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戴盔甲的骑士。
一片马鬃的羽毛。
他不曾俯身于我的嘴唇,
他没有在床上向我示爱。
他没有和我一起为
打破的玩具悲痛。
他放走所有我的小鸟,
他从不吝惜他的踢马刺,
他骑着一匹红色骏马——驶过
滚雷般冰河的蓝山。
救火员!——一张大嘴叫喊!
一声像火焰一样的叫喊!
救火员!——一个灵魂着火了!
我们的房子是不是也着了?
而钟声撞个不停,
撕扯着你的舌头,
永不停下的钟!——如此
猛烈的火。——灵魂冒烟了!
可怕的美在舞蹈,
火舌已烧上了大梁……
我发出铿锵的破裂声,
我乱成一团,我火花四射。
谁能把我救出?谁,像一只鹰
把我从浓烟和劈啪声中叼出来?
一件长袍缠住了我
还有念珠的线。
吼叫的火,变幻的玻璃……
代替了眼睛,在每张脸上——
火的羽毛飞翔,褥垫飞翔,
救火员!救火员!
裂开吧,千年的老箱柜!
烧吧,囤藏的财产!
我的房子比珠宝更尊贵,
我什么也不要了。
什么——如此突然?——是什么倒塌了?
没有房柱的开裂声。
一双小手在发狂地伸抓
一声对着天空的哭喊:“我的娃娃!”
那是谁,从他猛冲的马上,
朝这里投来傲慢一瞥?
是谁,从他的火红马背上飞下,
冲入这火红的房子?
那一声哭喊——更响
一声哭喊,撕裂。
高高地抓住那玩偶——像盔甲,
他像火焰一样腾起。
国王般,在火的涟漪间,
他升起。他的紧拧的眉头。
——我为你救出了它,现在,砸碎它!
让你的爱——自由。
什么——如此突然?——什么倒塌了?
不,不是世界倒塌了。
没有了布娃娃的小女孩,在骑士身后
伸出空空的手来。
二月。风的二月。
雪暴的田野。
风一阵接着一阵
扫过大路。
现在他驶下山坡,
又往上猛冲。
同样的路闪现在
那匹火焰般的马后。
这里就是他!伸手就是!
他如何取笑:来摸摸我!
你发狂地伸开手掌,
但代替马的——是雪。
那浓密的马鬃羽毛哪里去了
在他的眼里——或一些树枝上?
你不会歇着的,点火的人!
继续哭吧,风。
哭吧,撞在门槛上——
比悬崖还高。
让他的飞奔的马
最好去死。
风在俯身:呜咽
回应着呜咽。
我的马背梦着一阵催促,
一道飞掠的红。
那就是他浓密的向上斜的翅膀?
或只是一些枝条?
那是什么——塔顶?仿佛
暴风雪建造了一座教堂。
终于显形的,是桂冠。
他的马蹄的火
舔着我的脸:我的手
竟碰到他斗篷的边缘。
救命,雷霆!刀剑!沙皇
所有的近卫军!
但红马被激怒,像雷电
闪射在祭坛上!
我策马向前:在我后面——
是风的整个游牧部落。
在唱诗班高扬的合唱中
马蹄声渐渐减退。
像是安魂曲的隆隆声,
雪暴复活。
祭坛颠倒过来——空洞!
消失在大地。
哭吧,对着雪墙,哀诉!
雪暴,发你的怒!
马的口沫暗淡了
光彩熠熠的十字褡。
穹窿抖颤。——坠落,
主人的威严和光荣
和身躯一起坠落,它的手臂
鹰一样展翅,像十字架。
圣像灯的光线消散。
收下我吧,为我们钉死的汝,
收下这盛宴,以嫉妒的手掌:
收下——这道火焰。
神父行弥撒或圣餐礼时穿的宽大的无袖长袍。
但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骑手呢
那匹骏马又是什么?
他的盔甲像太阳……
他仍在飞翔,升降……
他的一只马蹄
踏入我的胸膛。
天灵盖里的雷鸣——或
颅骨被撬开?!——人啊!——人!
磨碎我的枕头和眉毛
却说,第一次开口:他不爱!
别爱我——我不需要女人的长发!
别爱我——我不需要红彤彤的念珠!
别爱我——我将攀上我的马!
别爱我——我会驶向——天空!
祖传的精灵,挣断你的锁链!
让原始松林呼啸!
祖传的精灵,风神!
请吹动我的鬃毛!
领着我的部下,在白色马背上,
以马蹄的银色雷霆——向前!
我们将看那些在马背上吹牛的人
如何战斗。
天空破裂了。一个好兆头:
我头盔上血溅的黎明!
战士们!从这里到天堂仅有一步,依据
那同样的把你们撒播向土地的法律!
向前!——越过战壕!——坠落?
下一排——越过战壕!——坠落?
再次——越过战壕!——那闪射在
雪白盔甲上的,是黎明?血?
战士们!我们迎战的是怎样的敌人?
燃烧的寒气侵入我的双乳间。
刺穿,刺穿我的心,像铁矛一样——
一道光线。
他低语:“我要你这样;”
一阵隆隆的雷声:“我选择你这样,
我激情的孩子——姐妹——兄弟——
我的冰雪盔甲的骄傲。
我的人,发誓,仅仅是我的——永远?”
而我,在光中捂住伤口:“我愿。”
没有缪斯——没有家族的
脆弱联系——不,那不是你的契约,
哦友情!那不是女人的手,
那是更凶猛的一个
在我的四周套紧了线。
一个可怕的结合。我
跌倒在战壕的黑暗里——当黎明来临。
啊,谁悬起了两张
轻盈的翅膀
在我的双肩上?
没有缪斯,没有缪斯
——只有一阵活生生的风暴
直到我旋转进
那一片蓝色——
在红色的骏马上
被我的天才!
1921.莫斯科
山之诗
(选节)
序诗
一个肩膀:从我的肩上
卸下这座山!我的心升起。
现在让我歌唱痛苦——
歌唱我自己的山。
一个黑洞,我从此
永不可能把它遮断:
让我歌唱痛苦
从那高耸的山巅!
1
那座山,像征募来的
新兵身体,被炮壳洞穿,
它想要吻还未触到的
一张嘴,想要一个婚礼。
而海洋涌入了它的耳郭,
以一声猛然的“好哇”。
山在抗拒,山在搏斗,
它所渴望的不是这些。
那山就像是一声雷霆!
巨鼓胸膛被提坦擂响。
(你可记得山的最后一座
房子——在那城郊尽头?)
那山拥有众多世界!
