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爱情千万种,最有古典情怀的莫过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两小无猜的爱情总是特别中国特别东方。然而,能遇见这样爱情的人少之又少,少到那么多年我只听过这一对——转了一圈,还是散了。
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静秋。跟《山楂树之恋》的女主角名字一模一样,只是没有遇见老三那样痴心不悔的恋人。
为此,她时常嘲笑当年取名字的父亲。
静秋是苏北人。家里重男轻女,父亲是被宠大的一代,于是父亲接着宠哥哥。
哥哥不争气,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
从她上初中开始,这样的画面就像电影里的特写一样不断重复上演:母亲一边气得发抖骂着哥哥,一边拿着布满老茧的手抹眼泪。
哥哥一开始是沉默,后来被骂得狠了就会露出嬉皮笑脸的嘴脸,冲全家人吼:你们反正看不惯我,那就让我被砍死好了!到时候也不用你们去收尸,直接扔江里好了!
父亲呵斥一声,终于归于沉寂。
静秋的家在长江边,她喜欢听轮船的汽笛声,她也喜欢夜晚。母亲告诉她说她是中秋的晚上出生的,读过高中的父亲才给她取了这样文艺的名字。
静秋读高三那一年,哥哥突然“改邪归正”。每天不再赌牌,而是收拾停当骑着摩托去镇里找一个打扮得十分妖娆的女孩子。静秋认识那女的,在镇上一家美容美发店里工作。
“静秋,书不要念了。我们家这个样哪里能供得起你读大学?再说了,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将来早晚都是人家的人……”父亲蹲在地上,嘴里抽着五块钱一包的烟。
静秋一听血往上涌。“凭什么不让我读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打算!哥哥要讨老婆关我什么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静秋天旋地转。
静秋直愣愣站在原地,一双青杏眼瞪着父亲像瞪视着仇人。她瘦弱的肩膀不住发抖,她没有哭,只是眼泪汩汩地往外流。
她也不去擦拭,站在院子里把自己站成一根木头。
母亲只是哭。
静秋的内心很矛盾。有时她十分同情母亲,一辈子操劳,伺候父亲和哥哥,一生给自己买过的衣服最贵没超过五十块。
她的手里从来没有钱,买一袋盐的钱都要伸手向父亲要。
父亲说你妈妈太老实了,没得用,不能给她钱用,给她钱等于送钱给别人。
母亲听了顶多撇撇嘴,讪笑一下。
静秋恨父亲男尊女卑,恨哥哥不学无术,恨母亲懦弱无能。
最后,她连自己也恨上了。恨自己为何不是个男人?!
一家人都觉得奇怪,静秋要么不说话,要么开口就是噎死人的话。
母亲私底下跟大娘说静秋太要强了,女人太要强不好,迟早吃亏。
她是用自己妥协的一生总结经验的。可惜女儿不领情。
话被静秋听见,她不以为然,嗤笑母亲那一套太落伍。
乡村的事情就是这样,上午谁家杀了一只鸡,下午就传遍全村。
掌灯时分,静秋家的院子里站了三三两两的乡亲。静秋知道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人群里有个瘦高的男生,跟静秋读一所高中。静秋是文科班的尖子生,他是理科班的尖子生。庄上的人都叫他大北。大北姓江。因为在江北的缘故,所以就取了这样一个名。大北的父母大约没想到后面还能再生个男孩,这下命名这件事可难倒了他们。叫江南吧?明明生在江北的。总不能叫江东江西吧?大北的父母在“东西南”中权衡再三,最终大北母亲一拍大腿定了案:就用江南!这孩子将来必定去富裕的江南生活,比我们强!
“叔叔,静秋学习挺好的……”大北率先开了口。静秋父亲斜着眼瞥了下大北,嘴巴都没动。大人说话的场合,哪有你小子讲话的资格?
