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直心是。《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莫心行谄曲,口说法直。口说一行三昧,不行直心,非佛弟子。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
慧能在作名词解释,把一个老名词赋予了新内容。
这个专业名词叫做“一行三昧”,不同佛经的解释有些出入,大体来说就是坐禅入定体悟终极真理,弘忍就是这么教的,神秀在北方也是这么讲的,可慧能完全否定了这个意思,自己给作了一个崭新的解释:“所谓一行三昧,就是说在任何时候,无论是行、住、坐、卧,始终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
看,慧能给的新定义和佛教传统的标准定义截然不同,他总不能全是信口开河吧?多少也该有点依据吧?——确实有点依据,慧能接着引经据典给自己的新说找靠山:“《净名经》上说: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不要嘴上念佛,心里藏奸。那些把一行三昧挂在嘴边却不按直心而行事的人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只有以直心行事,对一切事物都没有执著,这才是真正的一行三昧。”
慧能拿来作依据的《净名经》还有一个响亮的别名:《维摩经》,或《维摩诘经》,唐朝大诗人王维王摩诘的名字就是取自这里,梁代昭明太子萧统也自号维摩诘。《维摩经》是一部很流行的佛经,尽管在前文的慧能行历里边没看到《维摩经》的影子,但它确实也是慧能禅法的一个重要理论源泉之一。
《维摩经》是大乘经典,主角叫做维摩诘,这个名字也许对很多人来说比较陌生,但他的卧室却是人人都知道的。维摩诘有一间神奇的卧室,虽然只有一丈见方,却无论多少人都坐得下——“一丈见方”就是“方丈”,后来禅宗寺院里住持的卧室就从《维摩经》取意,叫做方丈,再后来大家又用方丈一词来称呼住持(也就是住在方丈里的人)。
维摩诘是佛陀时代的一位印度大款,而且结交权贵,手眼通天,经常流连在娱乐场所,吃香的、喝辣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么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反派,至少也要像贾宝玉一样风流顿散,落了个茫茫大地真干净,然后遁入空门,觉今是而昨非,成为佛门故事里的一个改造样本。
但是,事情不是这样。据说他老人家也是一尊佛,化身在繁华世界里普度众生,非正式地给佛陀打个帮手。所以他精通佛法,能言善辩,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有一次大家去佛陀那里听讲座,维摩诘请了病假,问他生了什么病吧,他却说“因为众生都病了,所以我也病了”。大家听着不对头,觉得这家伙是不是装疯卖傻泡病号呀?佛陀心地好,派了文殊菩萨到维摩诘那里探望病情,维摩诘心里偷笑:“等的就是这个!”
文殊菩萨这一来,就进了那间神奇的卧室,维摩诘便借机引着话头谈论佛法,把一些流行的修行方式好好批评了一顿,文殊菩萨越听越惊,越觉得这维摩诘好生厉害。
维摩诘都批评了些什么呢?大略而言,一是批评“修行必须出家”
的观念。古代印度的修行者是很流行出家的,无论是婆罗门还是各个沙门派别都讲究出家修行,这也很有道理,试想你正在修行佛法,成就斐然,已经看破红尘,证到涅槃的至高境界了,突然老婆哭着来找你,说因为家里穷,交不起住院押金,儿子被医院给扔到大街上了。你会怎么做呢?就算是佛陀,他老人家会怎么做呢?
祸不单行,邻居又气喘吁吁地来找你,说这些天国王正在开大会,所以你儿子刚刚被医院扔到大街上,就被警察拽上了车,听说是要遣送回乡。你心知肚明,以乡下赤脚医生的医疗水平,儿子回去了必然是死路一条。你会怎么做呢?就算是佛陀,他老人家又会怎么做呢?
所以世俗生活很容易成为修行的阻碍,所以不结婚,不生子,没有财产,没有住处,如果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会失去什么呢?你还会“担心”失去什么呢?摆脱了一切的世俗牵挂,一个人才更容易潜心修行。
有人一定会问:“出家了难道就什么都没有了吗?寺院生活一样是很社会化的呀。”是的,在很多时代里寺院都拥有大量的产业,甚至有许多至少在名义上属于寺院公共财产的东西也已经变成了僧侣们的私有财产,一些有权有势的僧侣甚至连奴婢都有,南山律宗的祖师爷道宣和尚专门规定过富有僧侣之私有财产的继承法则。那么,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算出家么?或者这样来问:这样的出家还有多少出家的意义呢?
