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终于看到了,看到了昔日破落的区区小街演变成今日高楼林立、商贾云集、人流如潮的湘鄂边陲重镇,更看到了在她身边蓬勃兴起的林业、茶叶、磷化三大基地!
我们来到离镇不足3里的国营走马林场。场领导带我们驱车于6万余亩人造混交林中,让我们沉醉于绿色的梦乡。在这里,即可见林海之滔滔,又可见山石之奇妙。真是感天造化,令人流连忘返!
回镇小憩,又去茫茫茶山。走马“密植速成高产茶园”为全省之最!去年,省农牧厅在此召开茶叶科管现场会。镇领导屈指数来,近几年波及全国7、8个省,洋洋洒洒,已有4、5万人次来此参观、“取经”。数万亩茶园,密密匝匝分布在星罗棋布的大小山包上,登高远眺,犹如绵亘起伏的波涛;置身茶间,宛然翠毡四周,诱人“席梦”。摄制组兴之所至,在荡荡茶山“拍”下了“茶博士”“茶状元”“茶书记”津津乐道讲如何“头年种、二年管、三年过百斤、四年创高产”,“拍”下了土家姑娘“喜采春茶”,“拍”下了茶哥茶妹“茶山对歌”、“拍”下了茶迷“茶山谈经”……茶歌悠悠,令人回肠荡气!
品过香茗,我们又驱车20余里,登临一名叫鼓锣山的所在。史载,“二战”时,红军一个连在此担任阻击任务,由于敌众我寡,加上弹尽粮绝,最后剩32勇士,他们宁死不屈,全部跳下万丈悬崖!
我们在这里听到了机器的轰鸣,就在离鼓锣山不远的高山脚下,一座化工厂拔地而起!原来,以“大垭”为中,包括鼓锣山一脉蜿蜒2、3十公里的大山,蕴藏着10多亿吨磷矿。随着现代化建设的日新月异,这些宝藏都涌动了!化工厂不断“吐”出上乘的硫酸、过磷酸钙、黄磷……隆隆的机声,不断告慰革命先烈,不断演奏奋进的歌!
摄制组的山外来客被耳闻目睹的一切所鼓舞,他们拍下了历史的悲壮,拍下了山里的现代化,也在“军长树”下留下一片深情。
我们披着晨雾告别了走马。“大垭”回首,但见朝阳喷薄、云海茫茫、“波涛”翻涌。走马的山态风物,全氤氲在一片神秘之中……
可惜,由于时间短暂,我们只能“走马观花”。我想,那希望之花定会越开越娇艳!摄影师理想的时代画幅,定会不断在这里定格......
1990年
土司“洞城”散记
天下之城,不可胜数。然建于洞中之城,却鲜为人见。鄂西鹤峰就有,那是清代容美土司所建洞中之“磐石重城”!
由鹤峰县城往南驱车4公里至云来庄,但见右方有一峡谷,崖头探底,令人毛骨悚然!攀藤扶葛百余米下谷探幽,可见一溶洞,名“万人洞”。此洞便是昔日土司的“洞城”。洞檐高25米,宽20米,截面为椭圆形。洞外有宽3米、高4米的城门,为第一屏障;过城门约5米,便是一道封闭式城垣,将洞口大部紧锁,仅留一门,为第二屏障。被诰封“骠骑将军”的土王田舜年所撰之《万人洞记》,镌刻在城门上,文字至今依稀可辨。记曰:“……感天造就,磐石重城。楼台庵观,比比皆成。官民永赖,万年隆兴……”
进“城”20余米,可感脚下有激流奔涌,头上有闷雷滚滚,此乃伏流震撼。洞内空阔,可容万众。洞顶,钟乳石密布,洋洋大观,洞底,石笋错落有致,千姿百态。桂林“七星岩”、“芦笛岩”之胜景,尽可在此领略。前行,支洞横生、奇穴万千。沿若干支洞而去,可饱览土王宫庭设施及种种名胜遗迹。诸如“望水楼”、“挹泉轩”、“龙湫”、“龙骨”、“老龙磨珠”、“水绕都城”等等,都可见奇幻景色。沿北一支洞深去,正不知所向,突然天开一面,涌进滔滔世外风光。细看时,此乃洞中之峡谷。谷底有清流一泓,谷壁有无穷怪石。“望水楼”,即在一谷壁平台处。据传此为土王“用膳楼”。王爷每用膳,皆坐于楼前,聆听楼下淙淙流泉,静观对山奇妙造化,上沐苍穹、下临深谷,俨然有超凡脱俗,如蛰仙山之趣。
