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的钟声敲响,将李林涛从睡梦中惊醒,他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就看到电脑屏幕上打开的一大堆网页还没有关闭,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息在他眼前晃动,没有一条是他想要看到的。
工作很轻松,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已经在这里查了一下午的电脑,不过一无所获,他所看到的还是以前早已经熟知的那些内容。
办公室外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同事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办公大楼。李林涛夹杂在其中,形单影只,显得很有几分凄凉。他来公司工作已经有半年多了,可是一个朋友都没有认识,离开了学校,他好像突然从一个单纯阳光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性格孤僻的怪人,加上他不会说中文,与公司里大部分的职工都无法进行通畅的交流,所以他与同事们极少有什么来往。他感觉更多的时候自己就像是公司里的一台仪器,要用的时候就会被抬出来,开启,可是大多数时候都被静静地闲置在角落里。
出了公司,上了公汽,李林涛一路胡思乱想着,不多时就到了市中心医院。到了三楼,在卢更新教授的咨询室外面,前来咨询的患者将门口堵了个结结实实,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慕名前来学习交流的别的医院的医生混在里面。
卢教授是世界脑科医学方面的权威,是医院花了很大的气力专门从上海的大医院里请过来的,他每个月都会在医院里呆上两天,其中一天半的时间用来给医院的医师们进行培训讲座,剩下的半天时间为患者们提供咨询。每位患者限时十分钟,不过费用依然贵得惊人。
当然,这一点与李林涛无关,他是拥有特权的。卢教授每一次来中心医院前,都会提前一天打电话通知李林涛,然后将每次咨询时间的最后一个小时留给他,而且从来不收他一分钱的咨询费用——事实上他们每次见面的时间都远远超过了一个小时。
李林涛在人群的外围找了个地方蹲下了。过了一会儿,咨询室的大门被打开了,卢教授的助理吴医生一脸不耐烦地推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从里面推了出来,那老头还在不甘心地扭头冲咨询室里大声问:“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可晚上这条腿就变成别人的了……”
吴医生皱起眉头,疲惫地吐出了一口气,朝外面的人群扫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李林涛的身上,顿时眉头皱得更深了,怨气重重地冲他招了招手。李林涛慌忙跑了过去,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有几个人已经不满地咒骂了起来。
“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了,你们都回来吧。”吴医生冷冷地丢下了这么一句,门外立即炸开了锅,责问与辱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可是吴医生已经粗鲁地关上了大门,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架子挺大的嘛,还迟到了。”吴医生瞥了李林涛一眼,不满地咕哝着。
李林涛大为窘迫,连连点头致歉:“对不起,对不起,可我一下班就马上赶过来了,实在是路上……”
吴医生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兴趣听他的解释,李林涛只得郁闷地闭上了嘴巴。
“行了小吴,你先出去吧。——来了就好,小远,过来坐吧。”卢教授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李林涛这才松了一口气,赶忙过去坐下了。卢教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亲自端了过来,李林涛受宠若惊地接过了茶,埋头望着茶杯,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最近和小管好些了吗?按照你们先前的恢复速度,现在应该基本上能够适应正常的社会生活了吧?”卢教授关切地问。
李林涛的脸上立刻蒙上了一层阴云,沮丧地摇摇头,说:“之前情况的确是在逐渐好转,许多的症状都慢慢消失了,我们甚至以为自己很快就可以痊愈,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可是大概两个月前,情况似乎被定格下来了,我们在周围同事们的眼里……依然像是白痴一样。上个月的十五号我们领到了工资,可是管怡刚一出门,钱就被人给骗走了。”
卢教授凝眉思索了一阵子,点点头说:“看样子,你们的神经性认知功能障碍,一部分是由于被人强迫,长期服用神经抑制类药物所造成的,是暂时性的,停止服药后症状即可消失。而另一部分则是由于你们的神经受损所致,可能是长久性的,甚至是……永久性的。”
