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欣赏中国古典诗词
李敬一
在我们现实生活当中,在社会生活当中,处处可以看到,古典诗词还被人们所热爱,古典诗词还继续在流传,古典诗词还依然焕发出它的新鲜的生命力。古典诗词既然那么美,我们大家都想学它,那么,怎么去学呢?从哪儿找一个切入点呢?我想从三个方面来切入。
第一个方面,我们欣赏古典诗词就要欣赏古典诗词的意境美,从领略、把握诗词的意境入手,这样才能真正地理解诗词那种深邃的、优美的境界,那种优美的艺术魅力。意境美是中国古代诗歌所追求的最高的艺术标准,也是欣赏诗歌首先应当注意的。
什么叫“意境”呢?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里面这样说:“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王国维又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其实真正能够体现一首诗的意境美的,应当是情和景的有机结合、情和景的密不可分,也就是我们欣赏一首诗,看它怎样写景,看它怎样通过写景来把思想感情融会其中,这是古代诗歌创作意境的一种艺术追求。
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美的形态,是反复的,是多方面的,它是以多种形态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说,大家读诗,体会的意境美是不一样的,不是说意境美就是一种意境或者那种美的感受就是一种感受,不是这样的,其实意境美是非常丰富的,我把它概括为八个方面。第一种意境叫“雄奇阔大”;第二种叫“旷放开朗”;第三种叫“苍凉悲壮”;第四种叫“深邃沉郁”。这四种类型有个共同点,就是表现了一种“阳刚之美”。此外还有四种,第一种叫做“浓艳瑰丽”;第二种叫做“淡泊静谧”;第三种叫做“清新素雅”;第四种叫做“凄冷寒凉”。这四种大体上集中表现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阴柔之美”。所以诗歌这种意境美,给我们的感受,无非是“阳刚美”,无非是“阴柔美”。那么“阳刚美”的第一种类型就是“雄奇阔大”的意境,这种意境的诗词往往在写景的时候,雄奇壮美、气势雄浑,抒情则奔腾震荡、磅礴千钧,语言方面它往往是渲染夸张、惊心破胆。第二种叫做“旷放开朗”,这种意境一般特征是这样的,写景往往是脱尘拔俗、虚实相生,抒情的时候往往是旷大开朗、舒缓绵长,在语言方面一般就是健朗明快、奇谲俊逸。第三种叫做“苍凉悲壮”,这种意境美一般的特征是,在写景色方面,往往是苍茫阔远、峭拔萧疏,抒情方面往往是豪纵雄健、慷慨悲凉,在语言方面往往是古朴遒劲、刚正惨烈。第四种就是“深邃沉郁”,这类诗词一般的特点是,内容上深蓄积厚,感情深沉,曲回郁结,在语言上往往是不事雕琢,绝少夸张,长于以情事动人。
上面我们讲了四种。我们读了这些诗以后,在我们眼前,往往会产生一种它所表现的形象,有的像崇山峻崖,横绝太空;有的像大河横前,波涛汹涌;有的像迅雷疾电,走云连风;有的像大风卷水,林木衰摧;有的像壮士拂剑,浩然弥哀;有的像倒酒既尽,仗藜行歌;有的好像是行吟泽畔,饮恨吞声。总而言之,这些形象,都给我们一种美感。一般说来,这种美感是激扬振奋的,是奔放热情的,是深沉坚实的,是劲健悲慨的。这四种,我们说属于“阳刚之美”。
关于“阴柔美”,我也概括有四种类型:第一种叫“浓艳瑰丽”,这类诗词所描写的题材,大多是酒边花下,盛装美人;它所采用的表现手法,往往是浓抹彩绘,刻意雕琢;它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形象,往往是金碧辉煌,浓艳绝人。第二种叫做“淡泊静谧”,这类诗词所描写的题材大多是大自然的空寂幽趣,表现作者一种远尘避世的飘逸情绪。第三种叫做“清新素雅”,这类诗词所描写的也大多是大自然的景物,青山绿水,芳草鲜花,比较素淡。或者描写一些纯洁天真的人物,生动活泼,俏丽可爱。它的表现手法往往是细致纤丽的、清奇婉转的,好像是流泉鸣琴,洋溢着生气。第四种是“凄冷寒凉”,这类诗词所表现的情事环境大多是哀伤凄冷的,如愀如悲,如泣如诉,往往以凄婉楚恻来打动人心。读这类诗词,可以引发人们的畏惧和悲悯,用一种悲剧的方式来唤起人们对美好事物的热爱和向往。
欣赏中国古典诗词的第二个切入点,应该是语言美。因为中国古典诗词也是语言的艺术,是最精粹的、最精练的语言,是最美的语言。人们说这个语言很美,就是讲它的语言像诗一样,所以诗的语言是非常美的语言,诗歌的语言如同绘画的颜料,这个画面再美,也要靠语言来涂染它。所以诗歌的语言美,可以使作品表现出一种绘画美。古代的诗歌概括力强、体制小,所以要求语言比较准确精练、生动形象。