在古代印度,出家不是指进入寺院过一种新形式的社会生活,而是孤身一人抛弃一切,到森林里或者石头缝里找个地方进行苦修,所谓持戒也只是个人的事,没有外界约束,全凭各人毅力。寺院是后来才出现的,佛陀就把弟子们组织成一个团体,在每年的雨季就待在一个地方不出门,称作“雨安居”,一个很美丽的名词。有了组织,就不再是单纯的修行,而渐渐变为宗教了,宗教是一定需要社团组织的,也因为社团组织的集体生活这一新形式的需要而有了一些规章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出家授戒仪式就相当于新生的入学典礼,进了寺院以后要遵守的一些戒律就相当于学校的校规,寺院里也会有专门管纪律的和尚,就相当于学校里的教务主任。
好了,话说回来,无论以早期的个体修行的形式看,还是以后来的寺院生活看,维摩诘先生都算不上一个修行者。可他却告诉我们说:出家不出家不是看那些外在形式,而是看你的心。虽有万贯家财却无贪念,虽有妻妾成群却无淫欲,这才是真正的菩萨行,真正的成佛之道。
《维摩经》这里反映了印度佛教中大乘与小乘的一个区别:小乘佛教是强烈主张出家修行的,而大乘佛教则反其道而行,尤其在大乘初期,信徒们主要都是在家的居士。所以大乘信徒可以用钱财布施,而标准的小乘信徒却是一分钱也没有的。
大家可以想见《维摩经》的流行不是没有道理的,那些有家有业的人既想加入修行者的行列却抛不下亲人和家产,这下可看到一个光辉榜样了,原来坐拥金山银海、整天醇酒美人的大款也能成佛呀!——大家要是多读些佛经大概就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佛教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只要你从一部经书里找出一条理论,别人就能从另一部经书里找出相反的理论。如果你们去找一位高僧来作仲裁,这位高僧很可能会说你们俩全是错的,然后给出他自己的“唯一正确”的答案。如果你们三个都是各持己见、信仰坚定的高僧,那么这种争执就很可能引发一场教派分裂——事实上许多教派分裂就正是这样形成的。一说佛陀死后的第一次教团大分裂的契机就是大家就“僧侣在化缘过程中讨钱算不算犯戒”这个问题争论不清,从此佛教就有了上座部和大众部之分。所以对信徒来讲,最好一辈子只读一部经(许多前辈高僧也正是这么建议的),或者只读一部经里边的一部分(因为一部经里边也会有自相矛盾的说法,古代印度的佛教大众部就曾经重视论而不重视经和律,原因正在于此)。我们经常看到有些念过几天佛的人在看见别人念佛的时候开口就说人家不对,主要缘由就在这里。况且,学问上的分歧大家还会平等商榷,信仰上的分歧是很容易固执己见的。越是信仰深、修为浅、眼界窄,就越是如此。但眼界宽了也是麻烦,一部经可以受益终生,多读几部就会烦恼无穷,这就必须用信念来弥合教义了。
话说回来,《维摩经》这里在它所处的时代里给出了一个革命性的见解:出家能成佛,居家也能成佛,涅槃境界就在世俗生活当中,这是慧能禅法的一个理论源头。由此而来的是,慧能前边引述《维摩经》的“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哪怕你是一个正在金山银海、醇酒美人当中打滚的大款,只要你是依据直心行事,那这就是在家修行的佛道,就是在净土世界里的生活。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文字问题:敦煌本《坛经》是把《维摩经》里的“直心”写作“真心”的,那两句话也就变成了大家比较熟悉的“真心是道场”和“真心是净土”,只是有些版本在校勘的时候依据《维摩经》把“真心”改回了“直心”
