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卖蛇人却向秦默衣一拱手,道:“你托我们帮忙打听的事已有了些眉目。那九鼎会的大当家白贯日并非本地人,他是邕州横山寨地界上的一伙山匪。十年之前不知因何得了笔富贵,来到临安后便加入了九鼎会,之后几年他暗中招兵买马同九鼎会的大当家火拼了一场,最终抢了老大的位子。半月前却不知为何暴毙在熙春楼,只留下了星星标和一张写有‘血玉菩提’的纸。九鼎会在京城十分有势力,同官府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因此涉及九鼎会的任何事都被当做江湖帮派之间的争斗,朝廷不介入干涉,他们当家的死也由九鼎会自己的人出面料理。现下会中已派出了大量人手追杀上官小星。”
邕州横山寨?秦默衣微一沉吟,那不是大宋与大理交界的地方?这案子处处都指向大理国,但大理如今已被蒙古人掌控,虽表面上仍由段氏摄政,实质却在元军把持之中。秦默衣已感觉到,这案子并非只是一桩简单的谋杀案,或许它同三方政权都有所牵系。他必须立即飞鸽传书给小马,让他去邕州查访那伙山匪的确实情况。而目前他必须要查出白贯日所得那笔富贵的来源。
秦默衣向四人道:“秦某还想托诸位帮个个忙。”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烦请几位跑一趟扬州,将此信交予金家少主金西涯。”
那伙计微微吃惊:“可是那位扬州首富‘金算盘’?”
那酒鬼紧接着问:“难道是那个锱铢必较的金大少?”
秦默衣笑着点头:“正是。”
酒鬼接过信咕哝着:“那个金少爷……据说他爹死时,他连副好一点的棺材板都不舍得买……你怎么会认识那样的吝啬鬼。”
秦默衣哈哈一笑:“那是因为他爹比他更吝啬。他要是敢花钱买好棺材,金老爷子一定会气活过来。”
四个人纷纷摇头,一个大富之家抠门成这样,当真荒唐至极,连他们这些惯走江湖的游侠都觉得难以置信。而秦默衣在谈起这么个吝啬鬼时竟能笑得如此开怀,更是匪夷所思。
不过只要是朋友嘱托的事,他们从不问为什么。酒鬼将信塞入怀中:“快马加鞭,两日可至。”
秦默衣向着四人一抱拳。肝胆相照的朋友无需一个谢字。四人冲他点点头,立即又消失在四个方向。
秦默衣一路行至自家宅院门前,正推门而入,突然一点银色流星自对面墙头上劈头打过来。秦默衣双手忙一拉门环,大门砰地关上,那流星“夺”的一声钉在门板上。
“终于来了。”秦默衣同时一个轻纵上了墙头。还未站稳脚跟,一条蹬着鹿皮小靴的腿已横扫过来。秦默衣足间一点,向后一个腾身,又落在墙上,谁知一只拳头又兜脸打过来。秦默衣闪肩躲过,劈手一招打在那人手腕上。那人不防秦默衣身手如此矫捷,噔噔退了两步。
秦默衣这才瞧清楚,清丽的月色下一个女子穿了一身红裙,腰间用墨绿丝绦系着个银绣小锦囊,脚上蹬一双描金鹿皮小靴,皓肤胜雪,长得俏生生水灵灵,正捂着腕子咬着牙,怒目瞪着他。可她那一双瞳子就算瞪得再大都显不出一点可怖,反而在月光的反射下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见秦默衣眼中流露出戏谑之色,那姑娘一跺脚,国恨家仇般地扑上来。
秦默衣只觉好笑。她来偷袭他,怎的她反倒受了屈发了怒?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这女孩子的拳脚功夫委实不弱,出手既准且狠,招式绝不花哨却招招直指要害。更令秦默衣称叹的是她的身法,扶摇婉转,眩目离奇,一如流云般诡谲,一如泉水般轻灵,更如幽魂般扑朔迷离,连秦默衣也不禁暗自赞叹。秦默衣的拳脚功夫本要胜出那女子许多,几招下来却硬是连她的衣角都捉不到。
那姑娘见一时取不下秦默衣,也着了急,皓腕一扬,一点寒星直打过来。秦默衣劈手一接,是一枚星星标。
秦默衣忽然手法一变,正是正宗少林小擒拿手和七十二绝技之拈花指,下盘步法也跟着一变,却是武林失传已久的神秘身法“飞花流云步”。一交上手,那女孩子顿时倍感吃力。秦默衣内力之精纯远在她意料之外。一见情势不对,她立即返身想逃。但秦默衣出手更快,一招“寒梅吐蕊”,食指已拂中她的肩井穴,她的两条手臂登时软了下来。秦默衣以擒拿法将她两臂反背一剪,押在身后,令她半分动弹不得。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腕子,一只手抓着她的秀肩。
“果然是你,上官小星。”听这话,秦默衣似乎早已等着她来了。
上官小星怔了怔,终于恍然大悟:“是你故意让官府放出消息引我来?”
秦默衣默认。
上官小星怒道:“你使诈!”