诗歌欣赏的第三个切入点就是形式美。中国古代诗词是最讲究形式的,在长期发展的过程当中,逐渐形成了各种规律、各种体制,再结合汉语言文字的特点,使得古代诗歌在形式上具有一种音乐美,诗读起来很好听,抑扬顿挫;也有一种建筑美,诗很规整、很整齐,就像我们现在盖的楼房一样,上上下下都是方的。西方的诗或者现当代的诗,金字塔式的或者阶梯式的,也有它排列的形式。当然词有长短句,它也是一种形式、一种形态,所以它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音乐美和建筑美,这种形式美,在世界的诗歌园地当中也是独具一格的。中国古典诗歌早期定型为“四言诗”,大家知道《诗经》,最早定型的是“四言诗”,就是四个字一句,但是并没有特别的格律的要求;到了汉魏六朝时期,“五言诗”、“七言诗”兴起;到了南朝时期,在齐代永明年间,有人发现了汉字有平、上、去、入四种声调,有人就根据汉字的这四种声调,以及双声叠韵这些规律,来研究诗句当中声韵调的配合,要求写诗要“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讲究对偶。所以在南朝时期就出现了注重声律的一种新的诗体——“永明体”。“永明体”对后来格律诗的形成,以及后来的骈文和词、曲这些文学样式的产生和发展,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唐代初年,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律诗和绝句,也就是所谓的“格律诗”。
中国诗歌真正讲格律是从唐代开始的。在唐代以前,它还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此后,这种新的诗体,这种“格律诗”,以及后来的词、曲,在句速,字速,每句中的声调、字的声调,以及句末的押韵、句与句之间的对仗,全诗的这种结构规律上,都有了一定的格式。所以格律诗就成为中国古代诗歌的一种基本形式,诗、词、曲都是如此。诗歌有了一定的格律要求,读起来轻重缓急相间,长短有致,抑扬顿挫,韵调谐和,这就更加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和艺术美。古典诗词这种格律的要求很严格,也比较复杂,但它的基本要求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个是“平仄”的要求,“平仄”就是字的声调;第二个就是“押韵”的要求,“押韵”押什么韵;第三个就是“对仗”的要求,“对仗”、“对偶”,这些都比较复杂、要求比较严,所以过去毛泽东主席说了,提倡青年人写新诗,但不提倡写旧体诗——他不是说不提倡大家写,主要从意义上来看,这种格律比较束缚人,因为诗重在抒情,如果很想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情感,但是又被这种形式限制了,不能够遵守自己的规律,那么诗写得就不像格律诗,那也不好,所以我们一般还是提倡大家写新诗、写自由诗。但是要欣赏古典诗词就必须要懂一点,不一定写,但是要懂。
总而言之,我国古代优秀的诗词曲作品有着高度的思想性和精湛的艺术性,值得我们认真研究,我们要批判地继承,从而增强文化素养,提高我们认识生活、概括生活、反映生活的能力,为适应新时代的新挑战打下坚实的基础。
怎样读诗
金太峰
诗这种文学样式,偏重于抒情言志,即便是叙事诗或意在说明科学现象和阐明哲理的诗,也必须饱含诗情,才能生动感人。情绪和感情是诗的基础。诗与其他文体相比较,能更为充分地显示诗人的品格和情怀。优秀的诗篇承担着丰富和美化精神生活的使命,并启示真理。但它不直接告诉读者应当如何如何,而是以默默的持久的力量,改造并提高人们的精神境界,净化人们的灵魂。
读诗,要注意体会其中的感情内涵,区别这种感情是否积极向上,是否给人美的享受。以公刘的《致黄浦江》为例,诗中蕴涵的是正义的崇高的感情。这首诗写于黄浦江的血泪史结束之后,末尾说“今天我有权写下这骄傲的诗行”,一股爱国豪情深深地打动读者。艾青的《给乌兰诺娃》,把芭蕾舞的“美”写得那么美,一缕追求美好人生的情思,长久地埋在读者心中。
然而,要捕捉诗人切实的思想感情,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诗,有命意鲜明、直抒胸臆的,也有比较含蓄,把真意藏匿起来,而以曲折和折射的方式加以暗示的,偏于表现哲理的诗,多是如此。读含蓄较多的诗,要注意领悟,少作一些无谓的解释,也许会接近或切合诗的真意。怎么领悟呢?