这个文字错误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这是不是一个文字错误,不大好说。也许是抄写的人把“直”抄成了“真”;也许给慧能读《维摩经》的人看花了眼,把“直”读成了“真”,慧能也不识字,就这么记下来了,等他成了老师之后学生们也不敢纠正;也许慧能是故意把“直心”改成“真心”,因为这更能强调出本心的真实无邪、无作伪、无遮掩、无执著,是佛性的直接表露——从他的一贯主张来看,最后这个解释是很合情合理的,况且“直心”与“真心”本来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文字问题之后是个义理问题。从这里来看,慧能似乎是相信中国古代的性善论的,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但现代心理学家已经不会再把这个说法当真。试想一下,一颗没有造作、没有遮掩的心都会干出什么来呢?大概就要依据本能行事了。如果这个“心”不是指人类本能的话,那就是每个人都有一粒如来的种子深深地藏在心底最深处,只有在他抛弃了所有伪饰之后,这粒种子才能发芽、生长、显露。——这粒种子,就是佛家所谓的“如来藏”,虽然各派解释各异,但大体上和佛性是一回事。慧能在讲《维摩经》“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的时候,仍然守着前文介绍过的佛性论的观念,而更进一步的是:要想发现这粒种子并不一定需要出家;再进一步的是:完全听凭这粒种子的指引,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这才是一行三昧,坐禅的那种活儿不叫一行三昧。
这才叫真正的唯心主义。“直心是道场”还容易理解,但“直心是净土”却有些惊人。
净土信念是佛教当中极有影响的一种,当初,东晋高僧庐山慧远组织了一个白莲社,社员们共同发愿念佛,期望往生西天净土,后来便形成了一个专门的净土宗。
净土宗的修行法门越变越简单,简单到只有一条:没完没了地念佛的名字。这位被念的佛就是我们最熟悉的阿弥陀佛。据说阿弥陀佛发过大愿,要接引众生到极乐世界去,所以净土宗的信徒们天天成千上万遍地念诵六个字:“南无阿弥陀佛”,期望以自己的愿力和阿弥陀佛发生感应,两下一合力,自己就到西天净土去了。
净土不止西方才有,东方也有净土,天上也有净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宇宙里的净土,只是老百姓们就是一门心思向往西方,大概是因为佛陀是西方人吧。
民族主义者们大可不必义愤填膺,因为印度还有一部《阿閦佛经》,说东方有个阿閦佛的妙喜世界,这般好、那般好,凡是现实生活没有的好处那里全有。中国人有向往西方的,印度人也有向往东方的,月亮总是外国的圆。
这些净土呀、接引呀,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就像那个蜻蜓的故事一样,已经到达西天净土或其他什么净土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告诉我们。
我们看净土宗的说法,很有唯物主义精神:按照一般信徒的理解,在我们这个物质世界里当真存在一个西天净土,那里就是天堂,生活很幸福,住得起房、看得起病、上得起学、退得起休,天天念佛号就相当于天天去西天净土的大使馆磨嘴皮子,阿弥陀佛就相当于移民中介。
但是,《维摩经》颠覆了这个说法,把唯物主义的西天净土变成唯心主义净土了,说只要你内心清净,就能见到佛国净土。也就是说,净土并不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世界,而是主观意识的产物。这也有理,想想第欧根尼整天就在一只木桶里生活,当亚历山大大帝提出可以满足他的任何愿望的时候,第欧根尼只是淡淡地说:“那就请你让开些,别挡住我的阳光。”——如果你的心能像第欧根尼一样“净”,又哪会在意是不是住得起房、看得起病、上得起学、退得起休这些无关痛痒的俗务呢?第欧根尼的住房条件、医疗和社会保障远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差,可他还不是活得比我们每个人都幸福?
慧能接着《维摩经》来阐释这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你也能把握到和第欧根尼一样的直心,那么当下就是佛国净土。
真让人感动呀!如果老百姓都能有这种觉悟,国家该多好治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老百姓实在住不起房、看不起病、上不起学、退不起休,总还可以念叨一下西天净土好让自己有个念想地活下去吧?