李林涛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绝望的神情,卢教授赶忙停了下来,换了个口吻说:“你也不必太过悲观,这些认知功能障碍,很大一部分对你们的生活是没有太大影响的,不少失认症患者甚至还因病获得了常人所不可能具备的特殊才能。再说,现在神经心理学方面的研究相比十年前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治好你们身上的病,也未必就那么困难。”
“可是费用方面,我们实在是……”李林涛犹豫了一阵子,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卢教授,“这是我在网上搜到的有关神经疾病方面的资料,我们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需要的费用会比别人高那么多……”
卢教授没有去接李林涛递过去的资料,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该要怎么来向你解释呢?还是给你打个形象的比方吧。”
说完,卢教授从办公桌下面拿出了几张纸,看得出来是早就准备好的。“这张空白的纸张,就是正常人的大脑。那么这张纸,上面被溅上了几个墨点,这是普通失认症患者的大脑,他们的大脑神经受到了一点损伤,我们要治愈他们,要做的就是在不损坏这张纸的情况下抹去这几个墨点。而你们的情况呢……”
卢教授从几张纸里挑出了一张漂亮的泼墨山水画,在李林涛的面前细细铺展开来。“这是你们的大脑,你们的症状十分神奇,也是独一无二的,简直就像是这副精美的艺术品……”
李林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愤怒,卢教授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顿了一顿,歉疚地说:“对不起啊,是我的话有些欠妥当了。”
李林涛摇摇头,说:“卢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我只是想起了那些迫害我们的人。”
卢教授感激地笑了笑,接着说:“我们知道,神经性功能认知障碍有很多种,比如说失音症——发音器官完好,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失读症——会说会听,却失去了阅读文字的能力;失认症——失去了自我识别的功能,总以为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不是自己的……而在你们的身上,则综合了十几种的病征,但又不是简单地将那些认知障碍症综合在一起。就拿语言方面来说,你们在汉语方面存在失音症的症状,可是在英语方面,你们的表达和接收能力却是完全正常的,甚至拥有更强的理解能力,这是神经病理学的研究史上所前所未见的。
“此外,在你们的身上还出现一种更为奇特的病征,这绝对是前所未见的,我暂且粗鄙简单地将其称之为‘失虑症’。这种病状,很难形容……它很像是在精神层面上丧失了痛觉。人类在面临一些异常情况时,会本能地生出怀疑和警惕,这种本能可以像痛觉一样帮助人类远离危险,拆穿谎言。可是有些人在这一方面表现得过分敏感,总是处于焦虑之中,或是疑心病太重,这类人在精神病患者当中极为常见。可是像你们这样,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这种能力的情况……我真的还是第一次听说。你们对异常情况的敏感度极低,也不会为了什么事情感到焦虑和不安——这恐怕也就是你们非常容易被人欺骗的原因。这种情况似乎是人为造成的,有人不希望你们思考太多问题……”
“就像是在编程。”李林涛插了一句嘴。
“什么?”卢教授一时没有听明白。
“似乎有人在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改造我们的思维模式,就像是编程一样,来控制我们的思想,把我们变成他的奴仆。”
卢教授点点头,说:“你的这个比喻还算贴切,只是……”
李林涛咬咬牙,恨恨地问:“这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卢教授是脑科医学方面的权威,据您所知,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谁有能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很多次了,不过这个世界那么大,我只是一个醉心医学的癫老头子,无权无势,所见所知实在有限啊。”卢教授顿了顿,从办公桌里取出了一摞资料,递给了李林涛,动作倒是毫不迟疑。
“我把自己认识的同行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想想也只有他最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或许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本事吧。”
李林涛翻开了资料,原来是一份简单的个人档案,对方名叫达斯汀·布努艾尔,档案的第一页上附有六张照片,可是那六张照片看起来却并不像是同一个人的,照片下面的文字介绍只有寥寥几行。
“档案上的这个人,名叫达斯汀·布努艾尔,是我的前辈,在我们这个行业里也算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三十多年前,我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还是个刚上大学的毛头小伙子,达斯汀受邀来我的母校举行一场演讲。他其实也才比我大两岁而已,可当时他已经获得了哈佛大学的医学博士学位,已经世声名在外,是公认的明日之星,也是我们系里所有学生的偶像。