第一,从诗的意象(诗人意中之象)创造的总体氛围中,把握它所要暗示或启迪读者的东西。例如,读艾青的《盼望》:
一个海员说,
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
那一片洁白的浪花……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一个盼望出发,
一个盼望到达。
从总体气氛看,这首诗揭示了一代海员的情怀。而千百万海员豪迈而丰富的性格,不正是亿万人民精神风貌的诗意的概括吗?
第二,要注意诗中的比喻、象征的内涵,避免理解上的实指性。就《盼望》的“出发”、“到达”而论,说的是通常意义的出发、到达吗?不是。这是比喻,又是象征,诗中通过对这两种盼望的具象(具体形象)描绘,表现的是海员们与大海“拼搏”的渴望,是到达“胜利”彼岸的期待。因此,我们读诗时需要了解,诗人往往表面说的是这个,所指的却是那一个。试看郭沫若“五四”时期写的《炉中煤》:“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烧到了这般模样!”这个“炉中煤”所“心爱的”“年青的女郎”,就是“五四”时期我们祖国的象征。“炉中煤”和“年青的女郎”又是形象的比喻,这两个比喻使得全诗虽然没有出现过一次“怀念祖国”的字样,却充分传达出诗人怀念祖国的炽热而深切的感情。
第三,许多诗本身侧重于虚写,读诗需要一种“猜测”的穿透力,要通过意象的表面呈现,找出它背后的深层意蕴。以艾青的《鱼化石》为例:
不幸遇到火山爆发,
也可能是地震,
你失去自由,
被埋进了灰尘;
过了多少亿年,
地质勘探队员
在岩层里发现了你,
依然栩栩如生。
……
诗中表面上说的是化石,却弦外有音。化石是一种假借,隐藏的是诗人由历史动荡生发出来的对人生际遇的感慨和抗议。当然,见仁见智,人们还可以有别的理解,因为“诗无达诂”,诗歌艺术的多义性和朦胧性是存在的,理解诗意的绝对模式却不存在。不过,作为读者,阅读欣赏一首诗,“猜测”也罢,“加入”也罢,再创造也罢,得以诗的意象为范围,不能脱离具体作品和作者,以及与之有关的背景材料。我们看看顾工的《黎明》:
有人把黎明当作傍晚,
有人把傍晚当作黎明。
晚霞和早霞都有绚丽的色彩,
星光和阳光都能引动诗情。
穿过漫长漫长的黑夜,
黎明却倍加令人高兴。
你可以说,这首诗讽喻生活的懒汉,赞美人生的进取;他可以说,诗人鞭挞的是黑暗,而无限追求的却是光明。这些理解,确切不确切呢?不要忙于下结论,也许读者还可以有更多的领悟。
读诗,还要学习诗歌精粹的语言。诗歌遣词造句讲究精练、优美、音乐性,讲究变化。试读《跳水》:
从十米高台
陶醉于下面的湛蓝
在跳板与水面之间
描画出从容的曲线
让青春去激起
一片雪白的赞叹
这首诗以色彩、线条取胜,语言非常精练,没有多余的字词,而且词语搭配别有情致,如“陶醉湛蓝”,“从容曲线”,“雪白赞叹”等,很有创造性,达到了神奇的境界。再看《盼望》的第一、第二节,这两节诗是对称的,而从第二句的变化中,可以看出诗人的匠心。前面用“喜欢”,后面用“高兴”,意思一样,文字错开;前面说“他最喜欢的”,后面说“最使他高兴的”,句式有变化,都经过精心的考虑。
读诗,还要注意掌握一些诗歌常识,特别是古代诗歌常识。比如,诗有许多不同的体裁,阅读时要注意学习了解。
诗歌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演化出许多不同形式。诗、词、曲,从文学角度看,都是诗歌。光是诗就包括多种不同的体裁,如王维的《观猎》,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格律严整,属于律诗(近体诗);杜甫的《石壕吏》,格律较宽,属古风(古体诗)。
换一个角度看,上述四首诗都是有作者的,是文人创作的诗;而《敕勒歌》、《木兰诗》都是民间流传、集体创作的,是民歌。有时诗人也按照民歌的体式写诗,如贺敬之的《回延安》。
