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写作?(叶圣陶)
这一次讲的题目是《怎样写作》。怎样写作,现在有好些作文法一类的书,讲得很详细。不过写作的时候,如果要临时翻查这些书,一一按照书里说的做去,那就像一手拿着烹饪讲义一手做菜一样,未免是个笑话了。这些书大半从现成文章里归纳出一些法则来,告诉人家怎样怎样写作是合乎法则的,也附带说明怎样怎样写作是不合乎法则的。我们有了这些知识,去看一般文章就有了一支量尺,不但知道某一篇文章好,还说得出好在什么地方,不但知道某一篇文章不好,还说得出不好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些知识也能影响到我们的写作习惯,可是这种影响只在有意无意之间。写文章,往往会在某些地方写得不合法则,有了作文法的知识,就会觉察到那些不合法则的地方。于是特地留心,要把它改变过来。这特地留心未必马上就有成效,或许在三次里头,两次是改变过来了,一次却依然犯了老毛病。必须从特地留心成为不待经意的习惯,才能每一次都合乎法则。所以作文法一类书对于增强我们看文章的眼力有些直接的帮助,对于增强我们写文章的腕力只有间接的帮助。所以光看看这一类书未必就能把文章写好。如果临到作文而去翻查这些书,那更是毫无实益的傻事。
诸位现在都写语体文。语体文的最高的境界就是文章同说话一样。写在纸上的一句句的文章,念起来就是口头的一句句的语言,教人家念了听了,不但完全明白文章的意思,还能够领会到那种声调和神气,仿佛当面听那作文的人亲口说话一般。要达到这个境界,不能专在文字方面做功夫,最要紧的还在锻炼语言习惯。因为语言好比物体的本身,文章好比给物体留下一个影像的照片,物体本身完整而有式样,拍成的照片当然完整而有式样。语言周妥而没有毛病,按照语言写下来的文章当然也周妥而没有毛病了。所以锻炼语言习惯是寻到根源去的办法。不过有一句应当声明,语言习惯是本来要锻炼的。一个人生活在人群中间,随时随地都有说话的必要,如果语言习惯上有了缺点,也就是生活技能上有了缺点,那是非常吃亏的。把语言习惯锻炼得良好,至少就有了一种极关重要的生活技能。对于作文,这又是一种最可靠的根源。我们怎能不努力锻炼呢?
现在小学里有说话的科目,又有演讲会、辩论会等的组织,中学里,演讲会和辩论会也常常举行。这些都是锻炼语言习惯的。参加这种集会,仔细听人家说的话,往往会发现以下的几种情形:说了半句话,缩住了,另外换一句来说,和刚才的半句话并没有关系,这是一种;“然而”“然而”一连串,“那么”“那么”一大堆,照理用一个就够了,因为要延长时间,等待着想下面的话,才说了那么许多,这是一种;应当“然而”的地方不“然而”,应当“那么”的地方不“那么”,只因为这些地方似乎需要一个词,可是想不好该用什么词,无可奈何,就随便拉一个来凑数,这是一种;有一些话听去很不顺耳,仔细辨辨,原来里头有几个词用得不妥当,不然就是多用了或者少用了几个词,这又是一种。这样说话的人,他平时的语言习惯一定不很好,而且极不留心去锻炼,所以在演讲会、辩论会里就把弱点表露出来了。若叫他写文章,他自然按照自己的语言习惯写,那就一定比他的口头语言更难使人明白。因为说话有面部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作为帮助,语言虽然差一点,还可以使人家大体明白。写成文章,面部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是写不进去的,让人家看见的只是支离破碎前不搭后的一些文句,岂不叫人糊涂?我由于职务上的关系,有机会读到许多中学生的文章,其中有非常出色的,也有不通的,所谓不通,就是除了材料不健全不妥当以外,还犯了前面说的几种毛病,语言习惯上的毛病。这些同学如果平时留心锻炼语言习惯,写起文章来就可以减少一些不通。加上经验方面的洗炼,使写作材料健全而妥当,那就完全通了。所谓“通”原来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境界。
