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考察闽都文化在秦汉时期的面貌,不能忽略闽越在航海史上的贡献。闽越航海条件与航海传统的优越,使得与东越和南越的海上往来似较内地联系更为方便。闽越人借助海上航行技术的优势,当时在中国东南地区有活跃的表演。秦汉时期几次重要战事借助航海条件实现了远征的成功。古代中国因风浪影响航运的最早的历史记录,也发生在闽越。闽越人的突出贡献,在东方海洋开发史上书写了引人注目的篇章。
一、越人航海传统
史称“百越”的古代部族主要生存活动于东南沿海。然而也有依恃近海航行能力北行的经历。浙江温岭发现的越王城,当地方志称“徐偃王城”。而传说徐偃王立国之地远在淮北。《史记》卷5《秦本纪》:“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裴骃《集解》:“骃案《地理志》曰:临淮有徐县。云故徐国。”张守节《正义》:“《括地志》云:大徐城在泗州徐城县北三十里,古徐国也。”张守节《正义》又写道:“《括地志》又云:徐城在越州县东南入海二百里。《夏侯志》云:翁洲上有徐偃王城。传云昔周穆王巡狩,诸侯共尊偃王。穆王闻之,令造父御乘騕袅之马,日行千里,自还讨之。或云命楚王帅师伐之。偃王乃于此处立城以终。”温岭发现或许与越州“徐城”有关。而南北“徐城”共见于地理文献,可以看作越人曾经活跃于苏北地方的迹象。
东周时期,越王勾践迁都琅邪。《汉书》卷28上《地理志上》“琅邪郡”条关于属县“琅邪”写道:“琅邪,越王句践尝治此,起馆台。有四时祠。”今本《吴越春秋》卷10《勾践伐吴外传》有“越王既已诛忠臣,霸于关东,从琅邪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的记载,又写道:“越王使人如木客山,取元常之丧,欲徙葬琅邪。三穿元常之墓,墓中生熛风,飞砂石以射人,人莫能入。勾践曰:‘吾前君其不徙乎!’遂置而去。”勾践以后的权力继承关系是:勾践——兴夷——翁——不扬——无强——玉——尊——亲。“自勾践至于亲,共历八主,皆称霸,积年二百二十四年。亲众皆失,而去琅邪,徙于吴矣。”“尊、亲失琅邪,为楚所灭。”可知“琅邪”确实是越国后期的政治中心。历史文献所见勾践都琅邪事,有《竹书纪年》卷下:“(周)贞定王元年癸酉,于越徙都琅琊。”《越绝书》卷8《外传记地传》:“亲以上至句践凡八君,都琅琊,二百二十四岁。”《后汉书》卷八五《东夷列传》:“越迁琅邪。”《水经注》卷26《潍水》:“琅邪,山名也。越王句践之故国也。句践并吴,欲霸中国,徙都琅邪。”又卷40《渐江水》:“句践都琅邪。”
闽越航海能力与秦汉海洋开发史
其实,早在越王勾践活动于吴越地方时,相关历史记录已经透露出勾践身边的执政重臣对“琅邪”有所关切。《吴越春秋》卷8《勾践归国外传》有范蠡帮助越王勾践“树都”,也就是规划建设都城的故事:“越王曰:‘寡人之计,未有决定,欲筑城立郭,分设里闾,欲委属于相国。’于是范蠡乃观天文拟法,于紫宫筑作小城……外郭筑城而缺西北,示服事吴,也不敢壅塞……城既成,而怪山自生者,琅琊东武海中山也。一夕自来,故名怪山。”“范蠡曰:‘臣之筑城也,其应天矣。’”越国建设都城的工程中,传说“琅琊东武海中山”、“一夕自来”,这一神异故事的生成和传播,暗示当时勾践、范蠡谋划的复国工程,是对北方大港“琅邪”予以特别关注的。
范蠡本人在灭吴之后离开权力争夺旋涡,避处齐地,《史记》卷41《越王勾践世家》谓“范蠡浮海出齐”,说他流亡的路程是航海北上。越人徙都琅邪,很可能亦经历“浮海”交通过程。或说灭吴后“遂渡淮,迁都琅邪”,似有并非经由海路或者全程经由海路的可能,然而《吴越春秋》“从琅邪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句后言“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这些“戈船”,很可能是自会稽驶来。《越绝书》卷八《外传记地传》:“初徙琅琊,使楼船卒二千八百人伐松柏以为桴。”“楼船卒二千八百人”也不大可能是徒步北上。勾践迁都琅邪事,是可以看作反映越人航海能力的例证的。
二、闽越王“阴计奇策,入燔寻阳楼船”
闽越与汉王朝中央政权关系微妙。这表现在与皇帝离心的诸侯势力往往联络闽越,以谋求策应。《史记》卷10《孝文本纪》:“六年,有司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毋度,出入拟于天子,擅为法令,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遣人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欲以危宗庙社稷。”《史记》卷106《吴王濞列传》:“七国之发也,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发二十余万人。南使闽越、东越,东越亦发兵从。”叛军被击败后,吴王刘濞被东越所杀,他的两个儿子在流亡中为闽越所收留。“吴大败,士卒多饥死,乃畔散。于是吴王乃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东越。东越兵可万余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汉使人以利啖东越,东越即绐吴王,吴王出劳军,即使人杀吴王,盛其头,驰传以闻。吴王子子华、子驹亡走闽越”。