“可也就是在那一次的演讲当中,他第一次公开发表了许多激进的言论,自此饱受非议。例如,达斯汀认为在医学研究中,在某些情况下,应允许用活人进行实验。‘结束患者无尽的痛苦,用那些毫无希望的生命,换来无数患者新生的希望;赋予那些毫无存在意义的卑微生命,以最伟大崇高的目标。’这是达斯汀的原话。
“不过没有人真的将他的话当真,所有人都认为这只是一个少年得志、不谙世事的男孩一时心血来潮的胡言乱语,这件事情热闹了一阵子,很快就被人淡却了。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达斯汀在神经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令人瞠目结舌,他声名日盛,很少还有人记得他曾有过那么一段不光彩的言论。
“可就在这个时候,达斯汀陷入了一系列的丑闻之中——有人指控他在患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其使用尚处在试验阶段的神经药物,私自解剖死者遗体,甚至有传言说他偷偷建立了一个地下实验室,绑架流浪汉进行人体试验,就像他当年演讲时所说的那样,将患者当做了试验用的的小白鼠。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达斯汀就已经畏罪潜逃,从此不知所踪。此后,在业内,达斯汀·布努艾尔几乎成了‘科学怪人’的代名词,有关他的各种传闻甚嚣尘上,许多人都说他与某些国际犯罪集团、恐怖分子勾结,在进行一些非法的研究,生化武器、精神控制术什么的,有关他的行径被传得神乎其神,真真假假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李林涛的心跳渐渐变得急促了,听完了卢教授的讲述,他也觉得迫害他们的元凶,必定是这个达斯汀·布努艾尔无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那么多年的生活,仅仅只是一场医学实验而已吗?那么这场实验的成本未免也太高了吧。是谁为他昂贵的实验买的单?谁又是这场闹剧的观众?
李林涛望了望档案上的相片,相片上的人面容各不相同,却有着相同的魁梧身材,还有那极具穿透力的眼神,这两点令他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位故人,心头顿时泛起了点点寒意。
卢教授在一旁解释说:“这档案上的第一张相片是在达斯汀在上大学后不久拍摄的,而第二张相片则是他在失踪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相片。而其余的几张,确切说来,我并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不是达斯汀的相片。——据传闻,达斯汀在畏罪潜逃后,开始为一些国际犯罪集团工作,但是在内心里他是瞧不起这些合作伙伴的,他常常为了坚持自己的‘研究理念’而出卖自己的东家,然后‘跳槽’。所以,隔三岔五的,达斯汀就会整一次容,改换一个身份。这些相片,也是我通过一些特殊途径得来的,据传是整容的达斯汀。”
李林涛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了。就算他能够确认达斯汀就是他昔日的“校长”,又能够如何呢?那天夜里,他们惊惶地从校园里逃了出来,茫茫的夜色中,根本就没有记住逃离的路线,那座曾经广阔无边、覆盖了整个世界的校园,现在却像是一粒细沙落进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再也寻不到了。
从卢教授的讲述中,他也能够听出,这个达斯汀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手下更是势力滔天,况且又躲在暗处,他又能拿什么和对方斗呢?他们之间,根本就不会存在什么对决吧,他和管怡只要一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就会立即被杀掉灭口吧?
李林涛心中不禁有些感伤,有些绝望,他回想起了学校里的那些朋友们,露西、莉莉、凯特……他们现在在哪里?还好吗?是不是又有人发现了点什么?或者,他们都还仍然稀里糊涂地生活在那虚假的梦境中?自己还会不会有机会与他们再见面?那时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或者说,这一辈子,他们的生命都不会再有交集?
卢教授从办公桌后绕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李林涛的肩膀,安慰说:“小远,你也不必太过忧心,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有过什么样的遭遇,但是既然你们已经逃离了出来,相信没有人再能够伤害你们。至于治疗费用的问题,我一定会动用自己全部的关系,争取替你们免除这笔费用。毕竟你们的情况如此特殊,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相信这也不会太过困难。”
李林涛感激地点了点头。虽然卢教授所做的一切都带有很强烈的个人目的,但是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一直都在帮助着他们。如果没有了卢教授的帮助,他们的生活肯定会更加得举步维艰吧。
不知不觉,时间就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李林涛完成了几项例行的测试,便告别了卢教授,离开了中心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