都会设这样的一个门,如果皇帝走正后门,就表示他将去后宫,那么,百官便不会开口过问,必竟那是皇帝的私事。
昭澈……
心中揪痛,他是我在这诺大的后宫,唯一的牵挂。当年重伤之后被抱回宫中,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如今,六岁了,那个温软白净的婴孩,变成了什么样呢?
我上首的月妃眼神低垂,似在担忧。
昭澈,一样是她的外甥。心中一动,便偏过身子来在她耳边轻语:“昭澈小皇子,娘娘也还没见过吧?不如,我们同去看看。”
她眼睫轻卷,抬眼凝视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皇宫建筑面积相当大,除却御花园,各宫各殿都有小园子,种些花草供各宫主子赏玩散心,消遣怡情。早有车撵备在后门外,见皇帝出来,小太监动作麻利的摆好踏凳,躬身上前扶了主子们就坐,双马两轮车垂下明黄的轿帘子,飞速在宫殿中间的大道上奔驰起来。
我们上了月妃的车辇,跟随其后。
月儿高挂,已到了上夜时分,各宫都悬出了灯笼,沿着宫内主干道两侧,高高挑起的灯杆上也已点燃了淡红灯盏来,虽以入夜,可宫内依旧是灯火通明---尚未到灯禁时分。
宫中行马,不比外面,马蹄上都包裹了厚重的棉布,以避免夜间行车,扰了宫中清静,甚至为了防止马儿嘶鸣,还给马儿的嘴巴上套着了大大的口罩。
连马都要禁言禁行,何况人呢?这便是深宫的悲哀。前宫正殿,百官举盏庆贺众妃入宫,却没有一个人去考虑这些问题,或者说,足够吸引人的权利和地位,让她们忘记了这后宫的凄凉和悲哀。
半盏茶功夫,马车行至御花园后侧的一座朱红大门的宫殿之前,比起皇后的凤飞殿,这座养培殿似乎还要更大一些。它除了是扶养帝嗣的地方,还是对他们进行教育的地方。历代皇子皇女在成人礼、受封或是出嫁之前,都要在这里度过。
养培殿此时一片寂静,宫门口当值的四个太监见到龙撵到来,立马伏地请安。
胤宸从车上下来,也不顾身后的秦贵人,大步的向殿中走去。此时,他的眉头已深深的蹙起。对于昭澈,我相信他的感情是复杂的。
昭澈,前太子胤琛与太子妃风清乔的嫡子,是他的亲侄儿,更是灵乔的亲外甥。然而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灵乔被燃得通红的青石板,烫得脱了人形,连她那张精灵般动人的小脸,都在大火之中,成了焦炭!
可以说,昭澈是灵乔用生命换来的孩子,灵乔舍了自己救下的人,在胤宸的心中,地位是复杂的。爱,因为灵乔的爱;恨,因为灵乔的死。
昭澈的宫门大开,两个小太监和两个小宫女害怕的伏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养培殿中,各宫的管事姑姑称姆,昭澈宫中的,正是秦贵人亲自挑选的、与大内侍肖文同乡的肖姆。
满室静寂,却不见肖姆的身影,她本该无时无刻的伴在皇子身旁。昭澈才六岁的小脸上挂着肃静的神情,紧抿的小嘴上被乳牙咬出了细细的痕迹,他盘腿坐在地上,而他的身后,却是一片血迹。
“皇儿!”秦贵人见状,花容失色,忙上前去抱起地上的昭澈,四下翻检着他的身体,只到确认完好,才重重的松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将昭澈放在地上跪好,向胤宸请罪:“臣妾该死,失了礼数,请皇上责罚!”
身后肖文早搬来了大椅,胤宸坐好,回头看见我和月妃呆站在那里,都担忧的看着地上的昭澈,倒也没说什么。他并不理会秦才人,而是用他那双深遂的眼睛牢牢的盯着虽跪在地上却一动不动、也不开口问安的昭澈。
秦贵人用手死死的拽住昭澈的衣角,低声求道:“皇儿,快向父皇请安,快啊!”
哪知昭澈并不领情,小小的身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用仅能活动的右手重重的摔开秦贵人的手,反而从地上站了起来,同样紧蹙的双眼牢牢的迎着胤宸的眼睛看去:“儿臣有一事不明,想向父皇请教!”
端祥了昭澈半晌,当整个宫里都被他身上那股低压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胤宸才吐出了一个字:“说。”
昭澈显然是在压抑,或是压抑他的激动、或是压抑他的害怕,总之,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以致于握成拳的小手都捏得指尖泛白:“肖姆说,儿臣并非秦母妃所生,也不是父皇所生。”
秦贵人一惊,本垂下的头猛的一抬:“皇儿何出此言?”
昭澈转身冲秦贵人伸出手来大叫:“你闭嘴!我要听父皇亲口对我说!”他转过身来,倔强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儿臣左手不灵,逢雨夜或是冬日便酸痛不已,每每恶梦,总有一个声音在唤着儿臣的名字,安抚着儿臣入睡般,尤雷雨天气最甚。她是谁?父皇从来不曾告诉过儿臣。”
胤宸闻言,示意秦才人起身,才道:“秦贵人确实不是你的亲娘,你三岁那年的大火,可还记得几分?”
昭澈伸手抹掉眼中的泪花,小身子站在那里十分坚定:“犹自记得雷雨之声、和哭叫之声,十分嘈杂。唯有那个一直扰在儿臣梦中的温柔的声音,还似曾记得。”
如有重锤敲打在心,震得我脚下几乎不稳。
胤宸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伤痛:“昭澈并非父皇的儿子,却如同父皇的儿子一般。
当年,朕的皇兄胤琛太子与皇嫂风氏生下了你,却在三年前,为了保护你,他们夫妻与朕最爱的女人一起在天火之中丧生。救下你时,你便在她的怀里昏迷不醒,而她却已面目全非。”
昭澈大眼一睁,泪水顺着脸颊滑下:“父皇最爱的女人,可是昭澈的小姨?”
胤宸伸手拉过昭澈,专注的看着那双带泪的眼睛:“你跟灵乔一样,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两颊滑下。
昭澈纵声大哭,扑在胤宸怀里:“父皇从未抱过儿臣,也不与儿臣亲近,今日大宴群臣也不曾让儿臣进席。肖姆说儿臣不是父皇的儿子,儿臣一怒之下,用剑杀了她!”
胤宸本来抚拍在昭澈背上的大手一顿,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在宫中散播流言,死不足惜,皇儿就是父皇的儿子,今后再有传谣言造事者,杀不赦!”一抹狠戾,从他的眼中滑过,秦贵人一惊,抬起的双眼还来不及扫视这宫中诸人一番,便见原本垂手而立的肖文人如狡狐一般,动作迅速的捡起地上掉落的短剑,将门口与殿中四个内侍、三个宫女杀得干干净净!
秦贵人接过昭澈,准备离开,意外的看到了站在门边的我们。我抬头看着她怀里的昭澈,那双清澈的大眼中如今也像姬胤宸一样,深遂得看不见情绪,蜕去了娇软的身子,削瘦而精壮,除了那始终低垂的左臂,看得出来,他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不敢让我的思念,肆无忌惮的打量,唯有垂下了头,任眼泪滑落。一双金丝软皂的靴子,朦胧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肖文,送月妃回宫。”
众人散去,他抬起手,两指钳起我的下巴,力道之大,一如我绞在手中皱得不成形状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