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起承转合”的结构是应该打倒的了!岂但“起承转合”的死法应该打倒,现在那些做什么《作文述要》的人,如周侯于先生还在那里讲什么“呼应照应”“伏应过渡”,什么“追叙补叙”“插叙带叙”的鬼法子!老实说,这些鬼法子正如“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一般早应该收起来了!这些鬼法子只能到三家村去骗骗黄口小孩,不应该在堂堂的学校中去“误尽苍生”!尤其不应该印出来行世,害得连我这样的穷汉也活丢了几角冤枉钱!
其实,结构的方法哪有一定的!善于作文的人,应该知道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结构方法。有的直接(Direct)说起,有的间接(Indirect)说起,有的从正面(Positive)说起,有的从反面(Negative)说起。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一篇文章有一篇文章的结构去表现这个中心思想。古人所谓“文成法立,文无定法”,本来也是有所感而言的。
但是,结构虽无一定的通例,却有一定的通则。什么是结构的通则呢?简单说起来,有以下数事:
统一(Unity)
统一的意义就是一致(Oneness)。在结构中一致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的行为前后不一致,便是一个虚伪的人;一篇文章的词句意义前后不一致,便是一篇坏文章。一篇好的文章正同一个强健人的身体一般,五官四肢,全身血脉,莫不统一,成为一个完全的有机体。做议论文的人,若没有统一的思想,正如创造社的成仿吾一般,一方面提倡“唯物史观”的无产文学,一方面又说什么“艺术的良心”,完全弄成笑话了。做叙事文的人若不讲求记载上的统一,则如一个学生做一篇《西湖游记》,忽而扯到上海的热闹、繁华,南京的豆腐干丝如何好吃,自己忘记了是在记西湖,读的人也将莫名其妙了。但有了结构上的统一,则百变而不离其中,如百川汇海,源源皆通。正如苏洵恭维欧阳修的文章,说他:“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这就是统一的好处!古往今来的大作家作品,没有一个不讲求结构的统一的。
平均(Proportion)
平均的意义就是各部分匀称。一个人若是头大身小,手长腿短,便成为畸人;一篇文章若是头大尾小,前后不匀,便成为劣文。正如韩愈的《送孟东野序》、苏东坡的《潮州韩文公庙碑》虽为绝世妙文,后人尚讥为“虎头蛇尾”,因为文章的起始与结尾不相称。中国的有名小说,也有犯了不平均的毛病的。如《水浒传》写武松、鲁智深何等动人,但后来写卢俊义、燕青便成了笨伯了。如《红楼梦》因为不是一个人的手笔,所以前面写“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史湘云与贾宝玉后来应该结婚的,但后来结婚的却是薛宝钗而不是史湘云了!这都是前后不相称的毛病。不相称的毛病是作者的精神不能前后贯注所致。所以在结构上,平均是重要的通则。
联结(Cohorence)
一篇文章是积段(Paragraph)而成的,段是积句而成的。段段相联,句句相接,才是好文章。我们徽州有句骂人的话,说:“你这人上气不接下气了!”“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是有病的人,快要死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文章是一篇有病的文章,该打手心的。但联结有种种不同:有总合的,有分开的,有错综(Complication)的,有解剖(Emplication)的。千变万化,方法不同。如作长篇小说宜于用错综的法子,短篇小说宜于用解剖的法子。又初学作文宜段落分明,平铺直叙,易于联结。
但文章做熟了之后,可以纵笔所之,莫不联结。如苏轼自夸他的文章说: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遇山石曲折,随物赴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稀奇。知“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便是知道总合,知道联结,“如是而已矣”!
无论任何好的文章,没有能逃出上面三种简单的结构通则的。虽然作文人的性情不同,思想不同,用字造句的习惯不同,结构方面,自然也有特别布置(Special…arrangement)的地方。善作文的人自然能随机应变,但初学作文的人应该从结构简单入手,文章做得熟了,自然会走入艺术(Artistic)的道路上去的——但违反上面三条通则的人,绝不会做出好文章来的!