坐禅无用论:
《维摩经》还给慧能的佛学革命提供了另一个理论武器——慧能不是说“定慧等”么,完全脱离了几千年的禅定传统,他这个标新立异其实在《维摩经》里也是有依据的。
维摩诘锦衣玉食,流连于风化场所,再看看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把别人花在娱乐上的时间全都拿来打坐了。两人的对比很是鲜明,照常理说,维摩诘应该感到害臊才是,可人家维摩诘不但没有一丁点儿害臊,反倒批评起舍利弗来:“舍利弗,嘿嘿嘿,说你的,醒醒,醒醒,打坐有用吗?别白费力气了!”
舍利弗身为佛陀亲授的十大弟子之一,学习很用功,成绩很好,素来享有“智慧第一”的美誉,还作了佛陀亲生儿子的老师,这回却在《维摩经》里当了反面教员。维摩诘的意思是:靠打坐、禅定来修行路太窄了,只要心里想得开,在红尘世界的纸醉金迷里也一样可以成佛,这才是更高的境界。
维摩诘的这个意思很合中国传统的“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好处是把修证从形式主义流弊引向了内心的主观解脱,坏处是让不少在名利熏心的权力场上打转的家伙也能公然摆出一副禅意人生的嘴脸,太过恶心。
《维摩经》是把入世的行为往出世的一面解释,而流风所及,也有人便因此把佛教的出世往入世的一面解释。特立独行的思想家李贽在《焚书》里说:人们都说佛是戒除贪念的,照我看,佛比谁都贪。正因为他所贪者大,所以世人那点儿凡俗之乐根本就没放在他眼里。不但释迦牟尼这样,就连孔子也是这种人,不受妻儿老小的牵绊,也不受名位利禄的牵绊,视富贵如浮云,所以孔子名为在家,实为出家。所以我说释迦牟尼是离家而出家的人,孔子则是在家而出家的人。
按李贽的说法,佛陀出世是为了救世,孔子入世也是为了救世,因为所贪者大,所以可以轻易斩断凡俗的那些小小贪欲。——这里表现出来的正是中印思想的一个很大的区别,中国人更现实一些,儒家传统又重,所以无论是在文化圈还是在老百姓那里,佛教的世俗化在中国总是势不可挡;印度人则更加超脱,修行就是修行。
慧能就是给佛教世俗化的进程添砖加瓦的一员大将。有了流行一时的《维摩经》的理论铺垫,慧能越发大胆地挑战传统——他不是贬低禅定,而是根本否定了禅定;认为平日里直心而行的行、住、坐、卧都是修行,坐禅入定反而不是修行。
慧能继续发挥说:
迷人着法相,执一行三昧:直心坐不动,除妄不起心,即是一行三昧。若如是,此法同无情,却是障道因缘。道须通流,何以却滞?心不住即通流,住即被缚。若坐不动是,维摩诘不合呵舍利弗宴坐林中!
这段是说:迷妄的人执著于现实世界里眼见耳闻的事物,对一行三昧的理解也偏执得很,他们以为一动不动地专心打坐,消除一切妄念,这就是一行三昧。如果真是这样,一行三昧岂不成了石头瓦片这类没有生命的东西?这样的坐禅只能越坐越糟。佛法的性质是流畅而无窒碍的,如果心里有了执著,执著就会变成窒碍,这个人也就像是被绳子捆住了一样。如果一动不动的打坐也能算正确的修行方式的话,维摩诘又为什么会批评舍利弗呢?
《景德传灯录》里有一段记载,说神秀的弟子志诚被派来听慧能说法,慧能问他:“你老师都教你们什么呀?”
志诚说:“他老人家时常教导我们稳定心神,入静打坐,一坐就坐好久,不许躺下。”
慧能说:“这是病,不是禅。长时间坐着只能憋屈着身体,这对悟道能有什么好处?”
志诚多年来的精神支柱一下子遭到动摇,忙问:“那你说该咋办?”
慧能说:“如果我说自己有佛法可以传授别人,那我一定是在说谎,不过我会因材施教、因地制宜地给人解除束缚。”
慧能最后这句话很容易被理解为谦词,其实不是,慧能的佛学思想是“佛在自心,不假外求”,老师可以帮你找出你自己内心的佛性,但老师没办法把你本心之外的什么佛法传授给你。而老师的帮助就是“解除束缚”
那么,坐禅是否也是对人的一种束缚呢?