大北妈妈笑眯眯望着一群人,阴阳怪气地说:“他二爷,要我讲呀,女孩子读书是没得多大用处哎,赔钱货么。她哥哥结婚要紧的哩。”
静秋冷得像冰锥一样的目光射向她,她也不羞不臊,依旧笑嘻嘻。大北为他的母亲感到难为情,原本想要说她两句,看见静秋那道目光,如芒在背。他脸一冷,开口说了句:“妈,这是人家家事,我们走!”
“好走,不送!”静秋冲他的背影喊了句。
她总这样。
哥哥的婚事黄了。
静秋得以继续读书。
从此,她的耳边少不了这样的话:“要不是因为你,人家女方考虑将来还要供你念书……”她欠了哥哥一笔债。
大北上了北大,学化学。
静秋上了北师大,学中文。
军训结束后,大北到师大去找静秋。静秋记得一年多前他母亲的那番话,避而不见。
大北后来打过两次电话到她宿舍,每次都不是她接的。
舍友告诉她说你那个北大才子来电话了,让你给他回个。静秋冷笑一声:“什么叫我那个呀?我跟他没关系。”
“切!”舍友哄笑一阵,“那你干吗还老在我们面前说他这样好那样好呀。”
静秋无言以对,只好抱着一本小说把头往被窝里一缩。
事情起了变化是在大一寒假快来临的时候。
有天晚上大北从实验室回宿舍的路上,接到静秋的电话。准确地说,是静秋舍友打来的。“江北,静秋昨天阑尾炎开刀子,在北医三院……”下面的话大北已经记不清了,他宿舍都没回,骑上自行车径直就去了北医三院。
大北红着鼻头推门进去的时候,静秋正卧在病床上发呆。静秋木呆呆地望着大北,然后将头一扭两行清泪顺着她那张清秀的脸滴滴答答地落在枕头上。
大北冲她笑了笑,走到她身边,也不等她开口自己朝床上一坐。
“谁让你来了?”死鸭子嘴硬,大北心想,静秋就是这样。
大北说:“我不来哪个来呀?”
“呸!愿意过来的人多着呢……”还是嘴硬,从来不肯认输。
“有吗?我怎么一个没见到?”大北揶揄道。
静秋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一气眼泪又刷刷刷。她抡起拳头砸向大北的肩膀,口里骂着他说:“那你走呀,我又没要你来!”
拳头被大北攥住了。大北一把抱住静秋说:“我不走。我来都来了。”静秋在大北的怀里嘤嘤哭泣。
此后一周的时间里,大北常常骑着一辆不知N手的自行车往返于北大和北医三院之间。静秋说天那么冷,你要不就别来了。
大北总是那句“我来都来了”回答她。静秋又说那你坐公交来吧。
大北就说天天在教室里都没空活动,这点路程就当锻炼身体了。
静秋说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去。
大北给静秋交了住院费——他替她还给她的舍友们。好在他做家教搞兼职赚了点钱。
他每次过来的时候,总会从兜里摸出来一点小玩意,有时是一个水果有时是一块巧克力,变戏法似的。他走后,同病房的一个老太太说,姑娘,小伙子很不错呀。
静秋被说得不好意思,脸一红低着头嘿嘿笑了两声。
她舍不得吃。下一次大北来的时候她再命令他跟自己一起吃。
大四的时候,静秋跑到动物园那边买了毛线和毛衣针。花了两天学习针织,又花了一周时间给大北织了条围巾。白色的,静秋想着大北围上这样的围巾,在未名湖走一圈真有时空穿越的感觉呢。
大北喜滋滋地接过去,每天都戴着,除了脏了的时候,静秋拿回去洗一洗。针脚稚嫩别扭,有两处还走错了,大北不以为意。大北宿舍的兄弟管他的围巾叫“温暖牌”,他听了乐得跟个什么似的。
两个人一直没有公开。静秋隐隐地感觉大北的妈妈不喜欢自己。
大北母亲拿着那条已经隐约泛黄的围巾大骂:“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给你的?!”
