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尧徽披了件染了血迹的白色中单,微露的肩头上覆着厚厚的绷带,还有一股浓烈的药味,面朝门的方向斜靠在一个土灰色的棉枕头上看着她颇是费力气地弯了弯嘴角:“早就听见你的声音了,那帮子人太野了些。”
“没关系,其实我也不是家生的。”陆瑾佩撩开从空中悬吊着的,差点缠住她脖子的破破碎碎的白帘子,冲着面无人色的傅尧徽讪笑着,看来毒是把这人给坑惨了。
傅尧徽笑笑,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拍了拍腾出来的一方榻,低低地道:“坐吧。”
陆瑾佩四下里踅摸了一圈,也没见着个能落脚的地方,全是灰和碎裂的木头,索性就坐在傅尧徽空出的榻边,听他继续说话。
“阿佩,你可有受伤?”中毒的傅尧徽眼神迷离,散散的头发披在一侧肩头,显得几分仙风道骨,说话又异常的温和好听,陆瑾佩险些又被这人给骗了。
“我好好的,活蹦乱跳,放心罢。”陆瑾佩还是把那个胆小的军医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将军余毒未清干净,万不能再受刺激,决定好心好意地不打击这人的拳拳诚心。
“你叫郎中给你瞧胳膊上的伤了么?”傅尧徽似是想起什么,扭着眉头,挣扎着去拉陆瑾佩的手。
“不用不用,都是些淤青而已,我好的很,你受伤就别乱动。”佩姑娘甚是眼明手快,贴心周到将他的手挡了回去,若是再受刺激,别说陆三,傅老头都会千里迢迢赶来把她剁了。
进了宫,她就把以前的缠绵悱恻,侠骨柔肠忘得干干净净,连片碎毛都没有,如今这人如今舍身救她,打破了两个人几个月来奇奇怪怪地相处模式,眼下不知道应该以怎么样的方式对待他。
他摇头笑,唇色黯淡清远的眼睛里都是担心:“你一个姑娘怎么就对自己这么不上心?”
傅尧徽的眼睛生得极是好看,不像他那个长袖善舞机敏圆滑的爹,和他性情泼辣的娘一般一双翦水秋瞳,化不开的愁里平添了几分冷静,端的勾得人心里不上不下的忍不住要对他好。
“那个什么,谢谢你救我。”
陆瑾佩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莫名其妙来上这么一句,可是不说这个她也觉得无话可说。她和傅尧徽竟然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这个认知教她实在不想在屋子里继续呆下去。
傅尧徽缓声勉强笑笑:“没什么,你一个漂亮姑娘,换做谁都会去救的。”坦白来说,他很精明,轻而易举的就能看出来她不想呆在这里。所以他选择绕开这些话题,尽量地和她说话,他相信有些真相一旦不愿意承认,其实偶尔也是能骗过自己的。
陆瑾佩却有些不知所措,漂亮姑娘?傅尧徽这算是在调戏她么?这人不会是伤到脑子了吧?她仿佛闻到了一丝不祥的味道,遂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我去帮你叫郎中。”
谁知道床前有个凸角,她一晃神就绊了下去,傅尧徽大惊失色,伸手取拽她,结果两个人就这么结结实实地叠在了一处。屋外的人听到了诡异地动静,也顾不上体统就纷纷往里冲。
呼啦,破旧的屋门被一众人撞开,嘎吱一声歪了一角,很是恣意地挂在墙上。为首的方校尉红了眼睛,将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军医拽了领口给提了进来,瞧见傅尧徽跌在地上,衣衫不整,神色迷离,身下还很招摇地躺着一位,眼眶更红了。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您没事吧?”……
此起彼伏的呼唤大将军,一众人慌慌张张七手八脚地把傅尧徽抬上了床,顺道也把她给拎了起来,堆在了床前。
“本将没事,让弟兄们担心了。”傅尧徽又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冷脸,微微地点了点头,“众位莫要为本将忧心,当安守本分,为圣上分忧。”
“是,大将军放心。”一群人神情激昂,摩拳擦掌地表着衷心,“大将军好好养伤,剩下的交给弟兄们,若是有一点差池,军法处置。”
陆瑾佩看着众人幽怨大到无穷尽的表情,默默地道:“还是给大将军看看伤吧。”
那军医哆哆嗦嗦地把完了脉,看了陆瑾佩一眼。虽然胆小,但很是有心眼的将绷带和伤药递给了陆瑾佩,絮絮叨叨地交代她注意事项和用法用量,倒也是尽心尽力,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临走之前,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从方校尉宽厚的臂膀里硬是挤出个头来,嘱咐道:“咳,大将军的箭伤,用不得大力,万望二位小心,动作轻些。”
“对对对……”前头的校尉一听这话,热络的转过头,随声附和。
“……”陆瑾佩一口气没缓上来,就想把手里烫手山药似的的绷带和伤药扔他一脸。丫的,这位着实是个人才,芝麻点大的胆子,口才倒是不错,拿话头子戳人的软肋瞧着比医术都娴熟。
刚才是哪位大哥说要砍死这人,我为打搅了您老的雅兴感到万分抱歉和后悔,要不我现在给您老磨磨刀,把这人送到您刀口下,您可千万别见怪。
陆瑾佩幽怨地瞧着一众兴致勃勃的校尉兴高采烈地迈出门去,很是妥帖地将门关了个严实,捎带着将把门的俩侍卫给领走了,要不要这么有主意?
