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给人的印象除了安静就剩孱弱,苍白而单薄。自己不喜欢弱者,在黑暗中摸爬滚打久了,那种无力的柔弱激不起他的怜惜,所以,对云凉并不在意,也没什么好感,一切的寒暄不过是出于礼节。
后来渐渐接触,那种凝神静气的气质仿佛模糊了年龄的界限。生活在自己的身边,却始终感觉他像个跳脱尘世的精灵,静静地看着一切,看着他们忙碌,忙着家族,忙着做事,忙着算计。
唇边一直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好像看透了他们的一切,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评价,只是安静地看,世间的浮沉似乎与他无关,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而存在着。灵魂好像活在另外一个无法触摸的世界,只有肉体还在这里呼吸行走,与此处的一切没有交集。
只有当她与莫寒羽说话的时候,那种感觉才会消失,让人觉得那是活生生的人。
后来顾向成失踪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萦绕着鹤羽的房间,也许是房间太过空旷,也许是他真的太过纤细,空间的对比,从少年的背影中竟然读出了一丝熟悉的孤独的味道,意外地让人想要怜惜。
随后他表现出来的愤怒,情绪起伏,虽然只有一转瞬,但是还是被自己捕捉到了,好奇,但是却有另外一种更强烈的感觉,恩,是高兴,还有舒了一口气的轻松,那一瞬,少年的存在感才真正真实起来,一直飘乎的形象才充实起来。
少年对紫焰的分析,令人忍不住拍手叫好。见识的广博,观察的细致,剖析的严谨,对自己判断的自信,都不像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像是一块瑰宝,却懂得掩饰自己的光芒,温润的色彩,不耀眼也不遮不住他的光彩。
从那时起,对他的关注渐渐多了起来。动用了听雨楼,却查不到他的背景,令自己很意外。而他仍旧像是一个过客似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淡然懒散,也许是自己心态的变化,觉得他太过神秘,然后忍不住想要探究,想知道他的底细,越是查不到越是感兴趣。
在树林里的相遇是个意外。承认那天是因为司寇商的出现,自己对周围的危险警觉下降,给刺客钻了空子。气恼却也庆幸,正是因为那样,才见识了少年性格的另外一面。
听见他的喝止,看着他的身影悠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除了诧异,竟然还有担心、紧张,以及气愤。
没有内力,身体孱弱,或许连功夫都不会,看得出他一直都受到闻香教很好的保护,说不谙世事应该也不为过,贸然现身,是太单纯还是太自以为是?面对的是亡命的杀手,他能全身而退?太沉不住气了,到底还是少年心性。
然而后来的一切,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再次重新颠覆了自己对少年的认识。一步步逼近危险和血腥,依然保持着他的优雅和镇定。
第一次主动跟自己交谈,就算是因为这些人中他只认识自己,还是让自己感到了一丝高兴,看来对自己少年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的。
讲述着闻所未闻的血蛊,语气平淡地质问着刺杀司寇商的杀手,但还是听出了少年的轻蔑。面对未知的蛊毒,自己竟然没有丝毫紧张,似乎当时就笃定了这个少年一定有救自己的方法,尽管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份笃定源于哪里。
少年动手了,干净简洁的招式像记载在武功典籍上的范本,没有多余,不浪费任何一分体力,也让自己明白他的身体恐怕确实不好,避免大的动作是怕超过身体的极限,面对刀剑生死,也没能搅乱他理性的判断。真的很震惊,为什么他能有这样的身手,他的心智,恐怕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
不过,想来强势如司寇商都没有注意到已经落入了少年布置的陷阱。
利用了他们对血蛊的无知,也利用了他们对少年的轻视,以及危难关头对少年挺身而出那一霎那的好感和心理上的松懈,成功算计了他们两人,一个魔教教主,一个听雨楼楼主,被玩弄于鼓掌之间,果然不是普通人。
似乎,他的真面目在一点点地揭开,露出的每一点,越发让人震惊、注目,还有什么能力还有什么身份,究竟还隐藏了什么,如此迫切、急不可耐地想知道,想看透他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视线和精力已经被他牵引了太多。
理智已经发出了危险的讯号,作为一个上位者不应该为一个人付出如此多的心神,但是,却也不像就这么放弃,总觉得不甘。
蓝老头没有注意段铭瑞此时的分神,在努力拼凑着合理的理由。
“想必段少主也知道,小云身体太差,这么长时间的针灸治疗是相当耗费心神的,恐怕,她的体力已经透支,也许是不想让大家看出来,才急着赶回去,段少主不必担心,老夫会看着她的。”
“多谢二位对风清的照顾,段某感激不尽,若需帮忙之处,但请吩咐。”微微颔首,郑重一礼,显得重情重义。
蓝老头不耐地撇撇嘴,你要是真担心我家教主就赶紧让开,让好去看看究竟有没有事,真是啰嗦!若真是耽误了,你担当得起吗!
