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马这么一耽误不要紧,可把他妈妈周大婶急坏了。那些青年队的小家伙一下了班,一个个有说有笑,活蹦乱跳地来交牌子。她从远处看,这个也像她儿子,那个也像她儿子;可是走近了,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是。她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交了牌子,欢天喜地地吃饭去了,独独不见她那黑小子的影儿。她站在办公室门前一棵洋槐树的下面,听着慢慢远去了的孩子们的歌声,望着渐渐暗下去的晚霞,感到无限惆怅(chóu chànɡ)和空虚。她绝望了,悲哀极了,不知不觉蹲下去,靠着树根,擦一把抹一把地哭起来……
“大嫂子,你哭什么呢?”
周大婶一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她的面前。他那棠梨色的脸儿,端正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多朴实,多可亲。周大婶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叹一口气,说:
“我的孩子在青年队干活,几年不见了,我从天津来看他……可是……没找着!”
“他叫什么名字?”
“叫马长生,长短的长,生活的生,属猪的,今年十五岁啦。”
“我们这儿没有叫马长生的。”那军人想了一下,立刻说,“倒有个马瓶儿,也是十五岁。”
周大婶紧张起来了,抱着一线希望,问:“这孩子什么长相啊?”
“个子不大,瘦瘦的,黑不溜秋的,人很机灵。哦,左边额角上有个疤……”
“不错,就是他!”周大婶打断他的话,忍不住插嘴说,“那是他小的时候拾西瓜子儿,踩在瓜皮上,摔了一跤,留下的记号!可怜的穷孩子呀!”
“他还有个出名的外号,叫小黑马。”
“对对对,一点也不错!我的天,他现在在哪儿呢?”周大婶睁大了发红的眼,喘着气问。
“他和两个队员到地里干活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要着急!”他打量一下周大婶,慢慢地说,“大嫂子,我是青年队的队长,名叫刘德山,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是小黑马的妈妈么?”
“是呀,这还有错!”周大婶觉得他问得奇怪。
“那为什么小黑马总是说他没有妈妈,他的妈妈早就死了呢?”
周大婶愣住了,头慢慢低下去了,眼泪重新涌出来了,呜咽地说:
“这孩子……他不认我啦!可是这能怪我么?他九岁那一年,他爹出去蹬三轮儿,警察喊他他没听见,那该死的警察一顿拳打脚踢,打得他吐血哟!回家不到三天,就……他爹一死,我带着他和病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姑娘,没吃没喝,活不下去呀!这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要是早几年解放,也不会弄得这么惨呐……”
周大婶哭着把前前后后的情形诉说一遍,刘德山知道为什么小黑马总说他没有妈妈;一提起妈妈,他就那么痛苦。刘德山非常同情他们娘儿俩不幸的遭遇,安慰周大婶说:
“你别难过,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我马上把小黑马找来。你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小黑马、牛牛和二小子兴冲冲地开着拖拉机,来到食堂门口。那些吃罢饭的干部、工人和青年队队员瞧见三个小家伙居然把一辆拖拉机开回来了,这可是开天辟地也没有的事,都围上来,问长问短。有夸奖他们的,有羡慕他们的,乱哄哄地嚷成一片。
这时候,机耕队陈队长正在吃饭,听到外面轰隆轰隆开拖拉机的声音,非常奇怪:没有给机耕队这个任务,他们怎么把拖拉机开到食堂来了?再一听人们喊叫的声音,心想不妙,赶紧丢下筷子碗,忙往外跑,一跑出去,就看见了他的拖拉机,三个小黑人正在上面指手画脚地说说道道,周围聚了许多人,这可把他气坏了。他把人们扒开,跳上拖拉机,气势汹汹地说:
“拖拉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谁这么大胆子,敢开我的拖拉机!”
三个孩子猛不丁地给他这么一吓唬,都傻眼了。还是小黑马机灵,脑子一转悠,就赔笑地说:
“是我们三个开来的。队长,你看我们的技术怎么样?可以给几分?”
队长更生气了。气得脸蛋更红,把雀斑都盖住了,唾沫四溅地说:
“你们懂得个屁!你们知道这是国家的宝贵财产吗?你们知道一辆拖拉机值多少钱?弄坏了,谁负得起这个责任!走,咱们到场长那儿说理去!”
