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栖凤岭温泉山庄了。山庄女老板许倩不时给他发条短信，或者打个电话，尹凡总是提醒她：你在电话里千万不要有太明显的示意，现在的高科技有双面性，不能太信任它，知道吗？
许倩对尹凡的过于谨慎很有些不满，却也明白他这样做是对的。他是河阳市的公众人物，所有的行为都会被人关注（即使不说有意窥视的话），稍有不慎，就会成为广为流传的口播新闻。
当然，河阳的官员当中，也有人是不那么在意自己形象的，他们出入娱乐场所，和各色人等交往，几乎都是公开的，而其中有些人亦有绯闻在民间传播。现在，河阳市似乎存在这样一种“默契”，就是民不告官不究。大家都说，不知不觉间，河阳这两年风气更开放了，禁忌也逐渐减少了，有些事只要没有引起旁人侧目（或即使有人侧目却没有谁去主动干涉），环境就会对之容忍和宽容。对某些官员的绯闻也是这样。有人热衷传播，别的人便取笑他：你是不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啊？这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双方你情我愿的事，你嚼什么蛆！传播者就会说，我来作个点评，看看那家伙口味怎么样、品位高不高总可以吧？像原先那个史朝义，夹到碗里就是菜，捡到篮里都是花，那品味也太差了吧！别人就说，哦，你是想鉴赏呀？那还不如亲自去体验一下！哈哈哈……几个人一阵玩笑，这事也就暂时丢到脑后去了。
尽管社会环境已朝着宽容和宽松的方向变化，但尹凡的内心却始终像绷着一根弦，不肯松懈。他和许倩以及尼丽的见面相当谨慎、相当矜持，许倩只好替自己解释：有更高人生追求的人对自己的约束总归要更严格一点。尹凡这个人之所以和别人不一样，正是因为他有着比其他人更高的眼光和目标呗。
为了和尹凡相会更隐蔽一些，她去河阳已经很少开那辆挂京牌的红色跑车，而是买了一辆男性化十足的黑色本田，牌照也用的是本市的。
刚过了国庆节，许倩跟尹凡表示自己坚决要来河阳一趟。多日不见，尹凡不好十分拒绝，就答应了。在尹凡的房间里，两人以激情相诉了相隔一段时间的思念。平复了喘息之后，许倩从床上爬起身，用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尹凡正要进浴室里去，见许倩这副模样，问道，你这是干吗呢？
许倩用一副调皮的神情说，嗯，我，我闻到了一股味儿。
什么味儿？
另外一个女人的味道！
尹凡笑了：瞎说，看你！
不是瞎说，真的，我鼻子灵着呢。
什么呀，你以为你是狗鼻子呀？就算是狗鼻子也闻不到没有过的味道呀。
真的没有？
当然真的啦！
嘿嘿！许倩狡猾地一笑：你撒谎已经撒出水平了。女人在这种时刻是最灵敏的，比狗还厉害！
她这话把尹凡说得忍俊不禁，笑得都要站立不住了：看你，把自己当什么了，还自得呢。
许倩被他这一笑，知道自己的话被他抓住把柄了，赶紧捏着拳头去敲他，趁尹凡抬起胳膊阻拦，正面出现空档时，她扑上去一个热吻，把尹凡紧紧抱住，尹凡也一把抱起她，拖鞋也没穿，直接把她抱进浴室里去。许倩则“咯咯咯”地笑起来，嘴里喊：非礼啦非礼啦……
再度从浴室出来后，两人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尹凡将薄薄的空调蚕丝被给许倩掩上，自己则侧转身子准备入睡。许倩倚在靠枕上静默片刻，说道：
尹哥，我有个想法。
嗯，尹凡背对着她，想干啥呢？
我想搞房地产。
尹凡说，什么呀，你这样不是挺好吗？别想入非非了。
许倩说，不是想入非非。你看，现在房地产行业势头多好，多挣钱！
尹凡把身子转过来，说，你搞温泉山庄，效益不是也挺好吗？干吗要改行？
不是改行，是想兼着做。
房地产投资可不小喔，你那里的二期工程不是正搞着吗，正是需要大笔的资金投入呢。
我知道。可是据我了解，房地产商中好些人都没有自己的资金，不过是靠银行贷款或者卖楼花来玩空手道的。只要一个楼盘下来，挣的钱就是成百上千万，还不怎么辛苦。