闽越对长安政权的这种态度,与背靠外海的地理形势有关。《史记》卷114《东越列传》记载,闽越王弟余善面对汉军事压力,与宗族相谋:“今杀王以谢天子。天子听,罢兵,固一国完;不听,乃力战;不胜,即亡入海。”可知有依恃滨海地理条件争取政治抗衡地位的考虑。
闽越又曾经处于与汉王朝完全敌对的立场。《汉书》卷64上《严助传》:“今闽越王狼戾不仁,杀其骨肉,离其亲戚,所为甚多不义,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阴计奇策,入燔寻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句践之迹。今者,边又言闽王率两国击南越。陛下为万民安危久远之计,使人谕告之曰:‘天下安宁,各继世抚民,禁毋敢相并。’有司疑其以虎狼之心,贪据百越之利,或于逆顺,不奉明诏,则会稽、豫章必有长患。且天子诛而不伐,焉有劳百姓苦士卒乎?故遣两将屯于境上,震威武,扬声乡。屯曾未会,天诱其衷,闽王陨命,辄遣使者罢屯,毋后农时。”这段文字,是站在汉王朝立场上对闽越外交军事行为的指责。
闽越王或说闽王的进取,包括对汉王朝的侵犯,“阴计奇策,入燔寻阳楼船,欲招会稽之地,以践句践之迹”。此说未可判断是已经破坏了寻阳楼船基地,还是仅仅只是“阴计奇策”,只是“欲”,而尚未实施。
关于“寻阳楼船”,颜师古注:“汉有楼船贮在寻阳也。”闽越王“入燔寻阳楼船”,即使只是策划,也体现出对航运特别是军事航运能力的重视。推想闽越王考虑的出发点,应有维护自我航海优势的因素。
三、闽越王“侵陵百越,并兼邻国”
《汉书》卷64上《严助传》所见对闽越王或称闽王的指责,较直接冒犯汉王朝更为严重的,可能是对“百越”其他政治实体的进攻,“又数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以为暴强”。另一明确的罪责,是“闽王率两国击南越”。
《史记》卷114《东越列传》记述了闽越对东瓯的侵犯,较具体地涉及严助论说:“孝景三年,吴王濞反,欲从闽越。闽越未肯行,独东瓯从吴。及吴破,东瓯受汉购,杀吴王丹徒。以故皆得不诛,归国。吴王子子驹亡走闽越,怨东瓯杀其父,常劝闽越击东瓯。至建元三年,闽越发兵围东瓯。东瓯食尽,困,且降,乃使人告急天子。天子问太尉田蚡。蚡对曰:‘越人相攻击,固其常。又数反复,不足以烦中国往救也。自秦时弃弗属。’于是中大夫庄助诘蚡曰:‘特患力弗能救,德弗能覆,诚能,何故弃之?且秦举咸阳而弃之,何乃越也。今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天子弗振,当安所告愬?又何以子万国乎?’上曰:‘太尉未足与计。吾初即位,不欲出虎符发兵郡国。’乃遣庄助以节发兵会稽。会稽太守欲距,不为发兵,助乃斩一司马,谕意指。遂发兵浮海救东瓯。未至,闽越引兵而去。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闽越对东瓯的武力压迫,致使这一部族联盟或国家已经不能在原先的居地自存。
所谓“率两国击南越”,应当说意味着汉王朝绝对不能容忍的对“百越”控制权的争夺。闽越曾经附从南越。《史记》卷113《南越列传》:“(赵)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岁余,高后崩,即罢兵。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然而后来闽越发起了对南越的军事攻击。“佗孙胡为南越王。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藩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汉王朝对南越的解救,体现了中央权力居高临下安定国家的效能。“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
闽越“举兵侵陵百越,并兼邻国”,“率两国击南越”,应充分利用了近海航运的便利。据《史记》卷114《东越列传》,司马迁所谓“越虽蛮夷……何其久也!历数代常为君王……越世世为公侯矣”,汉武帝所谓“闽越悍,数反复”,都无疑依恃海上航行能力的强大。
四、汉王朝“事两越”
汉武帝建元三年(前138),闽越围东瓯,东瓯告急,汉武帝“遣中大夫严助持节发会稽兵,浮海救之。未至,闽越走,兵还”。建元六年(前135),“闽越王郢攻南越,遣大行王恢将兵出豫章,大司农韩安国出会稽,击之。未至,越人杀郢降,兵还。”《史记》卷108《韩长孺列传》的记载是:“建元中……闽越、东越相攻,安国及大行王恢将。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