既为“城”,便有民。清代著名文人顾彩曾驻足洞天,所见土民济济,并于《容美纪游》中作如是记:“二十七日,游万人洞。洞在坡下,磴道一里,渡水一重,洞口有街,有门楼……(入洞)万人高下憩其间,如仙人屏障。最高处有寨楼,梯悬十仞,攀之惴惴。寨上亦有人居,其道由石壁中曲盘而上……”彼时之热闹,可略见一斑。
田舜年为何要把城池建在洞中?今有学者认为,此乃贪图享乐之举,笔者以为此论有失偏颇。单求享乐,则早已构建万全洞、晴田洞之洞中“行宫”,另有洞外若干宏构巨设,足可供其享乐不尽。有史料记,田舜年曾被桑植土司围于晴田洞内数日,舜年令土兵掷鱼、粮于洞外,以告桑兵“困我不死”,不日,桑兵果然退去。舜年得洞穴之力,深谙拒敌之道,建万人洞之“洞城”,想是为拒敌之首要。“洞城”之大,可纳万众,若敌兵攻来,不仅土兵可踞险扼守,附近百姓亦可移居洞中,确保元虞。惊人的巧合是共和国领袖毛泽东亦推出过“深挖洞,广积粮”的治国之策……
观皇皇“洞城”,我之第一感觉就是,当今,即使无一地洞可钻,中国的老百姓仍泰然处之!“洞城”仅供游人观土司文化一斑也。
1990年
那片沃土
大自然的造化,给我们鄂西南的大山里,留下许多传说,许多神奇。
有这么一片沃土……
也许,这里曾是一个完满无罅的寨子。不知哪朝哪代。天工神匠在寨子正中剐切一方,使得这整体一分为二。一个寨子变成两个,各百十户人家,堑壑为界,遥相呼应,鸡犬之声相闻,老死难相往来。窝落处因两边腐叶滋养,膏腴丰润。
两个寨子都茂林修篁,吊楼轩翥。人也一样勤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不慵惰。只是那有限的岩壳地,不足以使勤谨的山民繁衍生息。于是,两边的先民都冀图染指壑间那片沃土,然而又担心先占有者未必久长,也许,一方开垦出来,对方声称此乃祖宗的公业,非得平分秋色不可,弄得不好难免兵刃相见!
世上总有成人之美的人。据说一位汉家云游之士,洞悉此情此景,便游说双方,竟使二寨主于觥筹交错之中协议:各领寨民凿壁取道,先通渊底者,便可圈地为主。签字画押,永不反悔!于是,各自兴师动众,披荆斩棘,无奈难得轰爆之物,山民使尽浑身解数,仍是悬崖两壁!
——这便是我最初听到的关于那片沃土的故事。
听说,那片沃土已有了九十年代的热烈,我决计亲临幽谷寻古觅奇,去感受这方小小的天地。
向导说,山里的底子还薄,下到幽谷仍只有一条玩命的栈道。他问我怎么办?我冒冒失失地说:你们能去,我也能去!向导笑笑,嘱我千万小心!
我们来到下山的“路”口。我探头探脑朝下一望,啊吔,魂都要掉了!足有百丈!比起《狼牙山五壮士》、《智取华山》里的镜头,不知要险好多倍!向导一手把我拉回,唬得我直捶胸。
我正喘粗气,突然“梆!梆!梆!”一阵山响。只见向导正手握一拳头大小的木槌使劲敲那吊在花栗树上的木梆。那梆足有水桶来粗,枹桐木抠制。我顿生奇怪,问他为何没此僧物?他说,如有人下去,先敲梆给下面通风报信,怕的有人上来,中途难以错身。下面回了梆,说明已有人上来,上面就得等;下面听到梆声,个把小时不见来人,就会到崖根去寻找,来者十有八九已粉身碎骨!我十分好奇,忙跑去敲梆,下面没有回应,过了一盘梆瘾。
我们作爬行状,在悬崖上闯荡了很久很久。我跟在向导身后,时而爬“老虎口”,时而爬“鬼见愁”,时而抱着栈梯一步步后退,时而紧扣缆索一节节下滑……我算是彻悟了李白《蜀道难》的意境,彻悟了“不临深谷,不知地之厚也”!