(选自《作文讲话》,北新书局,1930年)
怎样锻炼思路——谈文章的结构(张志公)
文章的构成有三个方面:一是思想内容,一是结构组织,一是遣词造句。这三个方面不能互相代替,然而密切相关,文章就是这三个方面的统一体。思想内容是主要的,可是它必须靠严密的结构组织和正确恰当的词句表现出来。
这里谈谈结构组织的问题。结构组织就是文章里材料的安排,文章各部分的相互联系。
文章的结构组织是非常重要的。一篇文章,无论思想内容多好,无论词句多么优美,必须全篇组织得好。一层一层,一段一段,安排得清清楚楚,有条不紊,该详的详,该略的略。前前后后,联系得紧密,照顾得周到。没有前后脱节的地方,没有丢三落四的情形,没有拖泥带水的毛病,人家读了才能得到清晰明确的印象。常见有些青年同志写的文章,意思不能说不好,有的并且很好,词句方面有点小毛小病的,总还通顺。就是整篇组织得不好,不清楚,不严密,结果让人读着感到吃力。一篇看下来,还不能把他的意思搞明白。这样的文章,往往达不到写作的目的,至少要打很大的折扣。
文章的结构决定于文章的内容。为什么这篇文章分三段,那篇文章分五段,为什么先说这层意思,后说那层意思,这些,都是文章的内容决定的。
从作者写作的角度说,要想明确自己所写的内容,进而根据内容的需要安排好文章的结构,主要得从两个方面着眼。
首先是思路。作者的思路是他对客观事物怎样观察、理解、认识的反映。思路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以客观事物为基础的。客观事物反映在作者头脑里,经过观察、理解、认识的过程,形成了他对这样事物的印象、看法、态度或感情。把这些印象、看法、态度或感情理出个头绪来,就是所谓思路。人总是根据思路来结构文章的。因而,文章的结构组织是否清晰严密,就表明作者的思路是否清晰严密。而思路是否清晰严密,又表明他对所写的客观事物是否形成了鲜明的印象、看法、态度或感情。
所以,要文章的结构好,必须求之于思路。要思路清晰严密,必须善于观察事物,能够理解和认识事物。只有从锻炼观察能力和理解、认识的能力入手,才能培养起既活泼而又严密的思路;只有培养起这样的思路,写文章才会有好的结构。
写一棵树,如果你对这棵树的形状、构造、生长发育、性质作用都不知道,或者知道得不清楚,这篇文章将如何写法呢?先写什么后写什么呢?一切都将无法下手。勉强写些话出来,必然前言不搭后语,使读的人也摸不着头脑。这还谈什么结构组织?写一件事,如果你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发展、演变,作用、意义都搞不清楚,所知既然模糊,文章又将何从组织?总之,自己不明白,就无法使读者明白。
其次,安排结构还同文章的性质、对象和目的有关。文章总是写给特定的对象看,为了解决特定的问题的。文章里的材料怎样安排,各个部分怎样组织,要看文章是写给谁的,是为什么写的。比方,某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去调查了一下,回来之后把那件事情写下来,向领导报告。这该怎么写法?当然只有原原本本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地写出来,用不着什么“倒叙”“插叙”那些办法。如果想把这件事情写成个通讯报道,在报刊上发表,写法也许就不同一些,可能先把结果写出来,然后再回过头去写事情的发生和经过,中间也许要补充一点跟这件事情有关的情况,以便一般读者能够了解得清楚一些,并且也要考虑到怎样安排才能引起读者的注意,使他乐于读下去。倘若拿这件事情作素材,写成一个短篇小说,写法就会更不一样。写自己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也要看写给谁和为什么而写来考虑文章的结构——是写给有关的个别同志看,还是写出来发表?如果发表,是在哪里发表?给哪些读者看?是着重发表自己的意见,还是着重批评一种相反的、错误的意见?虽然谈的是同一个问题,由于对象和目的不同,文章里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样提出问题,怎样得出结论,也就是说,文章的结构组织怎样安排,也会有种种不同。