其中一个,上帝的要价很高。
痛苦一直从山里发源。
山——俯瞰着人寰。
在俄文中“山”(“ropa”)与“苦难”(“rope”)谐音。
3
仿佛在它的手掌上天堂被赐予,
(如果它太灼热,别去碰!)
它把自己扔在我们脚下,
以它的重重巉岩和溪谷。
以提坦的巨爪,以它
所有的松针和灌木丛,
山一把抓住我们的衣襟
并且命令:站住!
和书上的乐园多么不同
它总是刮着穿堂风,
山把我们从后背拉倒,
倒向它自己,喝道:躺下!
那来回拉扯着我们的暴力,
——究竟要如何?不知道。
山。皮条客。指点着朝圣者,
说:来,就在这儿。
5
那种激情,别去拖延!
它从不说谎。也不会终结。
如果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仿佛
只是作为爱的血肉之躯。
简单点,也灵敏点:这儿
只是一座陡坡,那儿是一道伤口。
(而他们说凭着深渊的
吸力,你才可以测量高度。)
大簇的荆豆花,色彩变暗
在松林受折磨的荒岛中……
(谵妄,越出了生命的水平线)
——占有我吧。我是你的。
可是只有家养的温柔怜悯
来替代——那小鸡的嘁嘁喳喳——
而我们来到此世之前我们
就曾活在天堂的顶点:爱。
6
山感到悲伤,为我们的离别,
它的泥土也变得苦涩。
山感到悲伤,为我们那鸽子般的
温柔、寂寥的清晨。
那山为我们的友情悲伤:
嘴唇的致命的连接!
那山说:“对每个人
所赐予的——将依据于他的泪水。”
山感到悲伤,因为生活就像
吉卜赛人的帐篷,永远飘零!
山依旧感到悲伤:夏甲
有了孩子——还是被逐出家门!
山还说那是恶魔在下赌注,
谁也无法主导这场游戏。
山还会说下去,而我们沉默。
我们留下一切,让山来评判。
据《旧约·创世纪》记载,夏甲为亚伯拉罕之妻撒拉的埃及女仆,由于撒拉不孕,将夏甲送给丈夫作妾,夏甲生下儿子以实玛利,后来母子仍被赶出家门,生活在巴兰的旷野。
8
阿特拉斯的驼背,呻吟着的
提坦,日出日落,这座
我们生活的城,也终将
为它的山而骄傲。
我们被洗劫的生命——被一场
牌局,仍在那里坚持
最后一点激情。像坑中的熊,
像十二使徒——
向我的黑暗洞穴致敬吧。
(我就是那洞穴,让大海涌入!)
而最后的摊牌,你可记得
在那郊区的尽头?
山,众多的世界!众神
要对它们的相似进行报复!
我的痛苦从山里发源,现在
它压向我——如同我的墓石!
1924.1
阿特拉斯,希腊神话中的顶天巨神。
终结之诗
(选节)
1
一根单独的灯柱,在空中
以被锡锈氧化的手指
标出我们移向的
命定之地,他和我
很准时而死亡仍在
催促太奇怪了
他的脱帽子的姿势
对我过于平稳
威胁透出他的
眼角他的嘴
紧闭太奇怪了今晚
他的鞠躬如此低
准时?他做出来的那种
嗓音,他的脑子在
警觉什么而他的心
滴落在何处?
不祥的天空下,锡
和铁锈的标志。
六点钟。他就靠在
那不寻常的柱子上等待。
现在我们无声相吻,他的
嘴唇礼貌
如同递给女王的手,或
死人的那一类
围绕我们日常喧闹的
推搡的肘子
太奇怪了那火车般
低沉的吼叫声
像是狗吠这里那里
愤怒,吼个不停。
太奇怪了我们的生命
在这最后的时刻
那在昨夜摸索到
我的腰身的噩梦
现在已触到星辰,太奇怪了
这增长的高度
无声地哭喊着爱爱
直到它完全离去。
七点钟。我们是否去电影院?
我喊出来:回家!
5
我捧了一会儿他的
嘴,但他仍不
出声——“你爱不爱我?”
“是的,但这是折磨”
耗尽了,并驱向死亡
(他看上去像一只鹰)
——“你叫这个家?”“它只是
在心里。”废话!
因为爱是肉体,是
从血液里绽放的花。
你以为它只是一场
隔着咖啡桌的谈话?
一小时消磨,然后回家
男士们和女士们
是不是都这样?爱是
一座圣殿?或伤疤?
那伤疤,仆人和喝醉的客人们
会感到它(而对我:爱
是一道弓弦被拉回到
它绷断的那最紧一点)
“爱是契约”是的,我们的
嘴和生活都各自分开了
(我求求你在靠近
激情最高峰的
那一刻,不要用符咒
使我迷惑记忆是水蒸气)
是的,爱是某种礼物
扔进火中,便什么也不是
贝壳里的一声叭嗒,他的嘴
苍白有何微笑可言:
“说到底,爱是一张陷进去的
床”“你的意思是——深渊?”
现在他的手指开始
敲打。“我移动不了大山。
而爱是……”——是的。
我懂。那又怎样?
他手指的敲动
就像在擂鼓(断头台和广场)
——“我们走吧”,他说。对我,
“让我们去死”会更容易些。
受够了那些廉价货:韵律
像火车站周边的客店,如此:
——“爱意味着生命”虽然
“在古代有不一样的
说法……”——井?
拳头中都握了一些什么?
那么让我们走,如何?
枪弹钢轨毒药
总之是死,选一样:抵达
结束的结束。你
俯瞰那个还活着的男人
像一只鹰:再见。
12
稠密如马的鬃毛:
雨在我们眼中。看那山坡。
我们已来到荒郊。
现在,我们已在城外——
它就在那里但不是为我们。
继母不是母亲!
前面也无处可去。这里
乌鸦将为我们呱呱叫。
一片葬身的田地。一道围栏。
兄弟和姐妹。站立。
生命只是一片荒郊:
你得在城外建造。
呸,那因丢失所引起的
寻找,女士们先生们,
那就是你们要的世界:
它是否“完整”?
雨水发疯地冲刷我们。
我们站着,经受劈打。
三个月了,这竟是我们
第一次共有的分担。
真的,上帝,你是不是甚至
想从约伯那里借一些东西?
好吧,但它不曾到手。
我们依然是在城外。
越过它!明白吗?外面!
那意味着我们越过了墙。
生命是一片——禁地,
一个希伯来隔离区。
是不是最好去成为
一个永久的犹太人?
任何人都非渣滓
却遭受同样的放逐。
生命只是为了转变!
犹太人所有的信仰。
让我们走向那个禁岛
或地狱!任何地方只是不要
那种说谎的生命,不要
成为献给屠夫的羔羊!