如果从表达方式的角度看,诗歌又可以分为叙事诗和抒情诗。叙事诗一般取材于生活中的人物和事件,杜甫的《石壕吏》、北朝民歌《木兰诗》就是这样的叙事诗(故事诗)。
抒情诗一般没有完整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而以直接抒发思想感情来构成艺术形象,反映社会生活,篇幅一般比较短小,如李白的《秋浦歌》。
为了提高我们的理解能力和欣赏水平,了解诗歌的一些体裁知识,是很必要的。
许自强
诗歌欣赏,无论中外都有一些共同规律。比如说,都要把握诗人的情感脉搏,追求诗的意境美;都要驰骋想象的翅膀,获取言外之旨的蕴藉美;都要反复吟诵,领略诗的形式美和音乐美等等。然而,欣赏外国诗与欣赏中国诗又有所不同。这主要取决于三方面原因:首先,是外国诗同中国诗本身的差别(需要说明,外国诗这个概念极其宽泛,除了中国诗以外,世界各国的诗都可以包括在内。其中有些东方国家如朝鲜、日本等,它们的诗或受中国影响,或同中国诗比较接近,我们这里主要谈的是外国诗中的西方部分,以欧美诗为主)。每一国的诗都植根于它民族的土壤,反映着不同的民族生活、时代风貌、社会习俗,在诗体、风格、形式上都自有特色。拿中国诗同西方诗相比,中诗重抒情,西诗重叙事;中诗以简隽短篇为优,西诗以长篇史诗见长;中诗讲含蓄,西诗多明朗……差别甚多,论诗的标准自然也有所不同。其次,是翻译的转折。诗是所有文体中最难翻译的,因为诗的音韵、诗的内涵是很难翻译而不受损伤的,无论是直译(按字义译),还是意译(按意思译),都将丧失许多原诗的精彩,甚至面目全非。正像茅盾先生所说:“诗经过翻译,即使译得极谨慎,和原文极吻合,亦只能算是某诗的Retold(译述),不能视为即是原诗。原诗所备的种种好处,翻译时只能保留一二种,决不能完全保留。”(《译诗的一些意见》)阅读译诗比起欣赏外国诗的原作,意趣锐减,不可同日而语。再者,是读者的口味。中国人吃面包香肠,总觉得不像正式饭食。中国历来以诗国著称,自己有世界上最丰富宝贵的诗歌遗产,唐诗宋词几乎家喻户晓,从而也养成了我们自己的欣赏习惯、审美趣味,中国人往往以欣赏中国诗的眼光、心理去鉴别外国诗的优劣,这就容易发生偏差。
以上三方面因素造成了我们在欣赏外国诗时的一种隔膜感和心理障碍。那么,欣赏外国诗究竟有哪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呢?怎样才能实事求是地、公允地去评价、鉴赏外国诗呢?我以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不宜苛求外国诗的音韵美
我国明代诗人谢榛说过,好诗应当是“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四溟诗话》)。这四条标准里,除了第四条外,前三条讲的都是诗的语言美和声韵美。黑格尔也曾说:“至于诗则绝对要有音节或韵,因为音节和韵是诗的原始的、唯一的愉悦感官的芬芳气息,甚至比所谓富于意象的富丽词藻还更重要。”的确,朗朗上口、抑扬顿挫、吟诵如歌、悠扬悦耳,是诗的魅力之一,这对于格律诗来说尤为重要。自由诗虽无严整的格律,但仍需用别种方式体现出它的语言美和声韵美。
然而,这种语言美和声韵美,一旦换了一种别国语言,它的美也就至少丧失大半了。因为各国的语言结构和特征差别很大,翻译主要是词语和意思的转达,却不可能转达语音。英国诗人雪莱在《诗辩》中曾说过:“诗人的语言牵涉着声音中某种一致与和谐的重现,倘若没有这种一致与和谐的重现,诗也就不成其为诗了。”所以他认为“译诗是白费力气”。这话虽然失之偏激,但有相当的道理。比如,我们读一下梁宗岱译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之十八首:
