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时候我们笃信王菲的名言:世间所有不能在一起的爱情,原因只有一个,爱得不够。
那时,我们黑白分明,看世界一清二楚,眼里揉不下沙粒。后来,生活将我们打磨得迟钝、苍老,我们却窥见了爱情的秘密,原来,不能在一起的原因有那么多,多到一边细数一边泪如雨下。
已经12月了,再过些天就是江平的生日。他出生在1月1日,元旦,他母亲说这是个好日子,预示着一切都是新的。
三十三年前的阳历年,那一天他来到这个美丽可爱的世界,他的出生给母亲带来无上的荣耀,从此以后她在江家的地位稳固了。
所以他母亲欢天喜地地给他取了个“平”字,从前的风波平息了。
江平裹了裹身上的大衣,一阵风吹过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真的意识到他的生日快到了。上海的冬,阴冷潮湿,湿漉漉的水汽像蒙在了他眼里一样。
想起母亲,他更加心烦意乱,因为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妻子肖琳跟他大吵大闹,原因是提起半年前他母亲如何不讲卫生——母亲已经回到湖北乡下,跟他这个儿子好似断绝了关系,然而肖琳还是不依不饶。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烟,“啪”一声一簇小火苗燃了起来。
他将身子倚在一株法国梧桐上,嘴里吐出一团寂寞的烟圈。他无比心凉地意识到,在这个他奋斗了十一年的城市,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家,想起肖琳发怒的眼睛、声嘶力竭的声音混合着各种物体被砸的声音,那声音隔着几百米好像还能排山倒海地撕扯着他的神经。他背对着家的方向,后背上全是肖琳厌憎的眼神,像一根根绵细的针,追着他到天涯海角。
他皱皱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打火机放在手中不停摩挲着,借着月光仔细地看了看打火机,宝蓝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品。
打火机是他师妹林晓瑜六年前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一直带在身边。这几年,每到元旦那一天他准能收到她的祝福短信,短信没有太多内容,往往只有“生日快乐”这几个字。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冬日的夜晚,银色的月光从树梢上倾泻而下,像晓瑜那双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心。
他找了一家离家不远的宾馆住下,他已经习惯了,这已经是他半年来第三次有家不能回了。
江平疲倦地朝床上一躺,正闭着眼睛胡思乱想的时候,电话响了,是晓瑜。他“喂”了声,那边不说话,只是哭,他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
林晓瑜被丈夫打了!
他又惊又急,一股怒火充盈着他的胸腔使他呼吸不畅。
晓瑜问他在哪里,她说想见见他。
他禁不住苦笑一声,想不到他们在同一个夜晚一起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一刻钟后,她站在他的面前。他们在这座城市距离那么近,近到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然而他们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
江平关上门,他把房间所有的灯全打开,他要仔仔细细看看晓瑜。林晓瑜脱掉羊绒大衣,揉了揉眼睛对他嫣然一笑。她的左脸颊上有块已经消散的手掌印,江平的心一阵哆嗦,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还有哪里?让我看看。”他对她说。
她望了望他,迟疑了下,将红色的毛衣脱掉,只剩下一件白色衬衣。她撩起裤脚,小腿上的淤青触目惊心。江平蹲在她的脚边,沉默不语。然后她捋了捋袖子,细细的胳膊上有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
江平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然后一拳打在墙上。
江平跟林晓瑜是大学校友,在学校时,晓瑜颇喜欢他。江平不是不知道,可是每次他都不敢迎接晓瑜热辣辣的目光。晓瑜人长得漂亮,家世也好,而他,老家在湖北恩施某处山区,母亲常年卧病在床,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需要他照顾。
他从不敢将自己的感情袒露给晓瑜,她那样单纯美好的女孩,值得更好的男人来爱她。而他,显然不是那个男人。
无数次他想冲到她面前说,做我女朋友吧。每次都被如影随形的自卑拉住,然后,像个懦夫一般蜷缩在一角,假装看不懂晓瑜的每一个明示暗示。
他只好将她当作自己的妹妹一样对待,一直将她照顾得十分好,“爱”这个字眼他从未对她说过。
有时,晓瑜的神情十分落寞,他看了也心头一紧,但他依然沉默,这么多年,他习惯沉默。
江平毕业后继续留在上海,进了一家建筑设计事务所。2003年4月1日,香港艺人张国荣自杀消息传来的时候,晓瑜已经毕业两年了。
那天她一个人在家,翻找张国荣从前的影片。那晚,她看了《东邪西毒》,那是她最爱的王家卫影片。
片中人张曼玉一袭红裙,眼神飘忽,她幽怨地说:“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有些事会变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林晓瑜看到这里号啕大哭,胸口像是被人砸了一记闷锤。那一年,她二十四岁,还不认同片中人的话,她要听江平说出那个字,哪怕只说一次她也觉得此生无憾。
可是,他就是不说。
听说别人给他介绍对象,对方是上海郊区某个小镇人家的女孩。她有些心酸,也有点释然,这么多年,他也该成家了!