我在我的身份证上
盖章——以我踩下的
脚印!复仇
以大卫之盾!他们吃了
那么多人然后打着饱嗝说
犹太人不想活着!
向着选好的禁区。墙和
沟渠。别期待怜悯。
在这基督教教化之地
所有诗人——都是犹太人!
1924.1.1—1924.6.8
伊洛维斯西梦
(诗剧《捕鼠者》选章)
在其他的城镇里
在我自己的,比如说(破个规矩),
丈夫们梦见了塞壬,
妻子们梦见了拜伦。
而孩子们梦见了魔鬼,
女仆们梦见了马夫。
这一切只是因为梦神,
市民们都很单纯。
夜之梦——说什么?
你们不需要想得太多。
丈夫们看到的——是妻子,
妻子们看到的——是丈夫。
婴儿看到的——是奶头,
又肥又美的奶头;
是她父亲的袜子,
就好像是她织的。
而厨师梦见别人做菜,
端上来的正是他要的。
一切都像它应该的样子,
像它应该的样子。
当针线稳稳当当地
穿过了针眼,
彼特看见了保罗(还有别的什么?)
保罗看见了彼特。
真美呀,老爷爷梦见了
孙子(如草稿梦到了逗号),还有少女——
炉火和情妇。
圣训——卡斯帕,
布道——帕斯托。
睡觉就没有用吗?
一点也不浪费。
卖肉的梦见了
好几磅香肠,
狗呢,——一根骨头?
错!它梦见了围脖。
老师梦见了戒尺,
裁缝梦见了订货。
法官呢,就像药剂师一样,
他梦见了一对秤砣!
厨师梦见了拔去毛的野鸡,
熨衣工梦见不用熨的棉被,
它们不知按照什么指示,
都已出现在那里。
而镇长的梦是什么呢?
(他睡觉就像散步)
当你当上了镇长,
你还能梦见什么!
他梦见他的市民们,
都是表现好的花瓶。
这个城堡的土皇帝,
看谁,谁都是仆人。
生意做了——关门,
衣服洗了——挂起。
一切都按照计划,
一切都按照指示。
我的调子也许有点戏谑,
可那也是一种古老的美德。
我不会滥用韵律,
使事情变得无趣。
那么,趁镇长还在打鼾,让我们
溜进去……
1925
房间的尝试
蛰伏的墙在这之前已经
设定好。但又——滑落?一种命运的扭转?
我记得有三道墙,
我不能确证有第四道。
谁可以告诉,背对着那道墙?
也许它就在那里,也许
不。那么,一幅草图?不过
如果不是一堵墙在我身后——又是什么?
这首诗写于“三诗人通信”期间,帕斯捷尔纳克在一封给茨维塔耶娃的信中曾谈到在一个房间与她相会的梦,这是触发该诗的一个因素。关于该诗,茨维塔耶娃自己在1927年2月9日给帕斯捷尔纳克的信中说:“这首诗关于你和我……它写出后,作为一首诗也关于他(里尔克)和我,每一行都如此。”出于节奏上的考虑,中译在少许段落上略有压缩。
无论是什么都不期求。调遣,经过德诺
沙皇退位。消息到达
不只是通过邮件。紧急的无线电
来自任何地方和时候。
而你在弹钢琴吗?一阵微风。
气流。像船,迎风而行。那棉花的
手指。奏鸣曲的曲谱拍翅。
(别忘了:第九是你的。)
对那道看不见的墙,
我有一个名字:后背之墙,
它会屈向钢琴,屈向书桌,
甚至屈向一个修剪工具箱。
(这道墙有它自己
成为走廊的方式——
在镜中。你一瞥——它就在那里。
一把虚无的可携带椅子。)
德诺(Dno),火车站名,1917年3月1日夜,载有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火车经过这里中转,并改道前往帕斯科夫,次日沙皇宣布退位。另外,俄语中的“Dno”如果作为普通名词,其义为“底”、“底部”,由底部还可联想到“到底了”、“到尽头”。
一把给所有不能进屋者的
椅子——门槛对鞋底很敏感!
墙,在你的现身
之外——它匆忙往来于过去
和我们之间。那里仍有一个
完整的段落。你像丹扎斯那样出现
从那后面。
因为它,就像丹扎斯,
受邀并选择,带来那一刻和那一天,
(我知道它的名字:后背之墙!)
但并不进入屋子,像丹特士。
扭过头来。——准备好了?
你会的,在十节诗里,
或数行诗里。
一种目不转睛的进攻,在后卫。
但是把这墙后面的主题放在一边,
天花板已明确出现在那里,
丹扎斯,普希金的朋友,普希金与丹特士第二场致命决斗的公证人,是他选择了让丹特士先开枪。
虽然我并不认为那是客厅里的,
也许它甚至有点倾斜。
(一把刺刀插入后卫)
这里已是对脑子的
榨取。后背陷入土堆。
契卡的垂直之墙,
黎明之墙,阳光镀亮之墙
编队,姿态的轮廓比在阴影里
更清晰——开火,从后面,从背后。
我不能理解这个:处决。
但是,把刑讯室的主题放在一边,
天花板确实
完好无损。(它仍在我们前面——现在
它做什么用?)我将回到第四道墙,
那里,懦夫将后撤,
止步。
“但是地板呢——嗯?
你一定得……处在某样东西上……”
契卡,全俄肃反委员会缩写的音译,大恐怖的象征。
是的,虽然并不是人人都需要它——
在翅膀上,在树枝上,在马背上,
一道绷紧的缆索,越过摇晃的世界——
甚至更高!……
所有的我们,都得在那个世界,
学着在虚无上
行走。
而地板是为了脚……
如何,一个栽种者,如何扎根!
不会有渗漏,从那天花板。
记住这古老的折磨:一滴
一小时?一片地板:所以青草不会
长进屋里,大地不会涌入——
甚至在这连一道栅栏也不会
成为障碍的五月之夜!
三道墙,一片天花板,还有地板。
这就是所有?现在,一切都安置好了!
百叶窗将宣布他的到来?
房间里可是有点乱,
那草草记在破垫子上的字迹
苍白得发灰。
不是被一个涂灰泥墙者,或搭屋顶人
而是被一个梦,一个无线电路的
守卫;一个他会见一个她
在眼睑下面的空隙里。
不是一个供货商,也非做家具的——
一个梦,比瑞威尔的燕子
更赤裸。从不闪光的
地板。一个房间?仅仅为表面。
甚至站台更友好!
