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件事情的真相,胡适在十几年后看到汤尔和当年的日记曾有过探究,他认为,嫖妓是北大文科学长陈独秀和理科学长夏元瑮两个人都干的事,这也是老北大的传统和京师大学堂的遗风。但是这个事情非常私密,特别是像“挖伤某妓之下体”这样私密的事情,究竟有谁看见过?及今思之,岂值一噱?胡适说他个人当年就对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表示过怀疑,当时小报所记,道路传闻,都是无稽之谈,而学界领袖乃视为事实,视为铁证,岂不可怪?后来仔细想来,当时外人借私行为攻击陈独秀,明明是攻击北大的新思潮的几个领袖的一种手段,而汤尔和等几个人亦不能将私行为与公行为分开,终于堕入奸人术中了。
胡适还告诉汤尔和,他当时就怀疑沈尹默等几个“反复小人”造成了一个攻击陈独秀的局面,而汤尔和不察,就做了他们这几个小人的代言人了。胡适还说,沈尹默后来用种种方法排挤他胡适,只是他胡适毕竟不是陈独秀有小辫子在他们手上,所以胡适就采取“不偢不睬”处之,因为他胡适向来不屑同沈尹默这种人作敌对的。
至于沈尹默等人为什么要与陈独秀等人作对,一个最重要的说法是陈独秀曾经很刻薄地贬损沈尹默的书法,而沈尹默的书法自认为不得了,他后来也确实以书法名家传世。所以现在许多不知道当年细节的,反而说是陈独秀当年一句刻薄的话成就了沈尹默这个大书法家,不知道陈独秀为这句话所付出的代价。
当然,历史上许多事都是很难说得清利弊得失的,陈独秀离开北大不多久,就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共早期重要领导人,所以汤尔和多年后依然坦然对胡适说,即便没有1919年3月26日夜的谈话,陈独秀也不会在北大继续待下去。陈独秀当然为不羁之才,岂能安于教授生活,即便没有那天晚上的事,他也必脱鞲而去。而且,汤尔和继续认为,大学师表,人格感化胜于一切,至少亦当与技术文章同其分量。以陈独秀当年之浪漫行为置之大学,终嫌不类。即便从后来发生的事实看,汤尔和还告诉胡适:如果当年不与陈独秀分道扬镳,则以后接二连三的极大刺激,你胡适老兄的自由主义立场能否不生动摇,其实都是值得怀疑的。这就将历史已经发生的事情,都视为当然。果如此,即便陈独秀看到汤尔和这样的议论,也真的无话可说。
汤尔和、沈尹默、马叙伦,都是蔡元培的左膀右臂,又与陈独秀、胡适、钱玄同一样,同属于新文化的阵营,所以陈独秀在北大的遭遇,就很难像旧教科书所说,是受到了旧势力的攻击和排挤,其实只是新派势力内部倾轧,内部斗争,只是借助于旧派人物作掩护,作招牌而已。
正如汤尔和所认为的那样,陈独秀绝对是一个有性格的男子汉,他当年推荐陈独秀到北大来或许正是看上这一点,现在要让陈独秀出局,或许也是因为这一点。然而从陈独秀的立场看,不管怎样说,这一次离开北大毕竟是夜走麦城,所以他在4月11日途中遇到汤尔和时,“面色灰败,自北而南,以怒目视”,内心的愤怒溢于言表。而汤尔和也只好自嘲为“亦可哂已”。
紧接着,陈独秀理所当然走上更为激烈的反叛之路,他在整个五四爱国运动期间似乎都没有闲着。蔡元培5月9日离京出走后,陈独秀在上海的朋友估计他在北京也肯定会有许多危险和困难,函电他早日南下。陈独秀回答道:“我脑筋惨痛已极,极盼政府早日我下监处死,不欲生存于此恶浊之社会。”6月8日,陈独秀在《每周评论》上发表文章,表示人类文明的发源地就是研究室和监狱这两个地方,只有这两个地方发生的文明才是真文明,才是有生命有价值的文明,表示他愿意出了研究室进监狱。6月11日,北洋政府的军警终于成全了陈独秀的愿望,以散发传单为理由将陈独秀拘捕,并终于将陈独秀逼上一条充满荆棘的革命之路。