尹凡平时脑子里时不时会为这个问题转一转，今天许倩讲到这里，他脑子又转开了，他坐起身，问道，真的有这么厉害吗？
许倩说，怎么会假呢？不然的话，为什么原先搞其他行业的人都拼命往这里面钻？就连那些大型国企，手中的垄断效益已经够高了，也不顾一切往房地产行业挤，就像鲨鱼见到血腥一样！还不是觉得房地产挣钱太容易？
这倒也是。可是，房地产行业已经火爆了这么些年，是不是会到见底的时候？
许倩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尹凡，说，亏你还是个市长，怎么连这个也看不清？要是到了见底的时候，会不断产生这么些新“地王”吗？这里面的人都疯狂着呢！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拿地，就是为了等待！或者干脆说为了推动新一轮的房价暴涨。我看最近一段时间，河阳不是也连续出现了几个“地王”吗，这个你会不知道？
这个尹凡当然知道，建议以竞标方式推高地价，好让政府从中获得急需的财政入账，是市长办公会上同意了的，每次有新“地王”出现，陈亮都会很得意地跟尹凡报告，张浩义的财政局为低保金等预算拨付资金时，也不再两手一摊，只知诉苦，不少燃眉之急算是暂时给解决了。尹凡知道这种不断推高地价的做法总归是不妥的，市里的财政来源必须通过实打实的渠道来拓展，因此前不久召开的经济工作会上，提出了一个“以旅游带招商，以招商促工业，以工业助发展”的口号，这个口号把陆浩明提出的旅游兴市的目标还挂在上面，其实却暗中转换了重点：河阳经济的发展还是要靠招商引资，尤其要靠发展工业！只有工业获得了真正健康的发展，河阳的财政收入才会有可靠来源，才用不着依赖如卖土地这样的被动做法了。其实，上次省里那个经济工作协调会，对全省经济发展的战略意图也是这样的。正因为此，尹凡认为既然上下的思路一致，看法一致，谁也不愿意被“土地公公”牵着鼻子走，这种房地产价格三日一变的现象终归要停下来的。再说了，尹凡心里早已隐隐觉得，即使是“地王”们的土地价格也不致让房价升到这么高，这里面其实还是开发商借口无限度地牟利，房价虚火，是必定的，而泡沫有朝一日要破灭，这恐怕也是必定的！
想过这些，他才回答许倩的话：我是市长，我怎么看不清？每个“地王”叫什么名字、准备开发什么档次的楼盘，我也大致知道。可是，房地产毕竟是个市场，市场总该有潮涨潮落的时候，哪有任何一个市场是一路绿灯无休无止拼命上涨的呢？我看这没道理嘛，这不符合市场规律！
尹凡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冷峻，许倩以为自己刚才说“亏你还是个市长”的话让他不高兴了，便把声音放轻柔了，有些撒娇地说，我不是说你看不清，而是……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这个，房地产行业在我们国家应该算朝阳产业吧？业内的那些人都说至少还得跑一二十年的火呢。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不可以去试一试？
尹凡侧过脸看着许倩，取笑她说，还朝阳产业呢，你对经济学的概念都没有搞清楚。
许倩撅起嘴说，我是不大懂那些理论，可是搞经济、做生意，多数人都凭的是直觉，哪里是照搬理论的呢？
我也没说照搬理论！那不成了纸上谈兵的马谡了吗！我的意思是说，市场应该有市场的运行规律，不能违反规律。
那，我去搞房地产就违反规律了吗？
尹凡笑了，你看你，你这样说就把我的嘴堵上了。我不是认为你做不了、做不好。你看你当年离开河阳去北京的时候，一个毛丫头，谁能料得到竟然就成了千万富婆了呢？又有谁能料到你还会回来，而且选了一个这么好的项目！多少想发财的老板就待在河阳，都没想到搞这个温泉山庄呢？说明你在这方面是有眼光、有天赋的，用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直觉力很强的……
那你说我到底能不能去进军房地产嘛。
