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收容所,日子过得很快。天天有人来教歌,教的是:“这朵花儿真好看,送给英雄和模范,男女老少齐劳动,建设祖国大花园。共产党,领导咱,积极劳动去生产,从今以后不求人,双手挣来吃和穿。”
唱完歌,就扭秧歌;扭完秧歌,就讲课。讲的是“为什么劳动是最光荣的”。讲完课就讨论,讨论的时候,发言的人很少;只有扭秧歌的时候,全体参加,满院子都是孩子们喊叫欢笑的声音。
不久,整个天津市的几个收容所都住满了,全市无业游民,都按年龄、性别编了队。有的送安老院,有的送教养院,有的送育幼院。壮年男子编了个劳动大队。小黑马他们十四岁以上的青少年就编了个青年队,准备开到天津北边的芦台国营农场,参加农业生产。那位瘸腿叔叔荣军刘德山当了青年队的队长。另外派了一个副队长,叫高保元,也是个荣军。出发的那天很热闹,吃的是白面馍馍、炖猪肉,买卖家送的旗,旗上写着“劳动生产做新民”;还有欢送的点心、花生、瓜子、糖和纸烟。孩子们这一天情绪都很高,大家排成队,背着筐、镐、铁锨、扁担,打着锣鼓家伙,扛着大红旗,唱着歌儿,高高兴兴地往车站走。引得街上的行人和买卖人都围上来看,纷纷议论说:“谢天谢地,这一下可没有人来捣蛋了!”“如今新社会了,人人都要劳动生产,看这样有多好!”“嘿呀,把这些调皮捣蛋的野孩子教育好,可真不易呢!”
小黑马以前常到车站来。有一个时期,每天夜里都睡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警察来了赶他走,警察走了他又睡;可是他从来也没有坐过火车。他和旁的孩子在月台上都焦急地等着坐火车。
“坐火车是什么滋味呢?”他问牛牛和二小子。可是牛牛的老家在乡下,他到天津,是两条腿走来的。二小子生在天津,长在天津,连乡下也没有去过,哪儿坐过火车!只有当过小勤务兵的大眼猴坐过火车。大眼猴可吹得真玄:
“火车跑得那个快呀,就像飞一样!可是你看不见火车飞,光看见那树呀、房子呀、电线杆呀……呼噜呼噜地往后飞……”
“得了,又没有长翅膀,怎么能飞?”小黑马不信地说。
“看你,土包子,连火车也没有坐过!”
火车终于来了。老远就看见冒白烟,听见轰隆轰隆的响声,一眨眼的工夫就来到跟前,震得地皮都动了,看得人眼睛都晕了。孩子们一窝蜂地上了火车,争先恐后地抢那些靠窗户的座位。
一会儿,一位女同志用一种好听的声音广播了:
“旅客们注意,由北京开往沈阳方面的列车,马上就要开车啦,有送旅客的亲友们。请您赶快下车吧,请您赶快下车吧!”
车站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火车“喔儿——”一声怪叫,列车开动了。广播台播送着有节奏的进行曲,火车慢慢离开了站台。
孩子们以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这一切。当火车离开城市,以正常的速度驰向田野的时候,扒在玻璃窗上的大眼猴得意地说:
“看,小黑马,我说得不错吧,什么都好像在飞!”
“怪呀,为什么近处的东西飞一样地跑,远处的村庄可不动呢?”
“瞧,大帆船!船上的老板娘还在梳头呢。”牛牛高兴地嚷起来。
车厢里充满了欢笑和喧哗。孩子们从今天早上起就像过年过节似的,一直都很快乐。
可是,快乐了半天又不快乐了。到芦台下了火车,行李装在大车上拉着,孩子们扛着工具步行。走呀走的,越走越荒凉,越走越泄气。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呢?荒草连着荒草,野地接着野地;看不见一个村庄,瞅不见一个行人。过一道河又一道河,河上的桥有的也塌了,大家只好赤脚蹚水。到后来,走到一道围堤跟前,围堤的外面是水濠(háo),围堤的缺口,是个大门,门口还站着一个哨兵。
高队长在前面领路,刘队长替孙小宝扛着铁锨,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很兴奋,就好像是回到他的家乡一样,热情地喊起来:
“孩子们,咱们到啦!这就是芦台国营农场,这是华北第一个大农场哩!我们要在这儿种许多许多的水稻……”
“水稻我知道,”牛牛扛着一把铁锨,高兴地说,“在老家的时候,我爸爸给李善人家种过的。”
“哼,当地主的还有善人!孩子,这是国营农场,”为了加强语气,刘队长故意把最后四个字说得很重、很慢,“是国家办的农场,是建设社会主义哩,这可是给咱们自个儿干活,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要种稻子,还要种麦子、棉花……”
“可是我们不会种怎么办呢?”粗墩墩的二小子晃着笨拙的身子,怀疑地问。
小黑马耸耸裤子,做了个鬼脸儿:
“我们就会吃大米干饭,白面馍馍!”