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
你不独比他可爱也比他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他那炳耀的金颜又常遭掩蔽;
给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
但你的长夏将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在,并且赐给你生命。
译者严格遵照莎翁的十四行体的格律,以四、四、四、二的句式,译成ABAB(天婉践短)、CDCD(烈蔽折毁)、EFEF(落芳泊长)、GG(睛命)的韵式,译得很显匠心,文词优美,诗意甚浓。但这种韵律适用于英语的特点,却不适合汉语。我们读惯了中国诗的押韵方式(或一韵到底,或偶句押韵等),对于莎翁的这种韵律仍难感受到它的音乐美。
再如,雪莱的《西风颂》有许多模仿西风劲烈的声音,尤其是它的开头:“O wild West Wind,thou breath of Autumn’s being,(哦,狂野的西风,秋之实体的气息!)”用英语朗读起来大有西风扫荡一切的磅礴气势。魏尔伦的《泪洒落在我的心上》里,诗人大量采用了回旋韵(即每一节首尾两行重复同一词作韵)和谐音词(如il plenre\|il plent)造成一种和声共鸣的效果,来表达诗人心中难以排解的苦痛。尽管我们的译家尽了很大努力,体现出了原诗的部分风貌,但朗读英文和法文原诗的音韵效果用中文是绝难体现的。所以,我们欣赏外国诗,主要是读它的内容,对诗的音乐美不能苛求,外国诗的朗诵效果一般是不理想的。
当然,诗的音韵美并不全靠外在的语言的音乐性,还需依靠内在的情感的韵律,即诗人情绪和情感波动的节奏。这种情感的韵律美同语言的音韵美,原是互为表里、和谐统一的。译诗虽难传达语言的音韵美,却可以较多保留情感的韵律美,这对自由诗来说更为明显。所以在译诗中,自由诗比起格律诗来,在音韵上的损失要小得多。何况还有一些外国诗,语言的音韵美也可以不同程度地翻译过来。比如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主要靠阶梯式的鲜明的节奏,字句又简短劲健,朗诵起来铿锵有力,很有感染力。由此可见,外国诗的音韵美并非全都丧失,只是不要像欣赏中国古典诗那样期望过高而已。
二、不宜寻章摘句,一味追求文词美
诗的语言是高度精练的,汉语又大多是以单音字为基本单位,欣赏中国诗往往着眼于字词之美。我国古典诗歌一向讲究炼字、炼句,有“诗眼”、“词眼”之说。这些“诗眼”、“词眼”大多能起到画龙点睛、提纲挈领、融贯全篇的作用,所谓“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所谓“一字妥帖,则全篇生色”。因而,从齐梁时代的《诗品》、《文心雕龙》始,就有了寻章摘句评诗的先例。寻找名句、佳句,并细加玩味,成了我国读者的一种欣赏习惯。
外国诗里固然也不乏名句、警句。像雪莱《西风颂》中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像歌德的一些格言诗,像日本一些精彩的俳句,也很受人喜爱。因为外国诗也讲究语言的锤炼,讲究文词的华美。古典长诗不说,即便是现代派诗人的即兴之作,也随处可见其用语之精妙,读读庞德的《地铁车站》、艾略特的《窗前晨景》就可见一斑。
然而,外国诗的语言美,主要不在于个别字、词的妥帖上,能称之为名句传世的,也远不像中国古诗那样多。外国诗语言的魅力大多是以整体形式表现出来的。即使有些精辟的妙句,也往往离不开前前后后的整体结构,很难脱离全诗单独摘出而不受损伤。比如莎翁的十四行诗,其结尾两句大多称得上是诗中警句,但它一般是全诗的总结,离开了前面十二句,只读最后两句是会深感逊色的。这同中国古诗里摘出某些名句可以独立欣赏是不一样的。倘同中国诗比较的话,它似乎更接近于那种“气象混沌,难以句摘”的汉魏古诗。