一些东西来自于几何学,
卡片山里有深渊——
理解来得太迟了,尽管。
书桌是一辆四轮马车的
制动器?总之,桌子被胳膊肘
喂养。胳膊肘向外的倾斜
使你的桌子成为桌子。
就像鹳鸟带着孩子们——
瑞威尔,苏联城市塔林的旧称。
当你需要什么,
它就会在那里。别事先发愁。
椅子将带着客人升起。
别去谋划,一切皆为天意……
(需要我告诉吗?……)
一个不为人知的
边远林区的
小客栈:
灵魂的指定会聚地。
一间会面之屋。所有的分别
自南方,带着南风。
而那些手,将招待我们?
不,一些东西比手更安静,
也更光亮,更
干净。修补旧物,
款待?——那些客套
免去!
这里,我们是别碰我
正当如此:手的信使,
手的意念,手的界线,
手的远离。
无需狂热的“你——在——哪里?”
我等待。一同归于沉默。
只有在普绪克的门厅里
有什么会同我打招呼。
只有风是对诗人的奖赏!
我所确信的是走廊。
穿越——那是部队的行军。
所以站在房间里,就像
竖琴之神……
——那才是诗之路!
风,风,吹过额头,像是三角旗
因我们的踩踏升起!
在走廊里标下
“如此向前”:距离变得亲密。
以异教徒的白嘴鸦似的侧面相,
普绪克(Psyche),古希腊神话中灵魂的化身,常以蝴蝶或小鸟的形象出现,与爱神相恋。
以默默的速度,以孩子的步子
量出的距离,以雨的证据
那甜蜜的韵律:grifel—tufel—
kafel……而在什么地方,在雄孔雀的
翕动中,一座塔称为Eiffel!
对一个孩子,一条河是一窝卵石。
远吗?不,一瓣橘子。
对一个受管教的孩子,距离
是一只手提箱和一个家庭女教师。
但是别抛开它(距离很有型),
他们用运货马车拉来的东西……
距离进入了铅笔盒……
走廊:房子之运河。
婚礼,命运,事件,限期——
“Grifel”、“tufel
”、“kafel”均为俄语中的谐音词,意为“石笔”、“鞋子”、“瓦片”。
“Eiffel”,即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与诗中的几个俄语词谐音。
走廊:房子之入口。
不只是金雀花在走廊上漫步,
凌晨五点带来一封匿名信。
艾蒿种子和草皮的味道。
占领?那只是一个走廊男孩。
只要求我们公正地分享:
走廊的“卡玛格诺利之歌”。
一个修建(挖出)走廊的人
知道在哪里弄弯它们——
为了血的时刻
为了转过那个
心之角落——那尖锐的
角度,雷霆的磁铁:
以血来清洗心的岩礁
从它的每一边。
这走廊的创造者
就是我——别要我解释!
“卡玛格诺利之歌”,法国大革命期间流行的歌曲。
为了给大脑以时间
为了让所有的电线
宣布:“不再登载。”
并且,在心的枢纽:“它在到来!
如果你准备跳越——闭上你的眼!
如果不——离栏杆
远一点!”走廊的创造
由我(只是——不作为一个诗人!)
为了给大脑时间
为了分配座位,
为了指定的集合地——方位,
签到——一种预测——设定——
但用词经常出错,
那姿态也完全是假的。
为了使爱的天气变好,
为了你可以爱我的整体,
顺着嘴唇最细微的
缝,或衣服的?——或眉头。
熨平一样东西——任何人可以做到!
走廊:房子之隧道。
像一个盲人被他的女儿领着——
走廊:房子之沟壑。
朋友,看:像一封信,像那个梦:
我观察你通过希望的光线。
在你的第一场睡眠中,当你合上眼睑:
我看着你通过一道光的
预兆。看进时间最远的一点:
我就是光的眼。
那又怎样?
梦是:调和。
在那里上升,
在那里弯曲
眉头对眉头。
在你的——眉前。
“眉”——与它最合韵的
是:“嘴。”
也许,因为墙已消失,
天花板明显地
倾斜。在我们的嘴里呼唤语
绽放,地板也明显地裂开。
看吧,通过那道裂口——绿,如尼罗河……
天花板明显地漂走。
而这地板——除了“该死的”我们还会
怎样对它说!这些肮脏的木板
怎么了?落满足够的尘灰?更高!
靠一条破折号,诗人把一切
连接在一起……
越过两个身体的虚无
天花板明显地在唱
像所有的——天使。
1926.(法)圣吉尔-维
新年问候
新年好——新行星——世界——家!
这第一封信寄往你的新居所
——说它繁茂、翠绿不对
——
(繁茂:反刍)你的充满回响的所在,
像是风神空洞的塔。
这第一封给你的信寄自你昨天的
故国,在那里,离开了你我的心止不住抽搐,
这片大地,现在已是一颗朝向你的
星……告别和后退的法律
就在痛失的爱人那张已成为另一个人的
该诗写于里尔克逝世后不久。1926年春,经帕斯捷尔纳克介绍,茨维塔耶娃开始与里尔克通信。里尔克于1926年12月29日因白血病在瑞士的一家疗养院逝世,恰在新年到来之前,茨维塔耶娃于次年2月7日完成了这首伟大的挽歌。
诗人在这里联想到俄国东正教牧师对死者惯用的祈祷词“在绿色的牧场,在受祝福的国度……”
脸上,难以忘怀,成为不可能。
要我告诉你我是怎样知道的吗?
没有地震,没有火山喷发,
有人进屋来——并不特别
(不像你那样可爱)。“悲哀的事情。
《日子与消息》已登了。能为我们写点什么吗?”
“哪里?”“在山里。”(冷杉树枝探进窗户。
一张床单。)“你不看报吗?……
所以你会写一篇?”“不。”“但是……”“免了吧。”
大声说“这太难了。”心里:“我不是背叛者。”
“是死在疗养院。”(一个租来的天堂。)
“何时?”“记不清了——昨天,或前天。
你去阿尔凯扎吗?”“不。”
大声说:“就在家里。”心里:“别让我当犹大。”
那么,即将来临的新年好!(你诞生于明天!)
要我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吗?在得知你的……
嗐!……舌头滑落了。我的老习惯:
把“生”和“死”都放在引号里,
既然有那么多的空洞言谈。
我什么也没有做,但已做了一些什么,
《日子与消息》,巴黎俄国侨民的一家报纸。
阿尔凯扎,巴黎的一家俄国餐馆,俄国侨民界将在那里举办新年聚会,茨维塔耶娃受到邀请。
一些事物向前运行,既没有阴影也没有
回声!
