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伟
生活之河永远奔流不息。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条不舍昼夜地流淌着的大河里的游泳者。或者,有时我们倦怠了,爬上岸来,歇息片刻,暂时做一个人生风景的观赏者。然而,河岸上片刻的宁静与怡然终究只是“浮生偷得半日闲”,大河奔腾翻卷不休,我们又怎么能当“永远的看客”?是的,一次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扑向广阔的生活河面是人类的宿命。只是,在生活的湍急河流里如鱼儿一般游动许多岁月,心灵深处就一定会留下许多记忆、想象和思索,这记忆、想象和思索倘若有一天真的化为了令人怦然心动的美丽文字,那么,这来自心底的表达便属于文学创作的范畴了。现在,我的书桌上就摆放着一本出自业余文学创作者蒯陟文之手的散文和小说合集《乡村的记忆》。我认真地翻阅着它,把它看做是一位生活之河的深潜者的真实的心灵记录。
阅读蒯陟文的这本散文和小说合集,第一个感受是作者对西北乡土生活的熟稔和痴情。全书的29篇文字里,三分之二部分是叙述和描写乡村生活的。无论是小村湖上的芦苇、沙漠边缘的沙枣树、田野里的零食,还是农户人家的老骡、母亲做的大烩菜,作者一一写来,情深意长。对乡村如此痴心眷恋,当然源于作者自小生于乡土农家,长于田野之上。据一般的创作心理学分析,童年时光不仅能沉淀为我们一生最清晰的记忆,也可以成为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所以,小说家莫言才会说:“作家的创作,其实也是一个凭借着对故乡气味的回忆,寻找故乡的过程。”(莫言:《小说的气味》)而散文家周同宾则说得更加直截了当:“写作就是回老家,就是亲近故土亲人。”(周同宾:《古典的原野·自序》)显而易见,似乎没有哪一个来自乡土的作家能够逃脱故乡和亲人的情感包围,蒯陟文也不例外。只是,我读蒯陟文的作品,发现他在对乡村生活的浓情描绘之际,常常会将城市生活当做一个有意无意的参照和对比。他感叹城市里的应酬太多,已经吃坏了胃口,所以格外想念母亲亲手做出的大烩菜(《大烩菜》);他惊奇何以一个脾胃不开的城市孩子在有了乡村田野里的激情奔跑之后,居然食欲大开,面呈红润(《城市旁边是乡村》)。当年,为求生计骑自行车奔波于乡村土路时,心情何等沮丧落寞;而今,每日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竟然感觉骑自行车出行是怎样地令人通体舒泰,身心愉悦!(《骑自行车是一种境界》)蒯陟文说:“从乡村走出来的这双脚,在城镇的柏油路上奔波了许多年,但总觉得脚底下有些飘虚,日子久了,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乡村放出来的一只风筝,在城市的天空里飘摇。”诚哉斯言!随着中国社会大规模工业化、城市化浪潮的奔涌而来,应该说,中国人的整体物质生活水平有了相当程度的提高,但是,工业化和城市化也带来了无法回避的矛盾和困惑:我们在享受更加丰富多彩的现代生活的同时,却不得不承受生态环境恶化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我们在拥有了足够财富的同时,却眼睁睁地把“精神家园”丢在了爪哇国里。蒯陟文怀念乡村之美好,反思城市之芜杂,其思想旨趣自然不是要“抵抗城市”。他只是想借回忆和思索,寻找自己的精神的“后花园”。这种寻找到底有多重要?蒯陟文当然知道它关乎自己的安身立命,关乎自己的生命尊严和生活质量。倘若一个人真的在物欲横流的今日丢失了精神的“故乡”,那么,等待他的也许不仅仅是日暮途穷,江上一哭,而是整个灵魂世界漆黑如夜,不见灯火了。
近些年来,文学创作界流行一种风尚:重在炫技,不见思想。这直接导致了大量浮光掠影式和自说自话式的文学作品的产生,从而严重地削弱了文学本身所天然具有的动人魅力。我读蒯陟文的这本创作集,非常欣喜地发现,虽然作者的创作数量难称宏富,但思想的力量却时时呈现。他说:“城市是投奔的异乡。”一句话里,包含着多少人间的况味!他在乘坐公交车的时刻,忽然顿悟:“我坐在公交车上的感觉是,我正在行走,朝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但不知过程中会经历哪些东西。这很像一场人生。”设譬精警,耐人寻味。蒯陟文作品思想的力量,还体现在这本创作集里所收的几篇小说当中。《英雄主义》一篇,描写了自小顽劣强悍的武刚短暂的一生,在武刚起伏跌宕的人生命运的状绘当中,表达着作者深深的叹息和深沉的思索。小说借武刚之父的话点醒世人:“人活一辈子哪能那么容易,不想受一点苦还要活个面子光亮,怎么可能?放上天的风筝还得有根线挂在地上呢。”其他几篇小说,或叙述少年时代的学校生活,于生活的万千变化中窥出人性的莫测(《美丽·三年级》;或在男女情感的书写中,见出灵魂的真纯(《永不相遇》);或在机关生涯的描绘中,透露难以言传的生活的苦涩与奥秘。简言之,蒯陟文是一个敢于潜入生活河底的创作者,在色彩杂陈的人生的河床上,他看到了所有的生存景观和人性图案,并以一枝艺术的彩笔把它们呈现在读者面前。我们看到蒯陟文所提供的人生图景,是震惊还是生出难以抑制的感伤、叹息?那可能只是我们的事情。然而,我依然固执地相信:读者的激赏毫无疑问会变成推动作家创作向前的漂亮的火车头。
2010年9月银川
(作者现为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宁夏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