陆瑾佩觉得今儿忍得脑门子上都快冒青烟了,又颇为幽怨地掉转过头来,瞧着眼角眉梢带着喜气的傅尧徽,这么高兴干嘛玩意,老娘就是给你换个药,不知道以为给你换喜服娶媳妇呢。
“是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陆瑾佩瞧着傅尧徽半遮不遮的中衣,一肚子的委屈,说话就带了几分流氓气。丫的,瞧着你高兴,老娘就不高兴。
“……咳,劳烦阿佩了。”傅尧徽被噎得面红耳赤,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年被这个姑娘大大咧咧追逐的飞沙走石的日子,甜腻的叫人挪不开眼。
“客气客气,不劳烦,不劳烦。”陆瑾佩勉为其难地咧了咧嘴,不就是抹个药么,她以前受了伤还自己给自己上药呢,轻车熟路,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给男人抹个药么,她以前还给秦作庭做过了,呸,怎么又想到那个黑心肠的禽兽。
调好了药,陆瑾佩颤抖的纤纤玉爪,伸向傅尧徽……受伤的肩头。
傅尧徽的眼神很淡然,很温柔,似是能掐出水来,只是微红的耳根,有些不平稳的呼吸,低低的急促,让陆瑾佩觉得自己有些浮想联翩了。
想当初,寒冬腊月的大晚上,偷溜出将军府,翻郡王府的墙而入,一个没留神掉进辟火的水缸里,浑身湿淋淋的也顾不得,一路窜进傅尧徽的寝居就为了向他说一句祝福生辰的话,虽然他把她撵出去关在门外冻了一夜,被奴仆笑话,但是心里头也觉得乐滋滋的。
大街上能把碍事的长裙往两边一系,追着傅尧徽几条街,大庭广众下一把逮住他,就为了问一句身上的伤是否好些,即使受他无尽的冷嘲和嫌弃,也觉得无所谓,昂首挺胸从路人诡异的目光下扬长而去。
哪里像现在,就是简简单单地涂个药也能不自在成这样,果真是年纪大了,脸皮不见得有以前厚。
傅尧徽看着她未起波澜的眼睛,平静如水,然后便是纤细的手指掀开他的中衣,有条不紊地拆下绷带,清理了伤口,敷上药,又取过绷带仔仔细细地给他缠上。
她半揽着他,为了不触碰伤口,便将他身体的大半重量倚在她身上,细致地在他背后徐徐展开绷带,有些寒凉的指尖在冰冷的空气里,偶尔划过他的脊背,便有一道激流顺着骨头不可遏制地窜上头顶,似乎在脑中炸开绚烂的烟花。
眼前是她细腻修长的脖子和削尖的下巴,鼻下闻着她身上清幽的草木香,心跳越来越快,傅尧徽觉得自己的神志莫名地混沌起来。
那些被她肆意追逐的时光若一道绚烂的光,在他的脑子里炸开,美到极致,却是一闪而逝。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初无时无刻都能看见身后的人,觉得是无比痛苦的事情;如今渐行渐远,视若陌路,才发现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加叫人绝望。
她追他逃,仓皇之间都不曾仔细端详她的容颜,她的心意,恨不得用最为强大的抵抗力来抵挡那样热烈的目光,却任她在尘埃里挣扎,消散。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惶恐无助、怅然若失,心意无处安,他恍然大悟,身后的那个人早已不见,他跑遍所有的地方,连一点影子都瞧不见,唯剩下回忆在脑海里,在心口翻滚灼伤;他对她有无数的悔意,他想纠缠却不忍她为难,就像现在她在他眼前,最近的地方,仍然不能拥她入怀。
他闭了闭眼睛,颤声道:“对不起。”
陆瑾佩正专心致志地给他缠上绷带,闻声却愣了一愣,瞬而又释然了,在他身后打了个结,将他的衣服披好,俯身抱了抱他道:“没关系。”
他们二人这一生纠缠的岁月,最终不过抵不过这么两句话,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