现在,告诉我,你朝向那里的行旅
怎么样?是不是头有点晕但是并没有
被撕裂?犹如骑着奥尔洛夫马
——不慢,你说,迅疾如鹰
——
从你自身击打出空气——或更多?
更甜蜜?那里既没有高度也没有斜坡
为一个曾在真正的俄罗斯鹰上
飞翔过的人。我们与另一世界
只靠血的纽带。谁到过俄国谁就从此世
见到它。平稳的飞渡!
我表述“生”和“死”带着一丝
假笑(以你自己的微笑来触摸!)。
我言说“生”和“死”带着注脚,
带着星号(像我渴望的夜:
那取代脑半球的——
繁星闪闪的一个!)。
以下这一点,我的朋友,
奥尔洛夫马,俄罗斯名马,由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重臣奥尔洛夫培育而成,里尔克在《夜骑,在圣彼得堡》(1907)一诗中提到这种俄罗斯马。
在俄语中,“Orlovtrotters”(“奥尔洛夫马”)源自“CountOrlov”(“鹰”)这个词。
我们别忘了:如果俄国文字的运用
现在取代了德国的
并非因为当今任何事情都会发生,如他们声称,一个死者(乞讨者)不眨眼就可以吞咽下一切,而是因为那另一个世界,我们的。
——我十三岁时就明白了这一点,在诺芙德威契
——
这不是空谈,而是获得了语言!
所以我要问,不无悲哀:
为什么你不再问在俄语里怎么说
“巢”?那是一个韵脚为所有的翅膀:
天国。
这样问我是不是离题了?但是不会有
任何离开了你的漫游。
每一种思想,每一个音节,每一声DuLieber[3]
都引向你那里,话题不是个问题
(虽然德语对我比俄语
更亲近,
最亲近的仍是
在这之前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的通信都是以德语进行的。
诺芙德威契,即“新圣女修道院”,莫斯科一个著名的修道院。
因为自幼随母亲在德国等欧洲国家看病、旅居,茨维塔耶娃很早就学会了德语。天使!)——但是如果你不在了,那里便什么也没有,除了坟墓。
一切,当它不是,然而它曾是。
——你是否……最后,就离我不远?……
那里像什么呢?莱纳,你如何感觉?
急切的,确信的——
你对那个世界的第一眼
(那个诗人进入其中的宇宙!)
而你最后的——我们这个星球
曾一度作为全然的整体赠予你。
不是作为生命和灰烬,身体与灵魂
(把这两者分开也就冒犯了它们)
但是你的视野会随着你,跟着你自己,
——成为宙斯追随者并不意味成为最好的——
与自己相遇:就像卡斯托尔和波吕丟刻斯,
与自己相遇:就像青铜塑像与青草,
既不分开也不相遇,但却对照于
第一次的相遇与第一次分离。
现在,你如何看你自己的手呢,
那还带着墨渍痕迹的手
从你的如此多(多少?)的里程
——不可计量因为它无始无终——
已高过了地中海的
卡斯托尔、波吕丟刻斯:宙斯的双生子。
水晶刻度——和所有其他的浅碟。
一切,当它不是,然而它将是。
对我也如此,处在这郊区之外。
一切当它不是,然而它已是。
——什么是额外的节日,对一个写作的人?
那里还有什么要注视呢,
当胳膊肘靠着剧院包厢的边缘?
在此生命里,如果不是为了另一种,或来自于它什么是这种生命里长久的磨难?
我生活在贝尔韦尤,一个
鸟巢和树枝的小镇。和导游交换一下眼色吧:
贝尔—维尤。一个从窗户里眺望美景的
监狱——高卢人的幻想宫殿
巴黎——而它有点远……
当你靠在那猩红色天鹅绒边缘上俯瞰,
这对你和对我来说是多么滑稽,
从你那不可计量的翱翔高度往下看吧
贝尔维尤和我们的贝尔维代雷!
跳过细节。移动。匆促。
贝尔维尤(Bellevue),茨维塔耶娃处在巴黎郊外的小镇名字,意思是“美景”。
贝尔维代雷(Belvedere),贝尔维尤在德语中的读法。从词源学上看,它们都源于意大利语,意思是美景,建筑学中用来指称修建在郊外高地上的观景楼或宫殿。
新年来到门口。我将和谁一起碰杯?为了什么?
我这是怎么了?以棉球来堵住酒沫。
那是什么?敲响的十二点。就让它这样。
我该怎么办在这新年的喧闹里却伴着
内在的韵律——“莱纳死去”?
是不是,如果你,如此的眼睛暗淡了,
那么生命不是生命死亡也不是死亡。意义
消失了,但当我们相遇时我抓住它——
一个既非生也非死的第三者,一个新的
侧面……(甚至为此铺好了麦秆,并且
以怎样的欢喜迎接二七年的到来,
并和二六年再见——它和你一起开始
并和你一起结束!)
越过桌子的漂离岛屿,我向你
轻轻摇晃杯子,碰一杯?不是通常的那种而是:
以“我”来碰沉默的“你”,
以此押韵,谐音——那真实的第三者。
越过漂移的桌子我看着你的十字。
如此多的地点——在城外,如此多的空间
在城外!如果那片灌木不是在向我们致意
是在向谁?这些地点——在为我们出现,
不为任何别人。所有这些叶子!所有这些松针!
我们的,你和我的(你带上了你的)。
指1926年春茨维塔耶娃与里尔克开始通信直到他在该年底逝世。
(这里,我们是不是还有一个指定的地点
去交谈?)别担心没有地方去!整个星期!
月份!雨濛濛的郊外,不会有其他
任何人。还有早晨!每一样事物到来,
甚至无需从夜莺的鸣啭开始。
也许我看到的有限,从我的低地。
也许你看到的更多,从那高处。
在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东西产生。
如此多如此纯粹如此简单的
虚无,正好相称于我们的容量和尺寸
给一个如此的T——不需要去计数它们。
什么也没有——别指望从日常中会产生
什么东西(那些因此误入歧途的人
全错了!)而那又是些别的什么
界线,你是如何落进去的?
古老的戒律:
虽然那里是虚无——纵使是虚无……
哦,让它成为某种事物,从远处,甚至
从影子的阴影中!虚无:那些时刻,日子,
房屋。甚至一个死囚,戴上锁链,
也拥有记忆的馈赠:嘴唇!
或我们是不是过于挑剔?
“T”为茨维塔耶娃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在所有事物中,惟有那个世界
是我们要的,仿佛我们只是我们自己的
反射:在这一世界我们拥有另一个的全部。
向着那至少建立起来的边区——
新空间好,莱纳!新国度好,莱纳!
向着那可以看到的最远的海岬——
新眼睛好,莱纳!新耳朵好,莱纳!