所以,要文章的结构好,除了先决地求之于思路的清晰严密之外,还要把写作的对象和目的明确起来。不能为结构而结构。结构是为写文章的目的服务的。
总之,结构不是个单纯的方法技巧问题,虽然这里边有方法和技巧。有些青年同志在学习语文,希望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听说写文章要讲究篇章结构,于是想找人教给点谋篇布局的方法。方法当然需要讲,然而那还不是根本的。根本的问题在思路,在写作要有明确的目的。特别是思路,这是关乎文章结构的最根本的东西。
思路需要锻炼,也是可以锻炼的。思路一要开阔活跃,二要细致严密。锻炼就是向着这个目标来的。入手处一在观察,二在思考。看一样东西,不是毛毛草草地看一眼就算数,而是多看看,仔细看看,一边看着一边想一想,一定要把它看清楚,想明白。比如看一座山,可以从远处看它的整体,看它的气势,又可以走到近处看它的岩石树木;可以从山脚看上去,又可以从山顶看下来;可以从这座山想到那座山,想到过去看过游过的山,也可以从山上的泉水瀑布想到由这里发源的溪流江河;可以从它的景色想到它的蕴藏,也可以从它的今天想到它的明天,如此等等。不是随便看看,不是胡思乱想,而是认真地看看,用心地想想,做到对这样东西了然于胸中。对事物有了这么一种明晰的印象,等到要写文章,根据写作的目的考虑一下,哪些写进去,哪些不写,哪些多写一点,哪些少写一点,先写什么,后写什么,再写什么,从哪里写起,到哪里转个弯,到哪里结束。心里有了这么个数,一步一步写下去,写完之后反复看一看,读一读,如果有详略不合适、连贯不顺畅、联系不周密的地方,好好改一改,这不就是在结构组织吗?看一件事情,想一个道理,也是这样。知道了结果,一定找一找原因,想一想用这个原因说明这个结果合理不合理;下了个判断,一定找一找根据,想一想这根据充分不充分,正面想想,反面想想,把有关的事情或道理联系起来想想。总之,要做到对这件事或者这个道理了然于胸中。这样,头脑里也就有了头绪,写起文章来也就有了条理。
当然,能够这样看事情,思考事情,要靠具备一定的实践基础,认识水平,以及知识的蓄积。但是,这里边也有个习惯问题。注意锻炼,能逐渐养成好的习惯;不注意锻炼,也会助长不好的习惯。因此,我们说锻炼是有用的,是不可忽视的。不断地、有意识地锻炼,能够使我们的思路在现有的思想水平和知识水平的基础上,尽其可能地开阔活跃起来,细致严密起来。那样,写文章就能够比较地铺陈得开,不至于干干巴巴地一疙瘩,就能够比较地有些条理脉络,不至于颠来倒去,乱麻一团,或者前后脱节,丢三落四了。
除了自己经常注意之外,读好的文章,用心理解它的层次结构,也是锻炼思路的很有效的办法。因为从那里可以领会到作者的思路是怎样开展的,这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启发作用。我们分析、领会文章的结构,主要不在于学习文章结构的方法技巧,而在于学习思考问题、认识问题的路径——怎样从全面地认识一件事情的意义到具体地分析,怎样从具体事实的意义深入和提高到更本质、更重要的意义,怎样从当前的事情看到它的趋势和前景。这样钻研,我们的思路会得到启发,受到锻炼,…日积月累,久而久之,我们自己观察事物、思考问题的能力一定会逐渐提高,而这种能力必将从我们安排文章结构之中反映出来。
不仅读议论性的文章应当这样读,读记叙性的文章也一样。不仅读现代的文章需要从思路上着眼,读古代优秀的文章也需要。举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为例: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