现在,我们把《坛经》和《景德传灯录》这两段结合起来看,慧能的逻辑是:人如果长坐不动,除了容易得腰椎病、颈椎病之外不会对人有什么好处,生物的本性就是会动,一动不动那是石头,而石头是不能悟道、不能成佛的,人要是模仿石头的样子希望能由此悟道成佛岂不是缘木求鱼?
看,打坐不但没用,而且有害。这可是慧能大师说的。但我们一般对僧侣们的印象,比如电影、电视里拍到的寺院场景,和尚们总是要打坐的,如果有一点动态的话,那就是敲着木鱼念经了。如果和尚不打坐,好像还真难想象他们每天都会做些什么。
“禅”的繁体字应该是“禪”,上边是两个口,但我们会看到很多禅宗寺院招牌上的禅字都把两个口换成了像简体字一样两个点,古来如此,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坐禅需要闭口,所以禅师们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祖国文字给擅自简化了。
坐禅需要闭口,况且,那么多大德高僧教人坐禅,从古代一直教到现在,难道他们统统都错了不成?难道他们统统都是在误人子弟吗?
慧能很肯定地说:“是的……”
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置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即有数百般,如此教道者,故知大错。
慧能说:“有这么一些人,指导别人坐禅,要人们在坐禅的时候专注于佛心,专注于清净,一坐就是很久,一动也不动,以为这样就能修行成功。那些糊涂人还就相信这套东西,拿粪土当宝石,比比皆是。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欺师灭祖,天理也容?
如果说达摩真是东土禅宗的始祖的话,那么慧能的这番话真当得起“欺师灭祖”四个字了。
达摩的生平事迹迷雾很多,但他的修行法门大略可以确定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四项基本原则。一个中心是壁观,两个基本点是理入和行入,行入又为四项,即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和称法行。
壁观在前文已经介绍过了,就是传统瑜伽的禅定功夫,一动不动地打坐,据说达摩一坐就是十年不起,把影子都烙在墙壁里了。那么按照慧能方才的说法,达摩老祖这是大错特错、误人子弟。——随着慧能禅风的流行,越来越多的人不做面壁的辛苦功夫了,但弟子们也不是一刀切的,有一位慧能的徒孙(百丈怀海的弟子)去了越南,在一所寺院里面壁数年,始终静坐不动、一言不发,由此开创了越南禅宗的面壁派,这一派也从他的法号叫做无言通禅派。不知道达摩老祖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感到一点欣慰?
达摩法门,在面壁之外就是理入和行入。理入是从理论方面来说,指通过对佛法的理解来帮助坐禅,体悟真如佛性,解脱成佛;行入是从实践角度来讲,分为四项:第一,报怨行,是要人做到“逢苦不忧”。一般人遇到苦难了、遇到烦恼了,总会忧愁的,但是达摩告诉你:人生本来就是苦海,你过去造了业,现在就要遭受报应,这是躲不开的,坦然地承受报应就相当于对过去的行为负责,一个负责任的人是不应该有所抱怨的。
第二,随缘行,意思和报怨行差不太多,是说人生的苦乐得失都是因缘聚合,买彩票中了大奖并不值得高兴,吃豆腐崩了牙齿也并不值得懊恼。用《菜根谭》的话说,就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第三,无所求行,就是教人无欲无求。达摩在这里秉持着印度古代传统,认为人之所以在轮回里承受无尽之苦,都是欲望惹的祸。只有断绝了欲望才有望获得解脱。古代印度讲欲望偏重于性欲,前文介绍过的“不净观”主要就是针对断绝性欲而设的。当然也有更极端的做法,日本密宗的铁门海就曾经“欲练神功,挥刀自宫”。顺便一提,他心目中的神功就是在死后可以肉身不腐——这是一项很艰难、很精致的技术活儿,他确实做到了,尸身披着红色袈裟、戴着金冠被供在寺院里供人膜拜,虽然模样有点儿吓人。慧能据说也是死后肉身不腐。Discovery 有一部纪录片,介绍日本的四位肉身不腐的高僧,同时还介绍了技术手法,有毅力的朋友可以找来这部片子好好学一学。只要有坚强的毅力,有按部就班的科学方法,再有一点点运气,你或许也可以做到。