大眼猴叼着烟屁股,懒洋洋地捣了他一拳“:你呀,等着吃屁吧!”
“不,孩子们,不会可以慢慢学嘛!”刘队长热心地说,“谁从娘肚子一生下来就会种地的?再说,农场还有工人,上级还要给我们派技术员、农业专家、拖拉机手,要把我们培养成有出息的农业工人呢!”
可是孩子们走进大门,里面还是荒草,而且连一个人影儿也看不见。这算个什么“农场”呀!
再往前走,就看见许多倒塌了的房屋墙壁,满地都是破砖烂瓦。砖瓦缝里长着野草,野草底下蹲着癞蛤蟆。癞蛤蟆鼓着大眼睛呆望着,瞧见来了许多人,就惊慌地一蹦一跳地四处逃走了。
听到有叮叮咚咚的声音,好了,有人的声音了。
前面出现了一排尖顶的帆布帐篷,好像画上的蒙古包,打横还有一列用席片搭的屋子。那些叮叮咚咚的声音正是工人们在钉木头橛(Jué)子、搭帐篷。
高队长下命令,叫大家坐下来歇歇。他自己走到一个正在搭着的帐篷跟前,向一个大个子敬了个礼。大个子手里还提着一把斧子。他约莫三十多岁,穿着灰布的制服,大脸盘,小眼睛,看起来倒很和气。他俩说了几句话,高队长就叫大家站好队,又介绍说:
“这是农场的魏场长,我们欢迎魏场长讲话。”
他自己带头鼓掌,可是队员们还不习惯鼓掌,有几个人跟着拍两下巴掌,瞧人家不拍,也赶忙把手缩了回去。
魏场长说得很简单,大意说这个农场是过去日本鬼子用来剥削老百姓的,在国民党手里荒废了三年。现在人民政府给我们个光荣的任务:要在这个废墟(xū)上,建立一个大规模的国营农场,准备用新式的机器耕种。还说劳动创造世界,开头要苦些,可是先苦后甜,靠双手可以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还可以改善我们自己的生活。
场长讲完话,大车把行李拉来了,天也快黑了。队长把大家分了组,选举了小组长;安顿在尖顶的帐篷里,说灯壶和灯油派人到芦台买去了,今天晚上早点睡,不用点灯。
帐篷里支了木板,上面铺着干草。孩子们胡乱铺了床,情绪很低落,纷纷议论说:
“闹了半天,原来是罚我们来干苦力啊!”
“什么先苦后甜,原来是先甜后苦哩!”
小黑马懒懒地躺在铺上,越想越气,嘴里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倒霉!人家在外面好好的,偏要哄人家进圈套!自己上钩,还拉着别人上钩,真是个坏蛋!”
牛牛明明知道他是在骂自己,故意装听不见,嘴里哼着新学的歌儿。小黑马见他不接腔,心里更生气:
“戳牛屁股长大的货,吹牛皮,拍马屁,脑袋晃得挺欢,我以为要做官了,谁知道爬了半天没爬上去,还是个臭队员,当小组长算个屁!”
牛牛是个老实孩子,很敦厚,平素不爱和人吵嘴打架,只有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候,才发脾气。他见小黑马越说越不像话,感到受了很大侮辱,血朝上涌,一翻身站起来,叉着腰说:
“小黑马,你红口白牙讲清楚,骂谁哩?”
“谁接茬(chá)儿就骂谁!”小黑马也猛地站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地立着,好像两个好斗的小公鸡,在没有啄第一嘴之前,互相瞪着自己的敌手。往常,大眼猴是最爱打架的,可是今天他没心思打架,他和小黑马咬了一阵耳朵,便把他拖出“战斗”,两个人跑出去了。
月亮已经上来了,青蛙到处咯咯咯地叫着。两个孩子跑到堤坡上,拾了个石头往水里一扔,石头“嗵”的一声,把水里圆圆的月影儿打碎了。大眼猴说:
“水很深啊!”
“可不,蹚不过去哩!你会游水么?”小黑马说。
“不会,你呢?”
“我也不会。”
“那不是跑不了么?”
“可不,跑不了啦!”
“那不是坏事了么?”
“可不坏事儿啦!”
“唉,倒霉啦!”
“唉,上当啦!”
“不忙,咱们看看门口的岗撤了没有。”
“好,咱们瞧瞧去。”
他俩刚跑到下堤坡,就碰上了一个巡逻的警卫,大声喝问:
“干什么的?”
大眼猴捅捅小黑马,小黑马就说:“我们是新来的队员。”
“哦,”那战士瞧见是两个孩子,声音放温和了,“你们出来干吗呢?”
“我们……我们想抓几个萤火虫儿。”
“抓萤火虫干吗?”
“玩呗。”
“现在玩够了,回去睡觉吧!你们才来,路也生,我送你们回去。”
小黑马望望大眼猴,大眼猴望望小黑马,他们叹着气,跟着那个战士,无精打采地回到帐篷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