入谷,定神四顾,但见苍莽两壁把个天穹挤成白晃晃蛇矛一把。老鹰象蚊蝇一样游弋其间。葱葱茏茏之中,一条小溪叮叮咚咚,从深谷而来,从深谷而去,数不清的棘蛙敲梆似的竞相比试。我掬起一捧泥土,黧黑黧黑,攥得出油。向导频频指点:从这去羊场;从这去猪场;从这去药材场;从这去苗圃场……
我问向导,这场那场,归属哪方寨子?向导向我娓娓道来。原来,乡里的决策者们发话:如今不讲什么祖宗修约了,你们只管下去大显身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看谁先发起来。
我顿悟:特殊的时代,特殊的领域,应有特殊的方略啊!
沿峡谷逶迤而行,我看到了上百只羊,上百只头猪,上百亩药材,每到一处,都让我惊叹不已!
我正奇怪:这么多财富,怎能弄上山呢?一抬头,但见若大一摞木材正晃荡在半空徐徐上升。向导说,在两边山寨的崖嘴上,都装有土制绞车,下面的东西就是绞车给绞上去的。人坐在吊篮里上上下下,若无其事。他要我也试试,我吓得冷汗涔涔!
看来,人的某种固有观念发生了变化,其“爆发力”是可吊起一个崭新世界的!
几蓬简陋的茅舍,算是场房,每房皆有一大火坑。晚上,彼此睦合的人们,一个个围坐在火炉旁谈天说地,任那熊熊火苗烤的酡颜如醉。紫沫灰里壅满了洋芋、红苕、山药、天麻之类,熟了随便拿来上口,满屋余香。我和大家“马虎”了一夜,终生难忘!
翌日清晨,我正在梦乡品味,“咯咯咯——”一片鸡鸣将我催醒。睁眼看时,山民们全都不在。大概,他们正为开创一个灿烂的世界争分夺秒!
我突然觉得,这悠长的鸡鸣,是奋进的乐章,又是山里的呼唤…
1992年
野渡
山里人难能一睹大江大河驶来漂去的轮船、帆船。而靓丽在自己母亲河的野渡,却是司空见惯的。
注入澧水而入洞庭的溇水,那上面的野渡,少则也有十好几。都窝落在鄂西南深山狭谷的缓流处。每处都是一抹水墨。尤其阳光灿烂的春日,那苍秀之峰,怪谲之石,迎客之松,映山之红,组成对应的两壁,倒插在蓝天白云的底幕上,堪称绝美!两壁的临水处,被一钢缆交联在一起,上面穿着许多铁圈儿或篾圈儿且以棕绳圈圈相连,再扣着一叶小舟。无论站在哪边,只要扯动一个圈儿,小舟随着圈儿的串串移动,就会缓缓来到岸边。过渡者站在小舟前方,在钢缆上一把一把朝前拉,小舟便乖乖驰向对岸。这没有固定艄公的小舟,成了两帧水墨的点缀。碰上爱着红绿时裳的男女登舟往来,那便是一幅绝妙的工笔丹青了!
我第一次身试野渡,就产生了无穷意趣。在野渡,不论男女老幼,谁都可以当临时艄公。那时我小,好奇好胜心极强,自然抢着去逞能。在我的操纵下,满船的红绿任我摆布。记得船到江心,我突然扣住铁圈儿,来了个按兵不动。径自看那嵯峨的山,碧绿的水,看那鹭鸶翻上跳下大显捕鱼的本领,直到有急事的人催我,我才向他们做个鬼脸,让船儿向前移动。可上了岸,心却还在江中。
长大了,我才打听在野渡边生活的一位老人:“这野渡是谁想出来的?”老人喟然叹曰:“都是逼出来的呀!往日兵荒马乱的,谁敢在这里摆渡?”他捋着白花花的胡须,讲述那永不忘怀的故事:有一次,国民党团防追击几个受伤的红军,船老板几篙送走了亲人。追兵赶到,他声称痨疾缠身,宁死不肯拿篙,于是被一掌推入河中……后来,大伙便用竹缆架设了无人看管的野渡。老人的讲述,令我对那位船老板肃然起敬,我默默祈祷:愿英灵与江水共存!