第四,称法行,就是时时处处都要遵循佛法的要求,以实践与义理相契合。这一项是带有总结性质的。
比照之下我们会发现,行入当中的随缘行是明显和慧能禅法两相契合的,而壁观却变成慧能极力反对的东西。我们往北方看,神秀却是壁观法门的继承者,而慧能这里所反对的“坐看心净,不动不起”的禅定修行正是神秀所传授、所倡导的。——现在我们说禅宗分南北,南宗慧能讲顿悟,北宗神秀讲渐修,这顿渐之别是南北禅法的根本分歧,其实我们会在后文发现:第一,顿渐之争早在慧能和神秀之前就有了;第二,顿渐之别在慧能和神秀这时候并不那么严重,甚至是不大明确的,两人的根本分歧就是这里讲到的坐禅和反对坐禅的分歧。在这个分歧当中,神秀是延续传统的一方,慧能是起而发难的一方。再者,严格来说,这也不能算是南禅、北禅的分歧,而是慧能一系和绝大多数佛教宗派的分歧,因为坐禅不止禅宗才有,前文讲过,天台宗的止观就是坐禅,其他宗派也讲坐禅,甚至在佛陀之前的印度诸多宗派都讲坐禅。所以慧能这番话看似针对神秀,其实打击面要远远大得多。
慧能批判坐禅,看上去是要彰显“直心是净土”,并且注重“当下”。天真烂漫、率性随心,摆脱一切执著之念,才可以当下解脱,得见佛国净土,这样一看,坐禅显然太过人为、太过执著了——腰椎病、颈椎病这些危险不说,要静坐不动地待上几个小时这得多大的毅力呀。
慧能反对坐禅,是反对这种“刻意”和“着力”。就好像老师教大家写作文,别的老师都说:大家要多背漂亮词、多读范文,要知道记叙文六要素,要熟悉议论文的论证格式,天天都要写日记,有事没事都要写,写不出来也要硬写;慧能老师却说:没什么规矩,什么也不要背,有感而发就写一段,写不出来就不要硬写。现在问大家:哪种方法更能训练出好作文呢?
这可能各人有各人的答案,但我想多数人会倾向于慧能的教学方式,毕竟我们都觉得有感而发、真情流露、不加雕琢的文章才有可能是好文章。但事实上,这两种方法各有优劣:第一种方法虽然很难培养出文章大家,甚至反而会起到制约文学天才的作用,但大多数人受过这样的写作训练之后都能写出虽然谈不上多好、却也中规中矩的文章,而慧能的教学方法虽然能让天才冒头,能培养出文章大家,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意义不大,一年级只会写流水账的到五年级还是照样写流水账。
所以慧能说,他的方法是针对上等根器之人的,这话真是一点不错。但这不意味着第一种方法就造不出大师来——老舍说自己练习写作的方法就是天天练笔,写不出来也要硬憋。
磨砖做镜,坐禅成佛——
慧能批判坐禅的形式主义,其实对我们普通人来说,形式主义意义重大。比如,我在《春秋大义》里讲过儒家的一个核心内容就是搞仪式,仪式的意义甚至比义理还大。大家往往把义理放在第一位,说儒家讲仁呀,讲忠恕之道呀,乃至讲以牙还牙、九世复仇,却容易忽略儒家搞形式主义的礼仪在历史上发生过多大的作用。
即便在日常生活里,形式主义发挥重要性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你的性格比较内向,你想让自己更活泼、更合群一些,怎么办呢?你可以找心理医生咨询,可以买一些励志书好好学习,但最简单的办法是:你天天都穿运动装就可以了。如果你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刚刚找了份办公室工作,你想让自己的举止显得老成一些,同样,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你天天穿西装套裙上班。至于在宗教活动当中,形式主义的意义更加重大,甚至远远大于教义。好比说佛教吧,如果全世界所有的佛经全都失传了,对寺庙里香火恐怕不会有一点儿影响,但如果修庙造像和各种开光呀、超度呀之类的仪式全不搞了,会有什么后果可想而知。老百姓不会关心什么深刻的教义,只要有个神来拜就好了。就算你宣扬的是无神论,老百姓一样把你当神来拜。所以我们看佛教的历史,教义永远在变,高僧大德们永远在争论不休,只有烧香磕头是永恒的。
对坐禅的批判后来产生了一则著名的公案。南岳怀让是慧能的学生,看来是个上等根器的人,把老师那套法门学得不错。这一天,怀让去找一个姓马的和尚。这位马和尚正在勤学坐禅,很下工夫,不管有谁来找全不搭理,怀让自然也吃了闭门羹。
怀让不死心,问道:“你一门心思地坐禅,到底为了什么呀?”