北大内部的纠纷有着复杂背景,像陈独秀案只是新派知识分子内部纠纷的一种表现,更多的当然还是有新旧两种思想观念的冲突。从前面的论述中,我们没有忘记另外一条线索,那就是北大之所以惹来外部麻烦,其实就是从1919年1月1日初版发行的《新潮》杂志开始。林纾、张厚载以及报章杂志如《公言报》的批评说到《新潮》,而最直接的警示,则是对北大爱护有加的教育部部长傅增湘。傅增湘3月26日致函蔡元培说:“自《新潮》出版,辇下耆宿对于在事员生,不无微词”,“国学靡敝,士之秀且杰者,谋所以改弦而更张之。笃旧之伦,疾首疚心,为匡掖废坠之计,趋涂虽殊,用心则一。异同切劘,互资进行,尊闻行知,无妨殊轨。近顷所虑,乃在因批评而起辩难,因辩难而涉意气。倘稍逾学术范围之外,将益启党派新旧之争,此则不能不引为隐忧耳。吾国伦理道义,人群纪纲,镌于人心,濡于学说,阅数百千年。其间节目条教,习惯蜕衍,或不适于现代,亦属在所难免。然而改革救正,自有其道。以积渐整理之功,行平实通利之策,斯乃为适。凡事过于锐进,或大反乎恒情之所习,未有不立蹶者。时论纠纷,喜为抨击,设有悠悠之辞,波及全体,尤为演进新机之累。甚冀执事与在校诸君一扬榷之,则学子之幸也。鄙意多识蓄德,事属一贯。校内员生,类多闳达,周知海内外名物之故与群治之原。诚能朝益暮习,与时偕行,修养既充,信仰渐著,遵循轨道,发为言论,自足以翕服群伦。若其以仓促之议,翘于群众,乂有未安,辄以滋病,殆有未可。至于学说流裔,如长江大河,支派洄洑,无可壅阏,利而导之,疏而瀹之,毋使溃溢横决,是在经世之大君子如我公者矣。”由此可见,傅增湘对《新潮》所代表的激进思想的高度关注,当然他也肯定受到来自政治高层和守旧势力的压力。
傅增湘确实受到政治高层和守旧势力的压力,正如向研究者和许多文献都记载的那样,段祺瑞和安福系对蔡元培的教育理念很不感冒,他们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蔡元培和北大的动静,担心教育上出问题,担心学生闹事。所以蔡元培、陈独秀,乃至汤尔和、马叙伦、沈尹默等人的理念和防范看,其实也是一直在提防着段祺瑞和安福系的黑手。
说来其实也很奇怪。段祺瑞和安福系的主要人物都来自安徽,而陈独秀、胡适这些人也是安徽人,但是这两股安徽势力各自争锋,他们就是不愿意交叉不愿意沟通,宁愿与外省人一起收拾安徽人。这也算是安徽人的劣根性了。所以陈独秀在6月被捕时所散发的传单,其主要斗争矛头就是段祺瑞和安福系的徐树铮、段芝贵等人。
大约在3月末,安福系参议员张元奇以北大教员、学生鼓吹新思潮的“出版物实为纲常名教之罪人”,特地前往教育部,请教育总长傅增湘加以取缔,当时携去《新青年》和《新潮》等杂志为证。张元奇还表示,如教育总长对此无相当之制裁,则将由新国会提出弹劾教育总长案,并弹劾大学校长蔡元培。但据新国会中的人说,弹劾案的提出须得到多数议员的赞成,此次张元奇表示要弹劾傅增湘,只不过是参议院中少数耆老派的意见,并不能形成参议院的共识。张元奇向傅增湘提出警告,不过是恫吓而已。
尽管张元奇和安福系一时还没有足够的理由的搬倒傅增湘和蔡元培,但他的恫吓也不能不引起傅增湘的重视。4月1日,蔡元培应傅增湘的要求到教育部面谈一切。由于年初以来外间议论纷纷,《新青年》早在2月15日出版的6卷2号开篇就刊登大字声明,否认《新青年》与北大有直接的隶属关系。声明指出,“近来外面的人往往把《新青年》和北京大学混为一谈,因此发生种种无谓的谣言。现在我们特别声明:《新青年》编辑和做文章的人虽然有几个在大学做教员,但是这个杂志完全是私人的组织,我们的议论完全归我们自己负责,和北京大学毫不相干。”这个声明一方面告诉我们外间的谣传还真的不少,而且时间也比较早,另一方面为保护北大和蔡元培,陈独秀等人理直气壮地声明这个杂志与北京大学无关。
《新青年》编辑部的声明减轻了蔡元培的一个压力,蔡元培需要向傅增湘并通过傅增湘向安福系说明的只是《新潮》杂志的问题。
《新潮》确实是经蔡元培、陈独秀同意出版的一个刊物,其经费补助也来自北大官方。根据傅斯年的回忆,他与罗家伦、顾颉刚、潘家洵(介泉)、徐彦之(子俊)等同学在蔡元培思想自由、兼容并包教育理念影响下,觉得应该成立一个社团,创办一个杂志,表达一些主张,为自己将来走向社会提供一次锻炼的机会,所以他们想到了创办新潮社,创办《新潮》杂志,并由徐彦之找文科学长陈独秀汇报,得到陈独秀的大力支持。陈独秀表示:“只要你们有办的决心和长久支持的志愿,经济方面可以由学校担负。”所以说,《新潮》当然是北大的刊物,尽管是以学生为主体。
有了陈独秀的表达和支持,傅斯年等人加快了筹备步伐。1918年10月13日,他们召开第一次预备会,确定了杂志的基本宗旨:
1.批评的精神;