“我们没有给你弄坏,你别诬赖人!”牛牛抗议地说。
“没弄坏?你们三个脸上、身上的黑油是哪儿来的?你们破坏劳动纪律,破坏技术保安规程,要不给你们个处分,我这个机耕队长就不用当了!”
三个小黑人慌了神,翻起白眼珠,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正在僵着,忽然魏场长背着手来了,皱起眉头问:
“怎么回事?把拖拉机开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问问这三个小鬼吧,”小陈一面查看机器损坏没有,一面气恼地说,“他们没有我的命令,就自己乱开机器,要是弄坏一个零件,花钱都没处配,还要耽误生产,你说该怎么办吧!”
“你别‘要是’‘要是’的,乱给人扣帽子!”小黑马理直气壮地说,“我们真弄坏了零件,你处罚我们好了,没关系;可是,如果没有弄坏呢?你还得让我们开!”
“拖拉机是国家的财产,又不是你们家里买来的,不让人动!”二小子愣了吧唧地说。
“我们不是什么小鬼,我们已经长大了,”牛牛说,“建设社会主义,也有我们一份儿!场长,你说是不是?”
三个小黑人眼巴巴地瞅着场长,听候他的判决。
魏场长望着他们,小家伙的脸儿乌七麻黑,好像三个小包公,特别明亮的眼睛,显得又聪明,又调皮,心里很喜爱:想不到三个小不点儿竟能把拖拉机开这么远,真能干!真有出息!往后再培养培养,准能成为呱呱叫的拖拉机手哩。可是他不能不板着面孔说:
“陈队长的话很对,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你们不能自己偷开他的拖拉机,这是我们农场的纪律,懂得吗?”
三个孩子觉得场长给他们泼冷水,一个个噘着嘴,垂着头,很是泄气,可是场长又说:
“你们的积极性是好的,学得也有成绩。我看这么着吧,往后规定个制度,师傅包教,徒弟包学。你们要开拖拉机,不能偷着开,要让师傅坐在旁边保镖,给你们指教着点儿,保个险。这样好吗?”
三个孩子和那些旁边看热闹的人,特别是青年队队员都欢呼起来了。
“我们举两只手拥护!”
“我们保证学得呱呱叫!”
“我们要做个优秀的拖拉机手,给祖国增光!”
小陈可不同意,在一边嘟囔说:
“哼,这些调皮捣蛋鬼,又没文化,又没有技术,也能开个拖拉机?真见鬼!”
在一边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搭腔了:
“小陈同志,话不能那么说。他们人小心不小,要不是跟你学会点技术,也不会把这辆拖拉机开到食堂门口。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开拖拉机的,你再好好点拨点拨,这些孩子有建设祖国的决心,是能学出来的嘛!”
小黑马他们一看,原来是瘸腿叔叔在给他们撑腰呢。一个个挤眉弄眼,心里乐滋滋(zī)的,咧着嘴儿笑了。
“小陈同志,”魏场长认真地说,“我们机耕队人手不够,以后还要加夜班,上级也不能给我们调拨那么多的人。训练拖拉机手的责任,我就交给你,你作一个计划,明天讨论讨论吧。”
小陈看到机器并没有损坏,虽然对孩子们还不信任,还不放心,可也不再表示反对,一场纠纷就这么解决了。三个小黑人兴高采烈,正要去洗手吃饭,刘德山把小黑马叫到一边,低声说:
“外面有人找你,快去吧。”
获得了胜利的小黑马一团高兴,笑嘻嘻地说:
“得了吧,刘叔叔,我是一个小光棍,会有谁来找我,你别开我的玩笑啦!”
“不是开玩笑,是真的,一个女的,你猜是谁?”
“我猜不着,我没有姐姐妹妹,没有亲戚朋友,哈哈,也没有搞恋爱的对象,会有谁来找我呢?你哄我!”
“不,有的,是你的亲人!”
小黑马亲热地搂着刘德山的臂膀,偎依着他,调皮地嘻嘻笑着说:
“哎呀,刘叔叔,你就是我的亲人,最大最大的亲人,我还有啥亲人呢!”
“瞎说!你有亲人,有妈妈,你妈妈来看你了。”
小黑马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说:
“谁?……我的妈妈,她、她、她来看我了?”