马和尚说:“当然为了成佛!”说完又接着坐禅去了。
怀让一看:好小子,竟然不理我!好,我倒要看你理不理!
怀让没走,在马和尚眼前拿了一块砖在石头上磨。马和尚继续专心坐禅,怀让也一直专心磨砖。
看来人的好奇心实在是修行的祸害,马和尚终于忍不住了,问怀让道:“你磨砖到底要干吗呀?”
怀让一看,这小子上钩了,便悠然道:“我要磨一面镜子。”
马和尚更奇怪了:“搞笑吧你!砖头也能磨成镜子?!”
怀让说:“砖头不能磨成镜子,难道坐禅就能成佛?”
马和尚一听,觉得不大对头,禅也不坐了,过来向怀让请教。怀让便说了一番非常著名的话:“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
若执坐相,非达其理。”
怀让这番话就是直承慧能的观点而来的,佛也好,禅也罢,都不是坐出来的。坐禅易生执著之心,而体悟佛性最忌心有执著,所以坐禅修佛正是南辕北辙。怀让还很振聋发聩地说:“坐佛就是杀佛!”
马和尚被怀让给说愣了,当即改弦更张,作了怀让的学生。这位马和尚就是后来禅宗赫赫有名的马祖道一,慧能的南宗禅就是到马祖这时候才声势大震的。现在心灵鸡汤类的励志书常说的一个词“平常心”就是从马祖道一这儿来的。马祖说的是“平常心是道”,这就是对慧能禅观的一个非常妥帖的归纳。
慧能禅法关注的是“当下”,再具体说,就是“当下这一刻”,吃喝拉撒、行住坐卧,以率真的直心度过每一个“当下”,这就是禅,这就是修行,这就是佛心,这就是佛国净土。对这一点慧能在后文还有说明,不过这里既然讲到马祖,就提一桩马祖的著名公案,这桩公案或许是对上述慧能禅观的一个有益、有趣的注解,大家也顺便看看自己能不能由公案而开悟。
这桩公案至少存在两个版本,说法不一。先看《碧岩录》版:马祖和百丈走在一起,看见有野鸭子飞过,马祖问:“是什么?”
百丈回答说:“野鸭子。”
马祖问:“哪儿呢?”
百丈说:“飞过去了。”
马祖突然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猝不及防,疼得要死。马祖说:“何曾飞去?”
再《五灯会元》版:百丈陪着马祖,突然有野鸭子飞过。马祖问:“是什么?”
百丈说:“野鸭子。”
马祖说:“怎么去也?”
百丈说:“飞过去也。”
马祖突然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百丈猝不及防,疼得要死。马祖说:“你怎么又说‘飞过去也’?!”
百丈这才有些省悟。
这两段看上去不像是同一件事的两个版本,倒像是先后发生的具有连贯性的两件事,讲禅宗公案的书里一般都只选其一,这就很难看得明白。两段结合起来看,似乎是第一次闹野鸭子的时候马祖就借机以非常手段启发过百丈一回,但也不知道百丈到底明白了没有;第二次又闹野鸭子,马祖故伎重施,但百丈的回答还是老路,马祖这才急了,问:“你怎么又说‘飞过去也’?!”百丈这才“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什么。
你明白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