锻炼语言习惯要有恒心,随时随地当一件事做,正像矫正坐立的姿势一样,要随时随地坐得正立得正才可以养成坐得正立得正的习惯。我们要要求自己,无论何时不说一句不完整的话,说一句话一定要表达出一个意思,使人家听了都能够明白;无论何时不把一个不很了解的词硬用在语言里,也不把一个不很适当的词强凑在语言里。我们还要要求自己,无论何时不乱用一个连词,不多用或者少用一个助词。说一句话,一定要在应当“然而”的地方才“然而”,应当“那么”的地方才“那么”,需要“吗”的地方不缺少“吗”,不需要“了”的地方不无谓地“了”。这样锻炼好像很浅近、很可笑,实在是基本的,不可少的。家长对于孩子,小学教师对于小学生,就应该教他们,督促他们,作这样的锻炼。可惜有些家长和小学教师没有留意到这一层,或者留意到而没有收到相当的成效。我们要养成语言这个极关重要的生活技能,就只得自己来留意。留意了相当时间之后,就能取得锻炼的成效。不过要测验成效怎样,从极简短的像“我正在看书”“他吃过饭了”这些单句上是看不出来的。我们不妨试说五分钟连续的话,看这一番话里能够不能够每句都符合自己提出的要求。如果能够了,锻炼就已经收了成效。到这地步,作起文来就不觉得费事了,口头该怎样说的笔下就怎样写,把无形的语言写下来成为有形的文章,只要是会写字的人,谁又不会做呢?依据的是没有毛病的语言,文章也就不会不通了。
听人家的语言,读人家的文章,对于锻炼语言习惯也有帮助。只是要特地留意,如果只大概了解了人家的意思就算数,对于锻炼我们的语言就不会有什么帮助了。必须特地留意人家怎样用词,怎样表达意思,留意考察怎样把一篇长长的语言顺次地说下去。这样,就能得到有用的资料,人家的长处我们可以汲取,人家的短处我们可以避免。
写语体文只是十几年来的事。好些文章,哪怕是有名的文章家写的,都还不纯粹是口头的语言。写语体文的技术还没有练到极纯熟的地步。不少人为了省事起见,往往凑进一些文言的调子和语汇去,成为一种不尴不尬的文体。刚才说过,语体文的最高境界就是文章同说话一样。所以这种不尴不尬的文体只能认为过渡时期的产物,不能认为十分完善的标准范本。这一点认清楚了,才可以不受现在文章的坏影响。但是这些文章也有长处,当然应该摹仿;至于不很纯粹的短处,就努力避免。如果全国中学生都向这方面用功夫,不但自己的语言习惯可以锻炼得非常好,还可以把语体文的文体加速地推进到纯粹的境界。
从前的人学作文章都注重诵读,往往说,只要把几十篇文章读得烂熟,自然而然就能够下笔成文了。这个话好像含有神秘性,说穿了道理也很平常,原来这就是锻炼语言习惯的意思。文言不同于口头语言,非但好多词不同,一部分语句组织也不同。要学不同于口头语言的文言,除了学这种特殊的语言习惯以外,没有别的方法,而诵读就是学这种特殊的语言习惯的一种锻炼。所以前人从诵读学作文章的方法是不错的。诸位若要作文言,也应该从熟读文言入手。不过我以为诸位实在没有作文言的必要。说语体浅文言深,先习语体,后习文言,正是由浅入深,这种说法也没有道理。文章的浅深该从内容和技术来决定,不在乎文体的是语体还是文言。况且我们既是现代人,要表达我们的思想情感,在口头既然用现代的语言,在笔下当然用按照口头语言写下来的语体。能写语体,已经有了最便利的工具,为什么还要去学一种不切实用的文言?若说升学考试或者其他考试,出的国文题目往往有限用文言的,不得不事前预备,这实在由于主持考试的人太不明白。希望他们通达起来,再不要做这种故意同学生为难而毫没有实际意义的事。而在这种事还没有绝迹以前,诸位为升学计,为通过其他考试计,就只得分出一部分工夫来,勉力去学作文言。