“是啊,她找了你一后晌,现在还在生产科外面等着你呢。”
看得出小黑马很激动,很矛盾,惊慌失措地说:
“刘叔叔,这……这怎么办?我见她不见呢?”
“这可奇怪了,为什么不见她呀?”
小黑马眼里含着泪,鼓起最大的勇气,把压在心上许久的秘密暴露出来,嘴唇发抖地说:
“她嫁人了,不疼我了,不要我了,不是我妈妈了……”
“嘿,你这个小脑袋还这么封建呐!你爹给反动派害死了,她带着两个孩子,没法生活,还不许嫁人吗?可是嫁人是嫁人,妈妈还是妈妈呀,她要不疼你,来看你做什么?”
“人家说我是‘拖油瓶’的‘油瓶’,都呲打我,笑话我,笑得我见不得人,抬不起头!”
“那是旧社会的坏风气,现在,你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光荣的第二代,谁敢笑你呢?谁敢欺负你呢?”
“那么……我去了。”
“去吧,孩子,留你妈妈住下吧。就住在你那屋,叫牛牛临时回队里住两晚上。”
小黑马应着,拔腿就跑。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那圆圆的、金黄色的大月亮,笑眯眯地悄悄儿爬上树梢,偷偷望着小黑马的黑影儿飞也似的往前面跑。他跑呀跑的喘不上气,跑到生产科的院里,却一个人也瞧不见。
“妈妈!”小黑马大声喊叫起来了。
“嗳,我在这儿呐!”周大婶从槐树底下跑出来。小黑马一头栽到她怀里,拦腰抱住她,喃喃地说:
“妈妈,我的妈妈呀……”
周大婶悲喜交加,紧紧抱着他,娘儿俩搂在一块儿哭,哭得小星星眨着眼儿,好像要落泪的样子,大圆脸的月亮不忍心看,也逃到高高的云彩朵儿里了。
周大婶哭着呜咽地说:
“我的亲儿子……苦命的儿呀,妈妈对不起你……叫你受了多少苦……”
小黑马不哭了,用肮脏的小黑手给他妈妈擦眼泪,一面尽量找词儿,安慰她,逗她乐。
“别哭了,妈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快把旧社会那一套丢到臭茅坑里去吧!刘队长把我的思想都打通了,你脑袋还‘封建’呐!”
周大婶听儿子这么一说,多年积压在心头的一块疙瘩马上化开了。自从小黑马从家里跑出去以后,她没有过过舒心的日子,每一次在马路上碰见她的独生子,这孩子的眼里总是露出倔强的、敌对的、怨恨的神色,掉头就走,好像逃避洪水猛兽似的。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使她痛苦了多久啊!那时候,她有丈夫等于没有丈夫;有儿子等于没有儿子,她是孤立无援的。现在她什么都有了,她不能不打心眼儿里感激党和政府,感激她英明而伟大的政策,拯救了堕落的丈夫和不幸的儿子,也拯救了她这个绝望到顶的女人。她心里充满了兴奋的、幸福的感觉,不知不觉流着快乐的眼泪,亲着小黑马说:
“哟,我的好儿子,你现在变得多么懂事呀!”
“你也变了,妈妈,你把‘纂儿’铰了,变得文明啦!”小黑马故意把话题扯开,免得妈妈老是伤心。
“嗯,每天早上上班,梳‘纂儿’太浪费时间,我就把它铰了。”周大婶愉快地说。
“怎么,你现在有工作了么?”小黑马高兴地问,“在哪儿干活儿?”
“我在被服厂干活,大眼猴没对你说么?”
小黑马糊涂了。“什么大眼猴,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周大婶也糊涂了。“我在天津碰见他的呀,他说你在芦台国营农场得了病,要些钱花……”
小黑马着急地问:“妈,你给他钱了吗?”
“给了呀,孩子。你爹去年因为拧门撬锁,打老婆孩子,政府判了他八个月的劳动改造,谁知道这一教育,倒把他改造好了,对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俩一听你要钱花,就把辛辛苦苦攒下的十万块钱都交给大眼猴,叫他捎给你,你没有收到么?”
“该死的大眼猴,心这么黑!”小黑马气得捶胸顿足,咬牙切齿地说,“妈妈呀,你们上了坏人的当,我哪儿见到什么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