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江怎么也没想到,他自以为这样离开没被人发现。然而他的行迹还是被李新辉的哥哥李新文发现了。原来,向李春江打来手电筒亮光的人确是李新文。猴子春江今晚确实很不走运。这晚大队部放《三进山城》的电影只放到那个日本鬼子的小队长,对着他的汉奸翻译正书写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八个字的情节时,银幕突然闪了一下便暗下来,霎时,银幕上就没影了,在观众面前只剩下一块空白布。大埕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在观众一片莫名其妙的唏嘘声中,放映员摁着手电筒对着放映机和发电机大查一通,最后查出是发电机烧坏的毛病。在1971年的石村跟全国许多缺电的乡村差不多,还没有通电。公社放映队来大队一个月放一次电影靠的是自备的发电机来供电。发电机一烧坏,那可不是一时半载就能修好。这晚的电影放到一半就放不成了。这是当时乡村放电影经常会遇到的尴尬事。凭你观众再唏嘘、再痛骂、再惋惜,大家也只能在一片失望声中打道回府了。
李新文是走在散场最后回来的。刚要进家门时,他耳边好像被屋下一个叫声惊动,他随手用手电筒向传来叫声的屋下照了下去,却没照到什么东西,李新文便进屋去了。不过,他要关门前,人还特地往西边那头弟弟李新辉的屋子看了看,见弟弟新辉和小孩的房里都亮出了灯光,感觉他们都回来了,才放心地关好了门。然后回到自个的左厢房抽起了烟。
李新文在左厢房抽烟时,脑子里却不时闪现出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个不明声响,虽然手电筒没照到什么,但他心里又分明感觉到从屋埕下传出的那个很犀利的声响,好像在耳旁挥之不去。李新文心头犯着疑惑,自然就多了个心眼,他在左厢房特地不点亮煤油灯,人坐在窗口一边吞云吐雾,眼睛一边从窗口往下看。虽然外面很黑暗,但下面整个大埕还是在他的视野里。几分钟后,李新文终于看到一条黑影,在夜色中一瘸一拐,一脚轻一脚重,脚步诡异,先从他家埕下缓缓摸出来,又悄悄向他家东头村道摸索而去,然后沿着村道向四队方向的那道山梁摸走过去。
李新文一时很感奇怪,又很感惊悚:怎么会有这个瘸腿的人,在黑夜中这样鬼鬼祟祟地走路?他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瘸腿的?他到底是谁?可惜,夜色暗淡,他没能看清。这条黑影已经走远了。李新文惊异的目光,一直看到这条瘸腿的黑影在四队那道山梁彻底消失,人这才从莫名的惊异中缓过神来,对自己嘀咕道:这人莫非是李春江?可李春江是个健康人,从没见过他是这样瘸着脚走路呀!李新文一时又陷入一种谜样的困惑。
四
李新文对弟媳严仔玉和李春江的暧昧关系早有耳闻。确切地说,是早有察觉。
李新文是三队的队长,又兼三队的巡水员。李新文有个外号叫“庵公文”。石村土话,庵公就是庵庙里的菩萨。这个外号缘于李新文的左手残疾——五个手指撮捏在一起,难于像正常人那样灵活地张开而得名。说起他这个绰号还真有一段故事。李新文从小特调皮好动,尤喜满村爬树捉鸟捣蛋。八岁那年一个春日,他爬上村头那片风水林的一棵大枫树。枫树上面筑有的一个大鸟窝已诱惑他多时。他敏捷地爬上枫树后,当他把左手伸进了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大鸟窝时,一只不明动物突然朝他的手掌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痛叫一声,下意识缩回了手。这时,只见一条全身青绿色的长蛇也随之从鸟窝逃了出来,向高处的树梢爬了上去。他感觉自己是被那条青蛇咬了,一阵惊叫赶紧溜下树来,到树下一看,那被咬一口的手流出了一股黑血,手掌也随即肿胀了起来。