近些年,公路虽然四通八达,但心里总惦记着那个特殊的地方。去年“桃花流水鳜鱼肥”的一天,我终于又同野渡结缘了。
这天,我陪同一个电视摄制组去拍摄野渡风光,来到名叫卧龙滩的地方。这里,山山水水都格外神奇,两边的大山切壁争雄而起?,苍松翠柏及各种硬杂咬石而生,山腰都挂着二三幢吊脚楼。河水也碧绿清凌,山水浑然一体。野渡那船儿大半新,刷了又刷的桐油还闪着金黄的光。来的路上就想,风光自不必说,不知有没有过渡人。万一没有,我和其他几位不落名的“拍摄助理”便要当“群众演员”了。哪知,两岸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来去去,煞是热闹。摄影师高兴得不得了,不断变换角度,把那用弯架儿背山棕的,用奓篓背包谷、洋芋的,用细花背篓背录音机、电视机的……一一摄入镜头。尤其那一对去领“二联单”的俊男靓女被人们嬉笑打闹的场面,摄影师说是金不换的镜头……看看表,我们竟前前后后“折腾”了4个小时!
离开时,我突然想到,如今什么都承包了,折腾半天,兴许应给点报酬,至少应代付点过渡费,我打算先垫支一笔,回县报销。可山民们说,渡船是大伙捐资建造的,过渡者只要爱惜就是,不必付钱的;再说,让我们过了把上电视的瘾,好爽,还付什么钱?!我愕然!
原以为能拍野渡风光就是最大的满足,没想到,却拍到了野渡的真正价值!野渡虽野,却没有霸占、没有欺诈、没有虚假……
啊,我的山里的野渡,人生之渡亦该如此吧?!
1992年
故乡的“金鸭子”
我的故乡——红四军诞生之地,著名的贺龙“走马坪收编”的地方,要说多美有多美,山美水美人也美。最美的,是那美丽的传说。故乡靠北有匹绵亘30公里的大山,巍巍峨峨,耸入云表,孩提时代,就听老辈子说,那匹大山下压着七七四十九口堰塘,每口堰里有一对金鸭子,“金鸭子”有多大?什么样?谁都不知道。老辈子神秘地说:有朝一日“金鸭子”出世,我们这鄂西南边陲之地就要大发了!漫长的年月,难挨的时日,我的乡亲祖祖辈辈端着堆满草头末根的饭碗,唉声叹气地向天祈祷,希望“金鸭子”有那么一天,会从山底下钻出来!我也有着奇奇怪怪的想象,编织着无穷无尽的梦。我想,来个神仙就好了,他可以在山上打个眼、穿根仙索,把山轻轻提走。那时,“金鸭子”就会翻身得解放,我们便可以吃饱饭、穿新衣、住洋房了!
大概60年代,风传来了一批找“金鸭子”的人,他们有一种神秘的魔镜,能够穿过地表照见“金鸭子”。我们一些山伢子谨小慎微地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林悄悄窥探。果然不假!有好多好多戴柳条帽的人,在那匹大山上竖起了好几个尖尖的帐篷。大概魔镜盯住了“金鸭子”,山上抽了槽、打了洞,叮叮咚咚,轰轰隆隆,冷寂的山里平添了许多热闹。我们雀跃起来,想必不久就可以看到“金鸭子”了!
可惜,望穿秋水,我们始终未能见到“金鸭子”。据说,那些人是地质队的,代号341,也许他们悄悄取走了“金鸭子”!我们望着残存在山上的槽洞,心底升起无限惆怅……
日月递嬗,一晃又过去了好多年。我们一帮山伢子都长大成人。懂的事多了,我不免常常为“金鸭子”的神话自哂。同时,也为故乡贫穷而伤感。可是,当我在外面读书好多年后回到故乡,却又感到“金鸭子”扑扑向我飞来。就在当年抽槽打洞的山下,一座化工厂拔地而起!原来,地质队并没有取走“金鸭子”,他们把取“金鸭子”的美事已交给了我们山里人!他们说,这匹大山蕴藏着11.7亿吨磷矿,品位也高,尤其是高品位的风化磷矿,全国少有,另外,还有1.2亿吨金、钒、钼、镍等稀有金属矿,看来,这山里的“金鸭子”多得很,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罢了。
到了90年代,我常亲吻故乡。自然少不了到化工厂走一走。我目睹了硫酸、磷肥、黄磷几条生产线。一打听,每年可生产化工产品5万多吨!鳞次栉比的楼房、高大的沸腾炉、蜿蜒流转的管道、隆隆运转的机器,为大山增添了若干风采,若干韵味儿!更为高兴和自豪的是,我亲眼看到,过去只知道厮守薅儿挖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含辛茹苦的劳作中求得一个肚儿圆的乡亲,也搬着炸药雷管上山了,他们也要捉“金鸭子”!乡亲们把开挖的原矿卖给化工厂,一天捞个十几元,几十元,他们的腰包鼓起来了,腰杆子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