2.科学的主义;
3.革新的名词。
基于这三点宗旨,徐彦之将杂志的英文名字定为:The Renaissance,直译应该是“文艺复兴”,而中文名词在罗家伦的坚持下定为“新潮”,其实也蕴含着英文的意思,两个名词恰好可以互译。11月19日,开第二次会,把职员举妥,着手预备稿件。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把图书馆的一个房间拨给新潮社使用,北大出版部主任李辛白帮助他们把印刷发行等事情搞定。于是到了1919年1月1日,《新潮》如期面世。
《新潮》出版之后很快发生很大的影响,有几家报纸几乎天天骂《新潮》,几乎将骂《新潮》作为他们职业。甚至在北大的某某几个教员休息室里,也从此多事。傅斯年等人不免有受气负苦的地方,甚至于树若干敌,结许多怨,尤其是傅斯年和罗家伦两个人,更是因此成为许多人攻击的对象。特别是有位“文通先生”,一贯和北大过不去,所以当《新潮》出版两期之后,他又开始看不惯,有一天拿着两本《新潮》和几本《新青年》送给地位更高的一个人看,加了许多非圣乱经、洪水猛兽、邪说横行的评语,纵容这位地位最高的来处治北大和傅斯年等人。
这位地位最高的交给教育总长傅增湘斟酌办理,并示意蔡元培辞退大约是陈独秀、胡适这两位教员,开除大约是傅斯年和罗家伦这两位学生。这就是当时传言的所谓“四凶”。他们两个是《新青年》的编辑,两个是《新潮》的编辑。所以仔细阅读蔡元培复林纾的信,可以感觉到蔡元培在那封信里,并不只是对林纾说话,而且是向徐世昌喊话。
接着就是所谓新参议院的张元奇找到傅增湘,要求查办《新青年》、《新潮》和蔡元培,弹劾傅增湘。再接着,就是林纾即傅斯年所说的那位“林四娘”找到“他的伟丈夫”徐树铮。接着就是老头子们啰唣当局,当局啰唣蔡元培。接着就是谣言大起。校内校外,各地报纸上,甚至辽远若广州,如成都,也成了报界批评的问题。谁晓得他们只会暗地里投入几个石子,骂上几声,啰唣几回,再不来了。按照罗家伦在《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中的说法,这位“文通先生”就是江瀚,而那位“地位最高”的,就是大总统徐世昌。
按照傅斯年当时的说法,《新潮》之所以在创刊仅仅两期时就遭到如此磨难,主要的还不是《新潮》本身,而是“由于《新青年》记者”,《新潮》不过占了一小小部分。那么《新青年》究竟在哪些问题上被这些人盯上了呢?
根据陈独秀1919年1月15日所写的《〈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确实被许多人甚至一些青年学生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非圣无法的叛逆”,看作“邪说、怪物”。至于具体内容,根据陈独秀的归纳,大致有这样几项: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国粹,破坏贞节,破坏旧伦理(忠孝节),破坏旧艺术(中国戏),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破坏旧政治(特权人治),共九条。而追本溯源,《新青年》之所以被那些人视为洪水猛兽,视为异端邪说,只是因为拥护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赛因斯(Science)两先生。理由是: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所以,我们要谈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所谓“全盘反传统”,所谓“全盘西化”,都应该按照这个线索去探究。
原本只是从事学理讨论学术论争的林纾,不自觉无意识充当了段祺瑞政府的帮凶,这在段祺瑞政府成为历史陈迹,而蔡元培、陈独秀等人都成为历史上的正面形象后,林纾在五四历史记忆架构中的形象理所当然比较尴尬、比较负面。
〔作者简介〕马勇,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