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二十三岁那天,“旧地抵抗军”在骆川的身体里安装了一颗炸弹,让他加入了殉道者的行列。
而那也是自他记事以来,唯一一个值得庆祝的生日。
植入手术本身并不复杂,问题在于,因为从小就饱受辐射病的折磨,他对常规的麻醉剂早已产生了耐受性。他不得不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进行手术。这无疑是种极大折磨。
但他并不在乎,甚至对此甘之如饴,因为伤病和痛楚是他与生俱来的伙伴,是他存在于世的唯一价值。
整个手术过程中,骆川都斜躺在一个冰冷的金属容槽中,睁着眼睛,死死咬住塞口之物。虽然颈部被固定住了只能向上看,可他却能听到那三条机械手术臂活动的声响,感觉到它们在胸膛上移动,切开皮肤和肌肉,撑开肋骨,然后把那些被自体组织包裹着的高能炸弹放入胸腔,就在他早已萎缩并切除了的左边肺叶那里,紧挨着心脏的位置。
三个月前,抵抗军的医生就提取了他的肺脏细胞,然后在特制的培养皿中培育,并和无机物构成的纳米燃烧弹结合起来,最终形成了一团具有“生命”的活性炸弹。这样的做法不但符合抵抗军一直宣扬的“生体至上”观念,更重要的是,只有这样才可以躲过层层检测,让他这个殉道者顺利的进入高塔都市,刺杀敌人新当选的总督。
这是旧地遗民绝望的抗争,是骆川自己的选择,也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因为他是那个“被选中的人”。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也是一段疯狂旅程的开始。
……………………
“感觉怎么样?”当剧痛的浪潮终于褪去,麻木的心神渐渐回归正常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骆川的耳边响起。
他努力眯起眼睛,看着声音的主人走入视野:是个留着过肩直发的女子,柔和的脸部线条,高挑的鼻梁,丰盈的嘴唇——如果忽略她左半边脸上那快刺眼的金属补丁,以及那颗血红色的晶体眼睛,她的相貌可谓完美。
“手术后应该会有短期的发热症状,是你身体对植入物的排斥所致。”她手里拿着一张透明的纸质显示器,上面出现的应该是骆川的生命体征读数,“不过也不用太担心,编号四十一,你的免疫系统早就残破不堪了,所以也不会有太大反应。我们会给你一些药物和注射剂,只要定时定量使用,一周之内可以完全保证你的正常活动,甚至是高强度的战斗。”
骆川感觉到束缚自己的皮革束带松开了,于是试着活动脖子和下巴,塞口的橡胶棒不知哪去了,舌头还有些不听使唤,嘴唇上早已血迹斑斑。
医生——她穿着白大褂——抬起头来,对他笑了一下,“看起来,被辐射病侵蚀也并不全是坏事儿嘛。如果是普通人,接受过这样的手术后,至少需要休养一个月以上才能活动自如,而你——”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骆川深吸了一口气,半坐起来,虽然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却也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看到他的样子,医生似乎愣了一下,“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他抬起右手,撑住金属容槽的一边,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找回平衡感,“时间对我们来说不是禁忌。至少从今天开始就不再是了。”
圣战者——医生眨了眨正常的那只眼睛,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看到骆川伸手去摸胸前的伤口,她竖起一根手指,“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去碰它。”她走近过来,低头仔细检查了一下,手指触到了骆川的皮肤,感觉有些凉。
“炸弹就在里面,我能感觉到它。”骆川告诉她。
“很正常,”她很快收回手,又瞥了一眼手里的显示器,“它毕竟是用你的克隆组织包裹着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它天生就是长在那里的,就像是你的另一颗心脏。”
骆川低下头,看着胸口那道细长的疤痕:手术机器人的操作相当精确,伤口并不大,而且采用了由自身采集、可以自动融合的生物缝合溶剂,24小时之内就会让伤痕彻底消失,完全看不出手术的痕迹——当然,这也是必要的伪装。他们只是一群被遗忘在战后废地的“特障人”,在满是辐射尘埃的废墟中挣扎求生,又怎么可能接受过这样精良的医疗服务?
医生点了点屏幕,容槽下半部的舱门向外弹开。骆川试着站起来,却腿脚无力差点跌回去,好在医生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当心点儿,”她用肩膀架住骆川,“你现在的状态还不稳定,最好在这里多待一晚,等观察后没有问题了再去报到。”
“不了,”尽管还有些头晕,骆川仍旧摇摇头,“这或许是我在基地的最后一晚,我不想留在这里。”
“还有需要道别的人,对吗?”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笑,“只有无牵无挂的人才会被选作圣战者。”
医生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抱歉……我还是无法理解你们的选择。”
“可你还是选择为我们做手术。”
“因为有钱可挣,”医生无所谓的说,“而且,身为一名云端都市的叛逃者,想要在这片蛮荒之地上谋生,就必须要做一些妥协。”
“我们在打仗。”
“是啊,要不然怎么会需要我呢。”
“抵抗军的使命是崇高的。”骆川下意识的回答她,“我们是阻止这个世界再次毁灭于那些贪得无厌的掠夺者——高塔联盟之手的唯一希望。”
“地球的未来就在你们手中。”
“必要的牺牲也是有价值的。”
“价值不菲呢,”她说,“只要看看我开给你们的手术费账单就知道了。”
骆川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讽刺意味,却也无言以对。和那些虔诚甚至狂热的抵抗军成员不一样,虽然他也出生在旧地,对那些战斗口号和政治宣传从小就耳濡目染,可他很清楚:选择殉道者的这条路,只是因为他看不到希望而已。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再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也许是察觉了他的情绪,医生轻轻的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他在医生的搀扶下走到手术室的门口,然后扶住金属门扇,向医生示意自己能行。
“好吧,”医生点点头。然后转身在门边的储物柜上输入一串密码,打开门,拿出一个形似护腕的金属箍,“伸出你的右手。”
骆川听从了命令。那个智能医疗臂带并不像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冰冷,反倒有种柔软的感觉,一套上他的胳膊就自动改变形状,紧紧贴合住他的手臂轮廓。
“这里面有你这三天所需的药物,我已经调整了用量和时间,会自动释放进入你的皮下组织中,不需要额外留意。药物注射完毕后它会自动脱开——那时你们也差不多到地方了。”
骆川转了转手臂,那东西并不碍事,“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地?”
“还能是哪儿呢?”她露出微笑。
骆川耸耸肩。是啊,还能是哪儿呢。
离开之前,医生最后交待了一句,“你的伤口这两天最好不要接触到水,需要洗澡的话就用空气浴吧。”
“我会注意的。”
“还有,”医生又叫住他,“给你的药物里还有两千微克的内啡肽类兴奋剂,这几天你会感觉精力旺盛——嗯,至少和你以前的身体对比来说。”
“那又怎样?我是要去执行战斗任务的。”
“如果我是你,”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暧昧,“一定会好好利用这几天,尽量不留遗憾。”
说完,她挥了挥手,关上了手术室的门。只留下仍旧****着上半身的骆川,一个人站在冰冷的基地走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