每样事物对你都曾是一种妨碍:
甚至激情,甚至朋友。
新声音好——回声!
新回声好——声音!
多少次,在教室的桌椅间:
什么样的山岭在那里?什么样的河流?
多么可爱,一片没有游客的风景。
我是不是猜对了,莱纳——天国就是一道山,
一阵风暴?而不是寡妇们渴望的那个,
天国不止一个,在它上面,
还有另一个?带着梯级?我以塔特拉山来判断——天堂不可能是但一定是个带两翼的剧院?
塔特拉山,横惯捷克斯洛伐克边境的喀尔巴阡山脉的最高部分,捷克的国歌即为《塔特拉山的风暴》。
(帷幕落在某人身上……)
莱纳,我知道的是不是真的,上帝是一棵生长的猴面包树?而不是一枚金币——上帝也不止一个,对吗?在他上面,还有另一个上帝?
写作如何,莱纳,在你的新居所?
如果你又开始了,再一次,诗:你自己
就是。在那甜蜜的生命里写作如何?
没有书桌为你的胳膊肘,没有前额
为你的手掌?
——写点什么来,以我们知道的密码。
莱纳,你是否愉悦于新的韵律?
既然——不止是词的意义
而是一个全新的谐音系列涌现:
死亡?
死亡就是:舌头被控制。
一个全新的意义和发音系列
涌现——直到我们见面并重新认识!
我们将见面吗,莱纳?我们的声音将见面,
在一个流动的新大海里,一个我仍不知道的
新的世界,一个全然的我。
所以我们不像船那样错过——那潦草的一行。
新的声音轨迹好,莱纳!
一架通向天国之梯——那里,充满礼物,攀上……新的伸出的手掌好,莱纳!
而我将以我的眼睛为杯,什么也不会泼出。
在罗纳河之上在拉罗涅之上,
越过石头越过最终的分离之地,
把这些带到莱纳——玛里亚——里尔克的手中。
1927.2.7贝尔维尤
罗纳河,一条源自瑞士南部、流经法国东南部的河流。拉罗涅:里尔克的安葬之地。
空气之诗
看,这就是那打开的对句,
第一枚钉子钉进去。
舱门依然显而易见,
仿佛一位客人就在后面,
这安静的客人(像松树
在门口——询问寡妇)
看上去安详,
像一位客人赢得了
他的主人的邀请,主人的
青睐。这个不谈:
1927年5月20-21日,美国飞行员查尔斯·林德伯格驾着“圣路易斯精神号”从纽约起飞,飞越大西洋,最后在巴黎降落,飞行长达33个半小时,在当时成为轰动性新闻。茨维塔耶娃受此激发,写下了这首长诗,它与诗人在这之前完成的《房间的尝试》、《新年问候》堪称姊妹篇,其中“七层空气”的结构也可视为是对里尔克的“七重天”的呼应,不过,诗人在诗中只写到第一、第三、第五、第七层空气,因为她偏爱奇数,并视“七”为“神圣的七”。
他很有耐心,
仿佛一位客人伫立在
女主人的标志下——沥青般的黑暗——
一道闪电掠过仆人们!
男人或幽灵——一位客人
被那些不能敲门的
紧紧跟随;女主人的心
因而下沉
犹如斧头下的白桦树。
(潘多拉的盒子裂开,
保险箱充满了麻烦)。
不可计数的拥入,
但是谁,无需敲门,等候?
以静听的信念和时间,
并且,紧靠着墙,
似在期待耳朵的回应
(在我里面反射你的回声)。
进入的必然性,
一种必然的甜蜜徘徊
(而又表现得恐惧!)
手里带着钥匙。
越过这个丈夫和妻子们的世界,
对感情无动于衷;
一个像奥甫津那样寂静的修道院
奥甫津修道院,十月革命前的一个修道院,位于卡卢加省。
甚至放弃了钟的和谐共鸣。
灵魂不需要情感的
地层;赤裸如阿拉伯游民。
舱门由上而下,
耳朵是不是也如此?
它挺立,像农牧神的
犄角;像骑兵中队之火!
任何更多,而那舱门
将松开铰链
从在场的力量那里——
它的背后!那是,激情的一瞬,
超越所有的可能,
血的器皿跳动。没有敲门声
而地板飘浮,
舱门跳落入我的手中!
渐渐地,黑暗退到一边。
绝对的单纯。
毫不勉强。浅睡。
这是典型的阶梯,
典型的时刻(夜)。
有人贴着墙伸开手脚
躺着,呼出165
花园的气味,有人有限定地
让我探出第一步——
在夜的
充满的神性中。
苍穹的充满的高度
(像是落叶松的轻哼,或
河水冲刷着桥墩的声音……)
完全无视于
时间和地点;
完全不可见,
甚至在影子里。
(夜不再投掷黑色
在这绝对的黑暗里。
眼的虹彩成为朱砂和胭脂红……
过滤的世界
——进入你的眼睛——
我将不再以美
来玷污它。)
一个梦?不。只能说——
一种样式。在里面?在下面?
或只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听着:
我们,不过相隔一步!
但并非迈着夫妇的
或一对孤儿的同等步子;
这还不是精神,我的。
(羞耻!不是他们撕开的——
但我们仍得去修补。)
一些事物得分成等级:
或者你往下挪一寸
向所有的思想者——
整个王国!——
或者,即使我被听到
我也不再有声音。
一个完美的韵律模型。
韵律,我的,生来第一次!
像哥伦布,我问候
这片空气的——
新大陆。忘了那撕裂的
真实。泥土的春天返回
稳稳的,犹如
女人的乳房,在磨穿的
士兵的靴子下。
(母亲的乳房在孩子们的
脚下……)
逆着潮流
步入稠密的实体。
这条路并不容易
踩踏。推开空气:
犹如蹚过俄罗斯黑麦的波浪,
蹚过奇迹般的水稻,
并穿越你,中国!
仿佛是向大海挑战,
(挑战意味着
服从于心)以群集的
加入的肩膀。我飞——
像赫拉克勒斯。
大地容光焕发。
第一层空气稠密。
而我梦到你,我中的你,
一个问题,适于教授们的
灰色性。让我从中感觉一下:
我们,但是各自独立,
不是婚姻的成对的标志,
那会让两者窒息,——
一种禁闭的孤独的
标志:“第聂伯河水是否
已漫过了你?”犹太人哀泣
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伴着齐特拉琴:“我真变聋了?”