“兵不厌诈。”
“那老和尚不是我杀的。”上官小星嚷道。
“我知道。”秦默衣平静地道。
“知道你还抓我?!”上官小星瞪大眼睛叫起来。
秦默衣道:“顺便而已。”
上官小星简直要气晕过去。她堂堂江湖第一神偷,六扇门布下天罗地网都被她逃脱了,这一回居然被人“顺便”给抓了。她这辈子都没被人“顺便”过!这场猫捉耗子的游戏,她居然上了当。
“我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也不是捕快了,何必要这样跟我过不去?”上官小星瞪着他问。
“为了下次你犯案时不再有人来烦我。”秦默衣轻描淡写地道。
上官小星恨不能将银牙咬碎,可她还是放软了口气,故作娇柔道:“都说秦大捕头不但断案如神,而且重情重义。你既离了公门,那咱们就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你……你难道真要抓我去见官?你可知道刑部大牢里那种种刑法,铁打的汉子都经不起,我怎受得了……”她歪着头眨巴眼睛,作出一副顶可怜的摸样。圆圆的眼睛里一颗泪珠儿滚来滚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掉落下来。红嫩的小嘴微微撅着,不知是乞怜还是诱惑。脸色在月色映衬下更如红梅映雪,我见犹怜。只要不是根木头,任谁都会被这漂亮的小可怜打动。
秦默衣手下却更紧了紧,扼得她生疼。这种小把戏。
“第一我不是捕头,不用奉承我;第二我们也不是朋友,我们之间无情也无义;第三……”秦默衣凑近她的脸,粗重的男子气息几乎喷到她脸上。上官小星脸一红,忙撇过头。臭男人!她心里骂道,脸上却还不得不维持着笑容。
“你知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秦默衣眼中戏谑之色更浓了。
上官小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上这么个贪财鬼。她在心内将秦默衣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但随即眼珠子的溜一转,打发个没见过钱的穷小子还不容易么?她立即改口道:“不就是一千两银子么?一千两银子算什么,我上官小星十倍的价码也出得起。只要你肯放了我,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你当真要跟我谈交易?”秦默衣露出狐疑的样子。
“我上官小星一言九鼎。”见鱼上了钩,上官小星忙昂了昂头,作出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
秦默衣却摇头:“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会相信一个女飞贼会说话算话。我还是将你送去刑部大牢吧。”
上官小星着急道:“你若不信可以在我身上下百里留香。”
“百里留香?”秦默衣也曾听道上的朋友提过,但凡盗贼或是杀手盯上了对手,就会将一种奇特的香料洒在对方身上,七日之内无论他经过何地都会留下此种异香。这种香因此被称为百里留香。
“我身上带着百里留香,你可以取出来试试。”她脸一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百里留香就藏在她怀里。
秦默衣一怔,倒是不防她这一招。他真有些犹豫了,对方虽然是个女贼,但毕竟是个女孩子,且如花似玉,纤秀玲珑。这样的做法多少有些冒犯。“大事为重。”秦默衣心想,于是便靠近她,将手伸进襟口里去。女孩子特有的体香传入鼻子,同时触手一片温软,手背已感受到亵衣那柔滑的丝缎,以及那薄薄的一层后头传来的温度。秦默衣就算再镇定,心也不免猛跳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抽回手,放开了上官小星。
上官小星本想待他神思松怠的时刻伺机挣脱,却没料到秦默衣竟是个真君子,一时也愣在那里。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你不需要给我银子,但是得帮我偷一样东西。”秦默衣正色道。
上官小星这才回过神来。“你真不是个男人。”她骂这话的时候眼睛却是笑的,声音也真正变得轻柔了。她笑起来像带着清香的水果,真想叫人咬上一口。“你不怕我跑了?”她怪道。
“我既能抓你一回,自然也能抓你第二回。”这种托大之辞在秦默衣口中说来却好似很平常。奇怪的是,别人若是说这话,上官小星一定会嗤之以鼻,但此刻她却沉思了一下。
“这件事与你也有利处。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合作。”秦默衣诚恳地道。
一个曾经的捕头跟一个女飞贼谈合作?这一回轮到上官小星狐疑了:“你要我偷什么?”
“偷人。”秦默衣说这俩字时依然一脸正经。就算揶揄人时他也不会笑。不过一双星目中却隐藏着难以觉察的笑意。
上官小星一怔,随即紫涨了脸。她这辈子什么都偷过,就是没偷过人。她还是黄花大闺女呢。虽然在情非得已时她也会挑逗一下男人,但若真论及这样的事,她依旧会报赧。
就在上官小星要把一口唾沫呸到秦默衣脸上时,他已开口道:“你来找我无非想探知血玉菩提案的消息,查出谁是陷害你的真正凶手。我眼下正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九鼎会大当家白贯日十年前曾是落草在邕州一带的山匪,他当年很可能并不是只身来到临安城。我想让你潜入九鼎会查探一下当年是否有人跟着白贯日一起加入九鼎会,如果有机会便把这人带出来。此事你若肯帮我,我就能帮你查出血玉菩提案的真凶。”
“这案子跟十年之前还有关系?”上官小星疑惑道。
秦默衣点头:“关系重大。你想要摆脱杀人凶手的罪名,这便是关键。”
上官小星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身上的罪名多得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不在乎多加一条。我只是讨厌被人陷害。而且九鼎会是京城第一大帮派,如今又刚死了老大,内中戒备何其严密,你以为是你家呀,说溜进去就溜进去?何况还要带个大活人出来……”上官小星撅着嘴咕哝,像个故意赌气的小孩子。
秦默衣略弯了弯嘴角:“皇宫大内你不也说溜进去就溜进去了?何况区区一个九鼎会。”
上官小星白了他一眼:“你倒清楚。”但随后她又抬起头盯着他,想从他眼睛里窥出这是不是又是一个阴谋。秦默衣的黑瞳中闪着晶光,如揉碎了的月色撒进眼里。上官小星忽然不敢多看了,忙低了头,沉吟片刻后道:“你既相信我,我上官小星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就帮你走一趟九鼎会。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必不逃跑。”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瓶,“这是百里留香,你若不信……”
秦默衣摆摆手:“不用,你去罢。”
上官小星莞尔一笑。“真是个怪人。”足尖儿一旋已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