以上说了许多话,无非说明要写通顺的文章,最要紧的是锻炼语言习惯。因为文章就是语言的记录,二者本是同一的东西。可是还得进一步,还不能不知道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前面说过,说话有面部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作为帮助,但是文章没有这样的帮助,这就是两样的地方。写文章得特别留意,怎样适当地写才可以不靠这种帮助而同样可以使人家明白。两样的地方还有一些。如两个人闲谈,往往天南地北,结尾和开头竟可以毫不相关。就是正式讨论一个问题,商量一件事情,有时也会在中间加入一段插话,像藤蔓一样爬开去,完全离开了本题。直到一个人省悟了,说:“我们还是谈正经话吧。”这才一刀截断,重又回到本题。作文章不能这样。文章大部分是预备给人家看的,小部分是留给自己将来查考的,每一篇都有一个中心,没有中心就没有写作的必要。所以写作只该把有关中心的话写进去,而且要配列得周妥,使中心显露出来。那些漫无限制的随意话,像藤蔓一样爬开去的枝节话,都该剔除得干干净净,不让它浪费我们的笔墨。又如用语言讲述一件事情,往往噜噜苏苏,细大不捐;传述一场对话,更是照样述说,甲说什么,乙说什么,甲又说什么,乙又说什么。作文章不能这样,文章为求写作和阅读双方的省事,最要讲究经济。一篇文章,把紧要的话都漏掉,没有显露出什么中心来,这算不得经济。必须把紧要的话都写进去,此外再没有一句噜苏的话。正像善于用钱的人一样,不该省钱的地方绝不妄省一个钱,不该费钱的地方绝不妄费一个钱,这才够得上称为经济。叙述一件事情,得注意详略。对于事情的经过不作同等分量的叙述,必须叫人家详细明白的部分不惜费许多笔墨,不必叫人家详细明白的部分就一笔带过。如果记人家的对话,就得注意选择。对于人家的语言不作照单全收的记载,足以显示其人的思想、识见、性情等等的才入选,否则无妨丢开。又如说话往往用本土的方言以及本土语言的特殊调子。作文章不能这样,文章得让大家懂,得预备给各地的人看,应当用各地通行的语汇和语调。本土的语汇和语调必须淘汰,才可以不发生隔阂的弊病。以上说的是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知道了这几层,也就知道作文技术的大概。由知识渐渐成为习惯,作起文来就有记录语言的便利而没有死板地记录语言的缺点了。
现在来一个结束。怎样写作呢?最要紧的是锻炼我们的语言习惯。语言习惯好,写的文章就通顺了;其次要辨明白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辨得明白,能知能行,写的文章就不但通顺,而且是完整而无可指摘的了。
(原载作者与夏丏尊合著的《阅读与写作》)
写作杂话(叶圣陶)
作自己要作的题目
一篇文,一首诗,一支歌曲,总得有个题目。从作者方面说,有了题目,可以表示自己所写的中心。从读者方面说,看了题目,可以预知作品所含的内容。题目的必要就在乎此。从前有截取篇首的几个字作题目的,第一句是“学而时习之”,就称这一篇为《学而》;有些人作诗,意境惝怳迷离,自己也不知道该题作什么,于是就用《无题》两字题在前头。这些是特殊的例子,论到作用,只在便于称说,同其他的篇章有所区别,其实用甲、乙、丙、丁来替代也未尝不可;所以这样办的向来就不多。
题目先文章而有呢,还是先有了文章才有题目?这很容易回答。可是问题不应该这样提。我们胸中有了这么一段意思,一种情感,要保留下来,让别人知道,或者备自己日后覆按,这时候才动手写文章。在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我们意识着那意思那情感的全部。在意思的全部里必然有论断或主张之类,在情感的全部里至少有一个集注点:这些统称为中心。把这些中心写成简约的文字,不就是题目么?作者动手写作,总希望收最大限度的效果,如果标明白中心所在,那是更能增加所以要写作的效果的(尤其是就让别人知道这一点说)。所以作者在努力写作之外,不惮斟酌尽善,把中心写成个适切的题目。这功夫该在文章未成之前做呢,还是在已成之后做?回答是在前在后都一样,因为中心总是这么一个。那么,问题目先文章而有还是文章先题目而有,岂不是毫无意义?我们可以确定地说的,是先有了意思情感才有题目。
胸中不先有意思情感,单有一个题目,而要动手写文章,我们有这样的时机么?没有的。既没有意思情感,写作的动机便无从发生。题目生根于意思情感,没有根,那悬空无着的题目从何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