这里,一些事物设定好了:
或是你让出
那个标志
让出生活本身——我恐惧地问——
或是,即使身处自由,
我也不再呼吸。
时间的围困,
那就是!莫斯科的斑疹伤寒
已完成……那是承受的
苦难,在肺的
石袋里。现在,检查
黏液。空气的大门
升起——从寄居地的
栅栏,从一场遇难。
母亲!你看它在来临:
空气的武士依然活着。
但是为什么这纯粹的空气
它自己——一种工具?
太空,铺展你自己吧
在这长翅的船下:它脆弱。
但是为什么这纯粹的光——
它自己——一种绞索?
无声而致命……现在——
别为领航员怜惜。
现在是飞行。
也不要把他的骨灰
裹进殓尸衣。
那条航行的轨道
是死亡,无甚
新奇。(那种搜索的
滑稽剧……失事?碎片?)
每一位空气的阿基里斯
每一位!——甚至你——
不要去呼吸光荣,
往下,更深处的空气。
航行的轨道
是死亡,但在那里却是
新的开始……
阿基里斯(又译为阿喀琉斯):在希腊神话中,阿基里斯出生后被母亲倒提在冥河里浸过,因此除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阿基里斯的脚踵”成为致命弱点的隐喻。
光荣归于你,那俯瞰爆裂者:
我失去重量。
光荣归于你,那揭开屋顶者:
我失去听力。
太阳再次合并。我不再眯眼看。
一种精神,我不再呼吸。
泥土的躯体是死者的躯体:
地球引力失去。
明亮,比靠在云母海岸的船
更亮,
啊如此亮的空气;
稀薄——稀薄——更稀薄……
嬉戏的鱼儿的游动——
一只鲑鱼划出……
啊空气的流动,
它如何汇流!像猎狗
追逐于燕麦地,然后远去;
稀薄的头发,拂动,
比任何纤维和韭葱的
倒伏,更为倾空……
流动,伴着宝塔里
念珠和竹笛的音乐
一阵东方宝塔的嗒嗒声……
飞溅!继续流动……
为什么给赫尔墨斯一双翅膀?
鳍:更宜于游泳。蓦地
一阵瓢泼大雨。彩虹女神!
丝绸女王!
一种舞蹈——
向上!一条逃出
伤寒病房的路。
首先,你的手指
失去触觉,然后是腿脚……
踩不到任何东西,而又比冰
更坚硬!所有缺席的法律:
首先,太空会拒绝
握持着你,
再说,你不被允许
拥有任何重量。水泉之神?仙女?
不,一个厨房花园的主妇!
身体没入水中,
古老的丧失。
(水风泼溅。
沙降下……)
就这样远离大地。
第三层空气虚无。
赫尔墨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
彩虹女神(Iris),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为神的信使。
灰发,像透过祖先的
渔网,或祖母的银发
看见的——稀少。
稀少:比干旱季节的小米
更细小(它们的穗头荒芜。)
多么刺人的空气,
比一把用来给杂种狗
梳毛的铁梳子
更锋利。这是能杀死情歌的
空气的稀薄性。仿佛
第一次梦游中穿过的
(那鼾声的睡眠——我们刚刚滴落)
谵妄的交叉路口——
一种不可系住的稀薄性,
啊空气是多么锋利
比剪刀或凿子
更锋利……刺进
痛苦,刺到底。
稀薄性渗透了指尖……
心,仿佛穿过争吵时咬紧的
牙关——进入使徒半开启的
诵读信经的口型。
空气是如何在过滤,
比创作者的筛选
更仔细(淤泥潮湿——不朽的干):
比歌德的眼睛和
里尔克的倾听更凝神……(上帝
悄声低语,他的威力
畏惧……)
筛选,也许,不只是
比最后审判的一刻
更严厉……
为什么怀着孩子
进入收获的疼痛?
……进入所有未碾磨的,
从所有高度坠落的
谷物……进入这些非犁铧
进入的犁沟。
——那来自大地的相互交流。
第五层空气是声音。
鸽子胸脯的雷声
从这里开始。
空气如何哼唱,
比新年——这被非法连根砍断的
橡树的呻吟
充满更多的回声。
空气如何哼唱,
比雄蜂新生的悲哀嗡嗡
或沙皇的致谢声充满更多的
回声……马口铁的崩落
比巨砾的滚动有更多回声,一支歌
在它张大的嘴中,比珍宝库
有更多回声。夜莺喉咙的雷声
从这里开始。
那座白雪神学院的
哀泣,铜一般的哼唱
——一个歌者的胸腔:
天堂之拱顶的上颚
或海龟竖琴的背面?
空气如何哼唱,
比顿河充满更多回声,
比战场上的炸药更经久不绝,
一场盛典……它向下倾斜
比山的倒塌更使人畏缩,
它屈向声音的曲线仿佛屈向
海龟竖琴:在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用一个海龟壳制成了第一把七弦琴,并在后来把它送给了阿波罗。
非人类建造的底比斯的砌石。
七——地层和涟漪。
七——神圣的七。
七——竖琴的基础。
如果竖琴的基础是
七,那么世界的基础
就是琴声,就是底比斯的乡巴佬
所追随的神异的声音……
哦,现在,在这锅炉房里
身体,“轻于鸿毛。”
身体通过耳朵消失了,
成为纯粹的精神——
通过竖立的耳朵。
时间中留下的是文字。是纯粹的
耳朵或是声音移动了世界?入睡前
那一阵音调。狂喜的第一阵心跳。
在一场赤道的风暴中,
比洞穴充满更多回声,
在发作的癫痫中,比头盖骨
充满更多回声,
底比斯,希腊古城。据希腊神话,在赫尔墨斯的琴声中,石头自行移动,筑起了这座众神之城。
“神圣的七”:“七”被视为宇宙秩序的体现:音乐的音调为七,彩虹的色调为七种,一个月为四周,每周为七天……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在通信中都谈到他们最喜欢“七”这个数目。
在肺中比胃中,充满更多回声……
但是不再有回声
在复活节的棺柩中……
但是在停顿中
充满更多回声,力量的
间歇:甚至充满移动,
在停顿中;一辆蒸汽火车
停下,为了装载面粉……
通过神性的交换
以一个手势:
交换,以更好的空气交换。
而我不能说这是甜蜜的
停顿:它们是中转
从此地到星际——
这些停顿,心的
暂缓,出自肺:
嗐!——呼吸的
喘息,鱼的
挣扎,断续的
潮涌,蒸汽下沉
在脉搏中破裂——那模糊的话音,
在停顿中:一个谎言,如果它说,
在喘气中……肺的
无底洞,关闭
被永恒……
不必那样
说它。对一些人是死亡。
是空气断绝了
大地。现在——是太空。
心灵撕裂的音乐
一个标志,总是徒劳。
——完成。在空气的
煤气袋里经受折磨,
挣出,向上——
不需要罗盘!像父亲,
像儿子。那是遗传
被证明的一刻。
太空。完整的头脑:
出自碰撞。没有什么可分开它们:
头脑从肩膀上完成了
独立,从它们被排出
以来。地面是为了
高悬的一切。最终
我们就是你的,赫尔墨斯!
