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双美
“生死不二”,表现为禅宗对“生死一如”“烦恼与菩提”“缚脱不二”的感悟。“菩提”“解脱”之于“生”,正如“烦恼”“束缚”之于“死”。
文殊菩萨考问庵提遮女:“生命的真谛是什么?”
庵提遮女说:“生命的真谛就是不生。”
文殊菩萨又问:“死亡的真谛是什么?”
庵提遮女说:“死亡的真谛就是不死。”
寒山子诗说: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
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
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
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此诗形象地表达了禅宗生死观。生与死手足一体,正如水冻成冰,冰融成水。
二鼠侵藤
从前,有一名囚犯关在监牢里。他犯了滔天大罪,被判了死刑,不久就要执行。
面对死亡,他十分恐惧,想方设法越狱逃跑。当时该国的法律规定,凡是死囚逃狱者,任由疯狂的大象踏死。
国王得知他越狱逃跑的消息,立刻放出狂怒的大象去追杀。死囚正行走在空旷的荒野,突然从草丛中奔出一只野象,发狂地追逐过来。死囚大惊,拔腿逃命。危急中,逃到一个荒废的村落,看见了一口干涸的空井,井旁有一棵老枯树,死囚忙抓住脆弱的树藤垂入井中,躲过了狂象的追逐。
死囚松了一口气,抬眼四望,大吃一惊,只见井壁四角各盘踞着一条毒蛇,吐出长长的毒信,顺着枯藤爬了过来。死囚尽力往井底下逃,逃避毒蛇的毒雾,一低头,又吓得差点昏厥过去。原来井底蜷卧着一条青色毒龙,大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瞪视着他。
上有狂象,旁有毒蛇,下有毒龙。死囚向上攀爬不成,朝下降落不得,只好紧紧抓住枯藤,悬荡在空中,上下摇摆,极其危险。
这时,忽见一白一黑两只老鼠,津津有味地啃噬着死囚赖以活命的树藤,不啻雪上加霜。他心乱如麻,进退两难,深深地体会到世事的无常。
而就在井边,耸立着一棵大树,枝叶茂密,遮蔽着蓝天,树上不时有甘露般的甜蜜滴下。死囚抓住枯藤抬头仰望时,一滴甜蜜恰巧落进他的嘴里。
他身处危险的井中,抓着枯藤,危在旦夕,突然发觉了树上滴落下来的甜蜜,顿时忘却狂象、毒蛇、恶龙、黑白二鼠的威胁,忘情地揪住枯藤摇来荡去,张大嘴巴,承接着诱人的甜蜜。
佛陀在这则故事中,以牢狱譬喻三界,死囚譬喻众生,疯象喻无常,毒龙喻地狱,四条毒蛇譬地、水、火、风四大,枯藤譬喻人命,黑白二鼠譬喻日月。
黑白二鼠般的日月蚕食世人的性命,人的生命日日减损。死囚般的众生,却执着甜蜜的人间欲乐,面对无常的痛苦,反而不知不觉,习以为常了。
禅录中以“二鼠侵藤时如何”作为话头参究,对这则经文进行了富有禅意的体证。
生命日夜飞逝,无常悄然而至,对此,参禅者对此应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景德传灯录》卷十七的一则公案回答了这个问题。
僧问:“前面是万丈悬崖,后面是虎狼狮子。在这个紧急关头,应当怎样做?”
禅师说:“自在!”
这样的“自在”,已经不是对五欲之乐的贪着,而是对无常禅意的超越。
今宵酒醒何处
法明禅师临终时引柳永词作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子仪禅师在回答死后去处时说:“子今欲识吾归处,东南西北柳成丝。”丝丝杨柳,娟娟明月,潺潺流水,习习清风,无不是宇宙法性的显现,个体以死亡的形式与宇宙同化。《景德传灯录》卷二十智晖临终示偈:
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
住来八十年,近来有损坏。
早拟移住处,事涉有憎爱。
待他摧毁时,彼此无相碍。
诗意谓人的身体如同一间房舍,由父母修盖而成。自己在其中住了八十余年,房屋老化(身体已衰老),本想换个新的住处(采取某种方式避免死亡),可这犯了有所憎爱(爱生憎死)的大忌,不如任其自然,待房屋倒塌(肉体生命自然完结),自己和这房舍遂两不相妨。成坏是自然法则,如果爱生憎死,就有悖于禅悟之道了。
劳生息死
洞山禅师是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他对生死看得很开。当他知道自己远行的日子已到,便命人为他剃发披衣,撞击起寺院的大钟,安然坐化。僧众放声号哭,一直哭了好大时辰。洞山忽然睁开眼睛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说:
“出家的人,心里不要为虚幻的外物所牵制,这才是真正的修行。生时操劳,死为休息,为什么要悲伤哭泣?”