大北脸红脖子粗跟母亲对着吼:“妈,你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难听?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
人人都知道大北妈指桑骂槐,有好事的把话传给了静秋父母。
静秋妈气得哭红了眼睛:“什么人不找,你非要找她的儿子?你说!你说!他哪里好?”
静秋不吱声。
“丫头,你听我一句劝,跟大北分了吧。有他妈妈那样的婆婆你没好日子过。”
静秋说了句我知道了。
大北再去找静秋,静秋一律不在家。
年后返回北京时,静秋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大北给她发信息她不看不回,直接删除。
大北给她打电话经常关机,再后来号码也换了。
大北去师大找她,她宿舍同学说你还不知道吗?静秋搬出去住了。
静秋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大北再也找不到她了。
“大北,你怎么回事呀?保研不要,现在也没见你找工作。”一刚拿到offer的兄弟问他。
大北笑眯眯说,嗨,找工作不着急。
大北给静秋一个女同学发信息: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半个月后。
当年那个告诉他静秋生病的女生发来两个字:深圳。
大北在深圳一家央企谋得职位。
后来他从乡亲口中才探听到静秋在深圳一家报社工作。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了六年,没有见过面。
六年间,大北的弟弟江南大学毕业又继续读了研究生。
静秋的哥哥终于结了婚,静秋掏的钱,给哥哥在县城买了套婚房。
静秋自己身无分文。
大北在深圳买了房,静秋妈妈打电话告诉她,她说,行了,知道了。
又过了一年,静秋妈妈告诉她大北在深圳买了车。
母亲顿了顿,继续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该找个对象结婚了吧?给你介绍你老是说不要……
咔嚓一声,静秋挂断了电话。
她心里烦她的家人。
她很少回家。即便回去也不会选在春节。
大北的心每年都在春节起伏一回。
大北要结婚了,对象是广东本地人。大北母亲眉开眼笑,四处跟人讲他们家大北如何出息,老丈人家有好几栋楼光吃租子都吃不完……
静秋回来了。
静秋母亲打电话让她回来的,没告诉她大北结婚,只说嫂子生了,你休假正好回家一趟。
静秋在心底第一次感激她的母亲。母亲这是想替我了断呢,她忍不住笑出来。
大北结婚前一天,静秋前脚进家门,大北母亲后脚跟进来。
“静秋呀,你回来啦?回来得正好,明天我们大北大喜日子,我来请你们喝喜酒。一家人都过去哦。”
静秋妈妈说我就不过去了,我要照顾孙子。
“我去!”静秋面无表情地说道,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
“好,好,好!”大北妈在一连串的“好”字中退出了静秋家的老房。
新娘子瘦而黑,微高的颧骨,深陷的眼窝。她穿着红色的小凤仙,挽着大北的胳膊穿梭在酒桌之间。
到静秋这一桌,她的一双眼一直盯着静秋,别人道喜的话好似飘在耳畔。
隔着人群,大北找到了静秋。
她今天刻意打扮了下。一条大红的棉裙子像泣血的杜鹃,微卷的长发披散着,眼角竟然有绵密的细纹!
大北的心一阵抽搐。
静秋望了他一眼,眼睛里像要升腾起雾气。
“来,谢谢大家!吃好喝好呀。”大北开口了。静秋举起酒杯一仰头喝个干净。
喝得太急了,呛得慌。血气涌上原本苍白的脸,大北想递给她一张纸巾,一只手在裤兜了辗转了半个世纪那么久,终于还是一脸微笑从她身边走过。
“这是你那条‘温暖牌’围巾不?”新娘子站在屋子一角吃吃笑着。这是她收拾行李时从衣柜一角摸出来的。
大北有些尴尬,伸手夺了过来。当年的纯白色渐渐变成米黄色,深一块浅一块。
他大踏步往院子外面走。母亲在身后喊:“你拿着那条破围巾干什么?”
“江边冷!”大北丢下一句话径直走了。
夜里,静秋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北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走,我来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