一种生翅心灵的
充分的准确的感知。没有两条路,
只有一条——笔直!
那就是,被吸入空间。
尖顶滴下教堂,
留给大地的日子。上帝并不
在日子中感觉,而是渐渐地
从残渣和废物中。弓弩一拉——
向上。不是进入灵魂王国
而是进入头脑占有的
自我领地。限制?征服它们:
那一刻,当哥特式教堂追上
自己的尖顶——数一数它们
有多少——数的尖兵队!——
那一刻,当哥特式教堂尖顶
追上它自己的
意念……
(1927年5月),写于林德伯格的日子,缪顿
巴士
巴士跳越,像一个黄铜的
精灵,这个恶魔
一路猛冲
仿佛给受缚的街道做脚注,
它震荡得
像一个沸腾的音乐厅。我们被淹没!
恶魔也被。你是不是见过
龙头下冲散的种子?我们就像
滚锅里的豌豆,
或像醉醺醺的复活节玩具
在跳舞。石臼里被捶打的谷物!
咬紧冷飕飕的牙关。
该诗原有200余行,为诗人一部未定稿的长诗,她本来还想修改,但后来放弃了。中译本从结构和节奏方面考虑有所压缩。
那些被甩出去的人们
可以用它做枝形吊灯:
所有的珠子和一个老女人的
骨架。姑娘们胸前挂的
项圈。硕重。
婴儿紧紧叼着他母亲的奶头。
暴力不需要理由
像蹦跳的梨子所有我们被拉进
这把发了疯的提琴的颤音里。
它颠得我们的灵魂
想笑,回到童年——
再次年轻了,这被扔回到
小女孩时光的快乐!或
被扔得更远,成为那个
露齿欢笑的假小子。
仿佛吹笛人
仍在领着我们,还在那小镇上,但已
走出了年历。
每个人都笑累了。
我已直不起腰。
仍在斜冲着,向前,巴士
像发疯的公牛,它跳起
仿佛蒙着一块红布,
它冲了一大圈然后一个
猛拐弯,突然间不知为什么
停住了。
……哦看,山坡间,那些躺卧的造物
多么温驯和安静。
主啊,是怎样的蓝在围绕我们
每个地方如此绿!
活着的伤痛止住了,
像一月份的锡。
绿色到处拂动,
奇异的温柔的绿。
一阵温和的、艰难的绿的沙沙声
流经我的血管。
绿打开了我的天灵盖,
使我挣脱了一切!
一阵温和的、木头嫩枝冒烟的声音
沙沙地流经我的血管。
绿打开了我的天灵盖,
完全淹没了我!
在我的身体里,是温暖和鸟鸣。
你可以用我的两半颅骨
来喝它们——
(斯拉夫人用敌人的颅骨这样做)。
绿的玫瑰,绿的嫩芽。
孔雀石。蓝宝石。不需要。
我的眼睛撕破绿色。
现在我可以准确地看
(或疯狂——真实的理由!)
离开宝座并且跳下
像一头野兽匍匐
用嘴和鼻子在草中刨挖……
它没有疯,尼布甲尼撒二世
以他的君权用力嚼着
草棵——但却是一个沙皇,
一个食草动物,谷物爱好者
让-雅克·卢梭
的兄弟……
大地的绿给我的双腿
以跑进天堂的力量。
我喝了如此多的绿汁……
尼布甲尼撒二世(630?—562BC),巴比伦国王,征服者。
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
有一刻,在那些樱桃树下
上帝允许我把我自己的
一切,我的衰老,我的脸,
想象成和它一样的颜色。
但最好
我是站在一座又老又破的
塔下,那一张
灰发下的脸……
像我的一样吗?那么,
绽开的苹果花是灰色的。上帝把我
带向他的每一样造物
我靠它们更近了如同更低了……
所以,以我的绿枝
我可以驱使我的朋友像一只鹅,
并观看他的帆布衫
如何变成一张真实的帆——
是的我的灵魂准备好了
要航向天边外。
(大地是一张海床——
它的植被已掀起波浪。)
信念。曙光。灵魂的蓝。
永远不会冲淡或被测量。
我的傻瓜灵魂!即使是秘鲁
也不得不绕开你的疯狂!
突然像是巨大的框架
框住活生生的奇迹:大门!
在那大理石中间,我可以
站立,像一个古代的标记,
大门大门狮子的下颌
被光照亮。大门
领向何地?谁能进入
幸福来一个回答,
两倍……
幸福?在远方。这里以北。
另外的地方。另外的时间。
幸福?甚至闻起来也有点冷。
我曾寻找它,匍匐在地。
当我还是四岁时,我看着
长着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这些数目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幸福?母牛们靠它来喂。
那幼小者卧在四只马蹄和两头
母牛的反刍中。
幸福的图章打在它的脚上。
它并不站起来眺望大门。
而这些木柴堆和水井。
也在回忆那些老童话?
冰冷的溪水流过
一个张开的,渴望的嘴,
仿佛是在一个奇怪的梦中,
这些溪水思念着嘴。
水,水,永远不够,
(对我一个大海也不够)。
而现在我揩干我的脸颊
我知道了溪流的力量
从打开的血管,水
涌向温柔的大地——
被思念的嘴
这棵树,在它绽开的云团里,
像雪崩一样覆盖我们,
带着笑容,我的旅伴把它比之于
“乳白色汤汁浇的菜花”。
这句话打进我的心里,就像
雷霆。主啊,你给予我
与小偷和抢窃者的相遇,现在
又让我和一个吃货在一起!
一个贼可以抢窃——但并不摸你的脸。
你会躲开,你的灵魂将逃走。
而一个吃货必定伸手先勒索,在他
把你放到身边时,他会晚点吃。
我可以扔掉指环,或是我的手指。
你可以撕开我藏着的,然后穿上。
但是贪吃者要的却是大脑和心
为了这场折磨最后的呻吟声。
一个贼将离去。在他的口袋里
是我的珠宝,我胸前的十字架。
一把牙刷结束所有的
和吃货的罗曼司。
不要落入他们的手!
而你,能够忠诚爱着的一个
永远翠绿,在我嘴里
难以命名,远甚于一个菜花
我以此复仇——为了那棵树!
1934—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