于是洞山命主事僧办愚痴斋,以责罚大众的不能忘情。洞山和他们一起斋戒,七天之后,叮咛大众说:“这一次绝不要哭死哭活了。”
次日沐浴后,洞山端端正正地坐着,再也没有起来。
“劳生息死”是化用《庄子》语意。《庄子·大宗师》说:“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大意是:大自然赋予形体来使我有所寄托,赋予生命来使我疲劳,赋予暮年来使我清闲,赋予死亡来使我安息。所以以我生为乐事的人,也自然以我的死为乐事。同篇还记载了一则故事: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莫逆之友,子桑户死时,他的两个朋友一个编曲,一个鼓琴而歌:“啊,子桑户啊,你已返归大道,而我们还不得已为‘人’啊!”
庄子还认为,子桑户之死,意味着与造物为友,而遨游于浩无际涯的天地之气中。生对他是可恶的负担,一似长在身上的千日毒疮;而死亡,则是负担的彻底解卸,犹如毒疮的破而脓流。
庄子的生死观对禅宗有着巨大的影响。禅宗既不逃避死亡,视死如归;同时也热爱生命,不否认生命本身的意义、价值。洞山临终引庄子的话,只是为了矫正弟子们对死亡的恐惧观念,并不等于赞同庄子对生之厌弃的态度。
日面佛,月面佛
禅者对死亡乐观旷达,任运自然。马祖道一禅师身体不适,僧人探问病情,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九禅僧颂云:
东街柳色拖烟翠,西巷桃华相映红。
左顾右盼看不足,一时分付与春风。
朱砂镜里开颜笑,白玉盘中展脚眠。
大抵人生难得共,得团圆处且团圆。
“日面”是红通通的朱砂镜,“月面”是晶亮亮的白玉盘。天地呈现出氤氲化机,置身其中,抒情的主体(既是马祖,亦是颂古的创作者)左顾右盼,流连不已。虽然此景此身皆难得,但他并不是落寞哀怨,而是开颜笑、展脚眠,分分秒秒安详自在,既没有感叹个体生命的脆弱,也没有悲伤自然生命的短促,而只是全身心地融入眼前的景致,欣赏它的生机和美丽,以自然之眼观自然之景,将天然图画分付春风,使生命境界升华到光风霁月的澄明之境。一旦感悟了“日面”“月面”,则生命的分分秒秒都充满了情趣。这就是禅宗对生死的诗意感悟。
生命现象的迁谢,是“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是“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是“死生生死元无际,月上青山玉一团”。个体生命虽有迁谢,自性却清湛澄明,玲珑亮丽。只要把握现境,随处做主,就可以出离生死,“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时时自在,处处安详,“日面”“月面”,打成一片。《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7、卷30颂云:
云开空自阔,叶落即归根。
回首烟波里,渔歌过远村。
寒月依依上远峰,平湖万顷练光封。
渔歌惊起沙洲鹭,飞入芦花不见踪。
慧能临终告诫门人,有“归根得旨”之语;僧问二鼠侵藤时如何,龙牙曰:“还见侬家么?”这两首诗就是分别吟咏归根得旨、二鼠侵藤公案。二鼠侵藤,喻日月交煎,生死到来。前诗以浮云散尽天澄碧,叶落随风归故根,象征生命的圆成。更以烟波浩渺、渔歌摇曳的境象,渲染出归寂之际的洒脱安详,无拘飘逸。后诗以月色湖光交相辉映的澄明景致,象征纤尘不染的生命原真态。鹭宿沙洲,喻禅者生活境界的纯净。白鹭被渔歌惊起,飞入芦花,喻生命自然迁谢之际,个体自性与宇宙法性圆融一体,现象与本体妙合无垠。诗中皎月、练光、白鹭、芦花,汇成了彻天彻地的澄明,洋溢着活泼生机,生动地传达了禅宗对生命深邃通脱的感悟。
烦恼即菩提
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槃智慧的就是菩提。菩提的证得,须经历无数的烦恼。烦恼愈重,转化的动力也愈大。波平静后即成水,烦恼解除后即成佛。正因为有生死烦恼,佛法才应运而生。
维摩诘居士在街上帮助行人,在学堂诱导儿童,甚至到妓馆、酒店和赌场中,就是要宣讲贪欲的危害,使误入歧途的人重新树立正当的生活信念,在烦恼中证成觉悟。