听见他哭叫围拢而来的老人说,咬他的是一条本地叫“吊树蛇”,又叫“青竹丝”的栖树剧毒蛇。这条蛇盘踞在枫树上已有许多年,它是一条守护这片风水林的“风水蛇”。一般是不伤人的,但你今天上树捣蛋侵犯了它的领地,它还有不咬你的?李新文当时还在世的老父闻讯他被吊树蛇咬伤忙赶了过来,只见儿子被咬后的五根手指已肿得像五段香肠,眼看就危及性命。好在那时村里有一个专门治蛇毒的土郎中有特效的蛇伤药,被其父急请过来当场在已经毒昏的李新文手上敷上了青草药,把他救活了过来。然而,那吊树蛇毕竟太毒,左手掌还是肿了一个多月才消退。最后那左手还是落下半瘫——不能像平常人那样自由伸张。弯曲着的五根手指拈在一起,那情形就像五只指尖时刻都在同时撮着一把米,样子十分怪异。村人就把他这个撮米状起了个绰号叫“庵公文”。因为庵里的菩萨其手指大都是五指并拢,少有张开,且是固定撮在那神龛上。村人叫他庵公文,虽带有贬义,却又是很形象的。成了庵公文的李新文,也因那手落下的残疾影响了他的一生。其父知道他这个怪样以后在村里是干不了粗重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拼命去读书,指望他成人后图个“吃软米”的差事。在石村,吃软米指的就是不必去做粗重活。比如当个教师先生,或在某个机关坐办公室吃皇粮当脱产干部,或在哪个商铺开行坐店管管账务之类的差事。就这样,庵公文读书一直读到青佛县初中毕业。现在的人,读到初中已是很普遍了。可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像石村这样的乡村,能读到初中毕业的人却是少而又少。庵公文可是全石村第一个的初中毕业生,可谓是村里最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了。然而,初中毕业后的庵公文,却没能如愿在外面找到一个吃软米的干活。其原因也出在他的那只残疾的左手。那时找工作政审体检都很严格,要经过三审五审,要人的单位一看他那只撮米的庵公手,先就失去了兴趣。哪个用人单位都喜欢用一个五肢健全的人,谁会去要一个庵公手?无奈之下,庵公文只能回到石村。好歹他是个初中毕业生!村里还是很爱惜人才,加之他又是本村本土人,还是照顾他在大队谋了个文书的职务,拿固定的工分,在大队部抄抄写写,盖盖公章,不必下地干重农活,后来还发展他入党,作为未来的大队干部来培养他。虽然与原先读书准备吃软米的初衷相去很远,但还可算是个吃软米的人了。不过他自己还是觉得有些憋屈。憋屈的还不仅仅是这样。接下来是三年后找对象时没人愿意嫁给他。很多女人相亲时看到他那双庵公手就先打了退堂鼓。太好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一个手不能干重活的男人。石村毕竟是大山村,不能帮女人下地干农活的男人那将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而太差的女人,庵公文又看不上,自己再怎么说,也是读过县里初中,还是大队的文书干部呐!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庵公文的婚姻便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二十八岁。那年,他父亲突然发重病,农家老人一得重病,首先考虑的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而在他身下的二十一岁的弟弟李新辉也已长大成人,他再不找个女人结婚,就会直接影响到后面弟弟的婚事。这时刚好有媒人介绍,邻村一个二十五岁叫戈绒绒的姑娘要嫁人,让他去看看,这一看还真给看上了。结婚时,大家才发现,这庵公文七挑八挑最终挑来的却是全村最丑的一个媳妇。那戈绒绒除了长个五官齐全,一副粗手大脚能干活的相貌之外,还长了张密密麻麻的雀斑脸,让人有点不堪入目。这个戈绒绒不堪入目到什么程度呢?庵公文结婚不久,公社来了个姓邵的组织干事,原是准备来考察庵公文提拔为石村支部副书记的。邵干事听说他新婚,出于好奇心想看看他的新娘子,于是上他家来。