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你去做这个行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不让啊？你也太！太把我管得紧了吧？
尹凡把眉头皱了皱，说，是吗，我管你了吗？我这是为你好啊！
为我好？为我好，你就该替我负责。
当然是为你负责啦。你自己办个山庄，已经办得很有影响了嘛，那里又稳定，又没有太大风险，而且业务还在逐步扩大嘛。
做房地产就一定有风险吗？
我看这里面风险是存在的，而且是不可预测的。将来，这个行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你要是栽在里面，我伸手可捞不着！
许倩被他说得“扑哧”笑了：好好好，我对你这么好，我栽了你还不救我，你这个人哪，就是没良心，负心汉！
尹凡说，哎，你可说清楚了，我们之间可不存在这样的约定哈。
好，好，好，没有约定就没有约定，一切都是我自愿的、自找的，可以吧？许倩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黯然。
尹凡双手捧着许倩的脸蛋，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叹口气说道，你呀，太要强了，就是这一点把你自己给耽误了。但愿以后菲菲不要像你这个样子。
提到菲菲，许倩眼睛又亮了，她柔声问道，菲菲怎么样了？她好吗？
好，她呀，在班上总是要争个高低，无论学习成绩、文娱活动还是班务工作，都不肯落后，荣誉心太重！
这是优点呀！
是优点。可有时恰恰是优点会害了一个人，或者说会耽误一个人。
许倩以为尹凡是在指自己，便不说话了。
默然片刻，许倩说，好吧，我听你的。
什么？尹凡睡意已经很浓了，他带着鼻音问。
我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反正钱是挣不完的。
是，这就对了。即使这个行业几年之内还往上走，那钱挣得也太……有些黑了。好，睡吧，决定了就好。
尹凡睡去，许倩也躺下身子，在枕头上，她仍在想，尹凡之所以不同意自己涉足房地产，是怕到时候批地拿地什么的，万一遇到周折，将不得不寻求他的支持，将他抬出来。正因为房地产是暴利行业，无论大鱼小蟹纷纷涉足其间，竞争的严酷（主要是在对土地的圈占上）是可想而知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开发商为了获得土地不择手段，这里面的黑幕社会上均有所闻，不论谁要跻身其中，看来手段和背景将是两套最厉害的杀手锏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尹凡先起床，许倩则仍蜷缩在床上，一脸慵懒状态。他穿好西服打好领带，准备出门吃点早餐就去上班。临走前，他回到床前，见许倩眉毛微微眨动，俯下身去。许倩感觉到他的鼻息，睁开双眼。尹凡说，我走了。你出门时千万要小心，不要弄出动静，让满世界都知道，明白吗？
许倩娇气地说，我知道，悄悄地进庄，悄悄地出门。反正我会化装，到时候化装成一老太太，谁都看不出来！你总放心了吧？！
尹凡刮她一下鼻子：傻姑娘！你以为我只是为自己考虑呀？说毕，整了整领带，匆匆离去。尹凡的习惯就是这样：不论昨天睡得多晚，只要起床了，照样精神抖擞，状态很好。
上午9点钟，市委召开常委会，会议的议题之一，是由尹凡代表市政府向常委会汇报前三个季度的经济和财政形势及四季度的部署。尹凡将上次召开的经济工作会时提出的“以旅游带招商，以招商促工业，以工业谋发展”的思路作了介绍，其中“三个引进”，包括引进国际500强企业、引进大型央企、引进金融资本；“三个现代”，包括推进现代农业的发展、现代市场的建设、现代物流的创立等，内容在市委那边的同志听来很有新意，他们说，在报上看到了有关报道，却不够详细，今天听尹市长这么一讲，倒是很符合河阳发展的实际需求。尹凡说，经济工作会上我讲了市政府的一些构想，事后又作了些思考，今天的汇报有所补充！当然，我主要是根据陆书记的战略部署来思考的。