三、不可拘泥于欣赏中国诗的传统习惯
正像白色在中国显示丧逝、在西方表证婚喜,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心理、习惯,在欣赏诗歌方面同样如此。诗,所以能以少胜多、以一当十,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能激发起读者的联想,得到言外之旨、弦外之音的乐趣。巴尔扎克曾在《幻灭》中说:“真正懂诗的人会把作者诗句中只透露一星半点的东西拿到自己心中去发展。”艾略特也说:“一首诗对于不同的读者可能显示出多种不同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诗,可以看作是一块激发人想象的多棱宝石,人们从不同角度,借助于不同的光照,可以焕发出绚丽缤纷的不同光彩。一般说来,能够激发起读者的联想愈多,这诗的诗味就愈浓,也就愈值得人欣赏。所以雪莱把诗解作“想象的表现”。
激发想象的多寡固然主要取决于诗本身的优劣,但也同读者的文化阅历、审美趣味相关,还同读者的心理素质、欣赏习惯以及想象力有关。就拿欣赏心理和想象力来说,我国的读者读中国诗,一见到“柳”字就会联想到春天,想到爱情,想到送别,想到缠绵;一见到“月”字马上会联想到思亲、思乡、团圆等。这是因为我国读者在中国古诗中见惯了这类诗句,诸如“客舍青青柳色新”,“杨柳岸,晓风残月”,“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柳色伤别,望月思乡,已积淀成了我国民族的传统心理(我国人民对中秋团圆的重视即是一例)。所以,狄德罗说:“鉴赏力是由于反复的经验而获得的敏捷性。”可是,外国人对柳、月之类就未必如此。外国诗人很少咏柳,专写月亮的也不多,而且一般不把它同爱情、思乡直接联系到一起。这里既有民族的心理差异,也有语言习惯的不同。英国语言学家瑞恰兹认为科学的语言是“指称性的”,而诗歌的语言却是“感情性的”。故而同一词语在不同的人心里往往会引起不同感受。这在语言学上叫做“语感”。夏丏尊曾说:“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里,‘赤’不单解作‘红色’,‘夜’不单解作昼的反面吧?‘田园’不单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单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寞等等说不尽的意味吧?”很显然,这种语感的差别,对于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时代来说,无疑相距很大。中国把杜鹃当作哀怨的化身,有“杜鹃啼血”之说,李商隐所谓“望帝春心托杜鹃”。而在华兹华斯的名诗《致杜鹃》里,却把杜鹃称为“欢乐的鸟”,激发起诗人的是美好的童年回忆。中国很少有人写诗咏唱玫瑰,玫瑰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十分平凡。但在西方,玫瑰却是爱情的象征,是西方人最喜爱的花种,咏赞玫瑰之作多不胜数。彭斯的名诗《一朵红红的玫瑰》,中国人读来未见十分出色,在西方却几乎家喻户晓,传诵不绝。这就告诉我们,在欣赏外国诗时,不能用我们固有的心理定势和传统习惯去衡量,而要依据所在国的文化背景、民族心理去加以理解。对于中西诗风的差异也同样如此,中国人喜爱含蓄美,并不能因此轻视西诗的明朗美;中国人不喜爱读长诗,也不能因此贬低西方史诗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