这个邵干事,原名叫邵泉辙,据说,是个色鬼。他早先在青佛县农资局人秘办公室当主任。有一天,在局办油印室印发文件。那时的文件都是自刻自印,用的还都是油墨的,印时很费力。邵泉辙就叫一个临时女工帮忙。临时女工很年轻,十七八岁左右,穿着雪白的衬衫。女工拿着印刷轮子帮他滚动印刷。他一张张掀动印纸,手上濡满黑蓝色的油墨,二人配合很好。印了一会儿,不知他是闻到油墨香,还是闻到年轻女工身上的体香。他朝女工身上看了看,女工是个丰满的女孩,且颇有几分姿色,因为是临时工,以前他并没太在意她。现在这么近距离和她在一起印文件,就在咫尺的她不时散发出来的少女芬芳,委实诱惑着他,使他掀动印刷纸的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他向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神态略显猥琐。那女工倒是不觉,也朝他笑了笑以示回应。女工这一笑让他情性大发,荷尔蒙激增,也不知怎的他什么话都没说,突地伸出手朝女工的胸脯袭了上去。也不知是他太用劲,还是他动作太突然,或者是他手有油墨太黑太脏太讨人嫌,被袭女工见状,吓退一步,接着便哭出声来,转身跑出油印室,等他回过神来快步追出,已经来不及了,那女工快步飞奔直往局长办公室跑。
不一会儿,局长和二位副局长带着一边哭泣不止的女工来到油印室。局长指着他气愤地怒斥道:好你个邵泉辙!算我瞎了眼,把你从一个乡镇普通农机员一步步提升到办公室主任!你还是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中专生,你看你干的是人的事吗?局长指着印在那女工胸前五个油墨手指印迹,说:人家还是个待阁的姑娘,你哪能看人家是临时工,就欺侮她。邵泉辙“0”着一张嘴呆立着,知道自己这一袭,已闯下大祸了。而女工白衬衣前那五个油墨手指印,比公安立案取证还铁证如山!无需他再作任何解释,当场就叫他停职作检查。半个月后,把他下到全县最偏远的天耳公社当个普通的社办干部。邵泉辙也因这个突袭女工的“五指丑闻”在青佛县轰动一时。不过,多少年过去,随着时间推移,人们似乎已渐渐淡忘。但只要有人提起,说到邵泉辙的大名,都会重提他那五个油墨指印。他也因此在这个偏远的天耳公社一呆四五年,至今还是个公社的组织干事。虽然他的人生受过如此“惊魂一刻”的教训,但他骨子里那股好色的本性仍不时会冒出头来。他下队来,只要看到哪儿有漂亮媳妇总要往人家那儿钻。虽说不是想去耍流氓,但能饱饱一下眼福,对一个终年在山区转的人来说,总是一件快乐的事吧!
这天,邵干事上到庵文公家,庵公文新婚的妻子见有来客,出房来泡茶接待,邵干事往新娘子脸上一瞅,不觉“天啊”叫了一声,人就愣在那里,几时都回不来神。然后连茶都没喝匆忙离开。邵干事被戈绒绒的一脸的黑雀斑吓跑了!任庵公文后面如何追请,邵干事连头都没再回一个。过后,邵干事对人说,庵公文怎么会找一个那么奇丑无比的妻子?说句难听的话,就是拿钱倒贴我,我都不愿跟她睡一觉。
这话传出后,原本想要提拔庵公文为大队副书记就再也没有下文了。此事也一度在石村传开,都说庵公文没被提升副书记是因为其妻太丑,丑得吓跑了公社来的干部,把个副书记也给吓丢了。这话当然也传到庵公文的耳里,他懊恼不已。不久,连他原来的大队文书也换了人。他被下到自己的三队当队长。三队社员念庵公文手不能干重活,就让他这个队长兼职做农田巡水员。巡水员只要拿把锄头在田间地头四处跑,只要不让农田的水漏掉就可以了,是个轻便活,也算是社员对他残手的一种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