陆七跟着云凉返回两人暂居的院落,刚入院门,云凉脚步明显一滞,身体晃动,陆七心中一惊,顿感不妙,立马上前一步撑住少年的身体。
额上沁出一层薄汗,身体虚脱得发软,到极限了啊。苦笑着双目紧闭,一手扶着陆七的肩膀,一手紧紧握拳,好像这样能够积攒力量,压制住翻涌的气血。
“门主……”
低声轻缓,不无担忧地看见面前脸色惨白的小人,手臂上传来少年冰凉的体温,隐隐察觉少年身体的轻颤。细密的睫毛脆弱地贴合颤动着,肤色在阳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如易碎的娃娃,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强大的门主,神秘的教主,不过还是个少年。
感觉刚才那股强烈的翻涌已经慢慢息弱下去,缓缓睁开双眼,白皙冰凉的手指滑过唇角,陆七才发现沾染上的血迹。
“你……”紧张地扶着少年,紧紧皱起眉头。
“没事了。”凉凉打断陆七还未脱口的话,挺起刚刚因为虚弱佝偻起的腰背,秀美深蹙,手背擦过嘴角,除了略显红艳的嘴唇,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
“没事,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没有引起反噬,调养一段时间就好。”
“楼主。”
赫连山庄后山,繁木掩映,半山之间如刀削般的断崖之侧,段铭瑞曾经出现过的地方,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
闻声回神转身,点头示意。一身灰色的血月统领上前五步,递上楼中传来的暗报,迅即退回安全位置,等待男子的判断跟指令。
扫视纸片上的内容,瞳孔一缩,细长的凤目不复平日的柔和,寒光闪过,脸上亦有一层难见的厉色。
感觉到段铭瑞周身气息的改变,熟知他习性的成影也是微微蹙眉,能够引起自家主子如此波动的,一定跟三爷那边脱不开关系了,不知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事。
一口气将情报看完,手上一紧,纸张已经在掌中化为碎片。默不作声地直视着山下那片恢弘的庄园,面无表情的容颜让人猜不透究竟在想什么。
思考,沉默,权衡,决定。
在别人眼中无所谓的短短半刻,一个决定的生成,已经能够对他们未来的生活产生巨大的影响,这是上位者的权势,也是他们背负的责任。动辄就是生死,百十条性命,在这种压力下做着取舍,不是一般心智能承受的。
不过,对段铭瑞来说,似乎已经平常。
“刘钦已经在栎州停留了数日,看样子他是准备与人在那里碰面。派人盯紧,不要轻举妄动,跟他碰头的人恐怕来头不小,切不可泄露身份跟行踪。”
“明白。楼主要亲自处理吗?栎州,是宇文山庄的地头,楼主段家少主的身份还是值得一用的。”稍微思索,成影沉沉提议。
“宇文山庄的地头啊,值得走一趟。”默默扶额,想起本来也聚集在赫连山庄的宇文兄妹和魏浩峰,在顾向成失踪之后不久,便很识时务地离开了,都是聪明人啊,见好就收,对危险也格外敏感,或许能够收为己用。
“那赫连山庄的事……?”
“赫连山庄的事还没算完呢,这只是个开头而已。”微不可查地一叹,有些超越年龄的沧桑。
师兄要找的人,仍旧没有头绪,赫连山庄是唯一的线索,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撒手。不过,失踪十几年的人,怎么可能一朝一夕间就找到?
越是辉煌光鲜的家族,越有着不可见人的黑暗,何况是站在权势巅峰的皇室。失踪的公主,谁能说得清其中有多少曲折,赫连山庄只是不幸地被牵扯,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无可挽回的事,真正处在漩涡当中的人,又有着怎样的无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