毕竟他比她大了三岁呢。
林晓瑜跟韩志平结婚的时候,没有告诉江平,江平独自在酒吧喝了大半夜的酒。江平结婚的时候倒是请了她,她没去,借口出差在外地。江平开玩笑说,你这个妹妹真不够意思,是不是害怕出份子钱啊?没事,只要你人来了就好!份子钱,我做主,免了。
林晓瑜说,真不是,我现在人在重庆呢。新娘子一定很漂亮吧?哎,记得给我传几张照片看呀。
江平说,好的,一定一定。他又说了句,咳,她怎么打扮也没有你漂亮。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对着电话发了一阵呆。她坐在宾馆的床上又看了一遍《东邪西毒》。
那一晚,她在恩施,他的家乡。
韩志平带着醉醺醺的酒味回家了,这让林晓瑜很是意外。因为她至少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有人好意提醒她说韩志平经常跟个小姑娘在一起,她听了笑笑说谢谢你呀。
她早就知道了,韩志平外面有人,并且不止一个人。
他们的父母是多年的老相识,门当户对。林晓瑜的爸爸跟韩志平爸爸从麻友一变成客户,再变成朋友,三变成亲家。
他们的婚姻,父母很满意。
韩志平不回家,林晓瑜心里很踏实,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心都要跟着颤一颤。
他有时无缘无故地打她,他对林晓瑜的态度全凭心情。
他嘴里嚷嚷着:“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跟那个姓江的要是没点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就不姓韩!”
林晓瑜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她的沉默激怒了他,他像拎只鸡一样拎住了她的衣领,然后一脚踹在她修长的小腿上。
“不说话?!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饶了你?!”韩志平像个发怒的雄鸡一样,双眼通红。
林晓瑜突然吼了句:“我爱谁谁!你自己在外面找人,还不允许我找人?!”
“啪”一声脆响,她白皙的脸上五个手指印凸起。
她抓起大衣夺门而出。她边跑边哭,从包里拿出手机给江平拨了电话。
被他怀疑了这么久,索性坐实了给他看!
林晓瑜此刻跟江平面对面站着,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拥在怀里。
她伏在他的怀里嘤嘤啜泣,那么多年,躲在“兄妹”的面纱下捉迷藏,现在在这个拥抱里,全部揭晓。
“你,离开他吧。”江平的手抚摸着她的背。
“离婚?那你呢?”她抬起头,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江平叹口气,没回答。林晓瑜推开他,愣愣坐在床沿上。她泪汪汪地问他:“这么多年,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你,从来开不了口。今天,我在这里想听你亲口告诉我——你告诉我以后我就死心了!”她因为激动身体微微颤抖。
江平说:“什么话?你问吧。”
“你爱过我吗?”
“这还用问吗?”
“不行,这不叫回答。我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林晓瑜几乎喊了出来。
“除了你,我没爱过别人。没有,从来没有,从未爱过任何人。”
林晓瑜抱住他,她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十年前,王菲出了一张个性十足的专辑,里面有首歌叫《彼岸花》。我想这是朵什么花呢,世上竟然还有这样好听的名字!
前几年我在南京东郊风景区见到了它的真容。
彼岸花有红白两种颜色,红的像滴血的爱情,白的像苍白的婚姻。
它长着细细长长的花瓣,棉线一般,好似爪子一样抓住你。
彼岸花还有个美丽的传说,传说中它长在三生石畔,一千年开花一千年长叶,花叶不相见。有时,我们就像它一样,我和你之间,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岁月之河。
我们遥相辉映,却无力泅渡。
我们都是时间的俘虏,只会妥协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