向居士致书慧可谈修行体验说:“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弃影劳形,不识形为复印件;扬声止响,不知声是响根。除烦恼而趣涅槃,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果,喻觅声而寻响。”弃影劳形用《庄子·渔父》典:有人畏惧影子,憎恶脚迹,想摆脱它而狂奔,跑得愈远则脚迹愈多,跑得愈快则影随愈紧。他以为速度还不够快,飞跑不停,终致力尽气绝而死。殊不知到了阴暗的地方影子自然消失,静止下来脚迹自然没有。弃影劳形,愚昧之至。烦恼如形体,觉悟如影子。在人生之旅中,烦恼与觉悟形影不离。只要消泯相对,则所至之处,皆是清凉胜境。
波平静后即成水,烦恼解除后即成佛。菩提烦恼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泥多佛大”“通身是病通身药”“地肥茄大”之类的禅语,表达的是和本题同样的意趣。
火中莲
《维摩经·佛道品》:
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
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
世间的贪欲、嗔恨和愚痴等种种烦恼如“火”,皎洁晶莹的觉悟之心则是“莲花”。莲花不生于高原陆地,而生于卑湿之处,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常作为清纯本心的象征。从世间烦恼中获得解脱,就是“火中生莲花”,这体现了《维摩经》“一切烦恼皆是佛种”思想。
《圆悟录》卷十四:“在家菩萨修出家行,如火中出莲。盖名位权势意气卒难调伏,而况火宅烦扰煎熬,百端千绪。”“火中莲”以喻象的新奇独特,而成为禅僧诗客的熟典,如永嘉玄觉《证道歌》:“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
无常即佛性
无常与佛性似乎是一对截然相反的范畴,但如果以般若空观不二法门来看,则烦恼的当体即是菩提。
志彻读《涅槃经》,不知无常之义,请教慧能。慧能说:“无常,就是佛性!”
佛教的任务就是让人从无常中解脱出来,通过实现佛性而进入涅槃。慧能指出,真正的涅槃无非就是对无常的如实认识。只有把自己从超越无常的涅槃中也解脱出来,从涅槃完全复归到无常世界,并生活在无常世界的痛苦中间,才能证得真正的涅槃。这样的涅槃才不是与无常相对立、和无常联系在一起并受制于无常的涅槃,而是超越了无常和常的涅槃。
灭却心头火自凉
不二法门将红尘热恼与世外清凉打成一片。禅宗指出,炎热之时,不必去山水清凉地,而要“向镬汤炉炭里回避”,因为那里“众苦不能到”。在酷暑时到镬汤炉炭里躲藏,与热恼彻底同化,即可证成对热恼的觉悟。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影堂》:“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也善于抉发此义。杜荀鹤《夏日题悟空上人院》云:
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
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在一年最热的三伏天,禅师闭门披衲,在没有松竹荫蔽的房子里参禅,却清爽凉快。可见参禅并不一定要到宁静阴凉处,只要“灭却心头”,身体的凉爽就不在话下。
“灭却心头”即是将相对观念灭去。“火”指世俗的烦恼。逃避烦恼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深入烦恼中,才能证成对烦恼的觉悟。苦乐是心理现象,将苦乐的对立化解了,心理就会祥和。
当学人问洞山:“怎样才能躲避烦恼呢?”
洞山说:“那就到热炭炉里去吧。”
日本织田信长的军队火烧惠林寺时,快川国师(1852年殁)在寺楼上吟诵了“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随后投身火海,使它成了至理名言。在中国禅宗的经典公案集《碧岩录》中,这两句话也经常被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