尹凡最后这句话，纯属官场上的一种表述技巧。他提出的思路固然事先向陆浩明作过报告，并且在字面上突出了旅游在先的意思，但实质上却在重心上作了很大的转换。鉴于目前各个市都在争相提高自己在省里的经济发展指标排序，河阳市已呈名次下滑之虞，陆浩明只能认可尹凡的那几句话。现在，尹凡把自己的观点又作了充实和发挥，多数常委都感觉不错，陆浩明也就不再提出什么异议。他强调说，社会发展和经济发展必须协调，这是更高的原则，但目前我们必须死死抓住经济发展指数和位次排序。大家都在争位次、争排序，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政府要把责任担起来，抓好落实！当然，不光是政府，我们每个常委都有责任。最终成效如何，还要看到年底的努力。
常委会上这么一个议题，在陆浩明的想法里，是对完成并超额完成全年经济指标的强调，而尹凡却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对河阳市的经济发展思路作了阐释和表达。在他看来，陆浩明话里的最后一句明明在给自己施加压力，把相关的责任和压力推到自己头上，这种动机未免可鄙。自己提出的思路并不是一时性的，而且也起不了一时的效用，它是一个必须至少在几年里坚持不懈才能达成的目标。这样一个目标倘若能够实现，河阳未来的发展走势则无可限量。从今年的经济运行情况看，完成预计任务并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在全省的位次排序上，上升已经不可能了，是否能保持原位也存在风险。尹凡个人的想法是，作为一名地方领导干部，千万不能就指标谈指标，就任务谈任务，否则，每年都有一个竞争排序的问题，每年都要弄得紧张兮兮，这样做领导，不是很被动吗？重要的是要形成一个明晰、健康和完善的发展思路和态势，那样，经济地位和社会发展的提升就会蒸蒸日上的。可是，这样的话，他不便对陆浩明直截了当说，甚至拐弯抹角说也说不了，只能在其位，谋其事，尽其责吧！
这次会后，河阳官场又出现了一种舆论，说陆、尹两位领导之间的矛盾，源于对河阳经济发展思路的不同。不过，这一舆论大概缺少趣味性，又没有确切的证据支持，所以仅仅在人数很少的圈子里流传，并没有在更大范围扩散。
这段时期，尹凡上回布置给巫军的任务也接到了反馈。巫军报告说，不光是市长你让我去做调查，我们局长也接到陆书记的指示，让对那个社区的低保户的情况做个摸底。局长同样把这个任务交代给我。我让基层派出所的民警做了全面排查，果然没有发现他们当中有亲属在省里当领导，市里当领导也没有。不过，就这样交差怕你们不满意，我又进一步了解那封信访件是怎么送到省里去的，花了些功夫总算搞明白，原来低保户中有一位叫刘菊根的，他一个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偏偏她的一个同班同学是省里领导的侄儿，低保金的情况是这样被反映上去的。
听巫军这样说，尹凡马上从两个方面作了联想。一是古人讲的“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话，在今天的时代更是不可抗拒的真理了。如今生活状态多元化，人际关系和社会交流也多元化，即使主渠道不畅通，可是生活的网络早已是纵横交错，信息的传播和渗透方式也因此而四通八达，类似这样的“阴暗面”，靠堵靠防完全是靠不住的。自己让巫军去了解低保户的上访背景，岂不是可笑吗？他的第二个联想则是，自己和陆浩明不约而同都对信访件采取了暗中调查的做法。看来，这里面不光暴露了自己内心暗藏的不那么阳光的一面，同时似乎也反映出处于一定职位的人对来自底层的声音会有一种类似的“条件反射”—也许陆浩明和自己调查的出发点未必一致，但在此事件上的行为或者说“步调”如此一致，这难道仅仅是偶合吗？起初巫军不大情愿去做这个摸底，自己却坚持让他去，现在想想确实有点无聊。吃一堑长一智，这样的做法看来以后不能再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