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8年，苦难的中国烽烟四起，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徐州会战后又继之于武汉会战，蒋介石竭尽全力，勉强遏制住日本侵略者的战略进攻，日本侵略者喘息稍定，就要掉转头收拾敌后的抗日力量。
在陇海路以南，津浦路以东，长江以北有一大片土地未被日军占领，即以淮阴（清江浦）为中心的20多座城市，6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仍在江苏省政府统辖之下，尽管城市大街上有“拥护蒋委员长抗战到底”、“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标语，无线电收音机里广播各战区的战况，军政官员们在各种会议上慷慨激昂的演说，新征集的壮丁向前线输送，但仍掩盖不住这片土地的歌舞升平，如淮阴的酒楼仍生意火红，从江南过来的政府官员、达商大贾仍在宴请宾客，后街上仍有不少身穿长袍、中山装的大亨官员在妓女家中打茶围，弦笛清唱之声不绝于耳，戏院里有名角登场，捧场助兴者大有人在。煞风景的是三五成群包扎绷带的伤兵满街乱窜，经常为看白戏、砸戏院子打群架。
淮阴有一座清净的省立民众教育馆，它坐落在一个荒芜的庭园内，错落有致地分成几个院落，有绿柳掩映的馆舍，有一泓池水的楼台，曲径通幽，拱桥斜跨，近乎颓圯的假山，依稀能辨别到绝壁、峡谷、残留的磴道，因受战事影响，早已闭馆，许多房舍也被江南过来的省府机关占领。仅东头一个院落，图书室仍在开放，人来人往，竟是战时淮阴的一景。
洪图就在这里与图书馆员许雪华相识。洪图本在家乡求学，江南沦陷后，他流浪到上海孤岛，寄宿在他的叔父家，因筹措不到学费，他没能继续求学，1938年6月，曾在淮阴省立民众教育馆任职的大哥洪旺，给他去信，说省立淮阴中学不日复课，让他到苏北来求学，他听从洪旺的召唤来到淮阴。这天，洪旺挎着洪图的胳膊路过图书室门口，许雪华正站在八角门畔，她向洪旺打招呼，洪旺说：“这是我小弟洪图，刚从上海来。”许雪华身着蔚蓝色的旗袍，外罩黑毛线织成的套衫，一张周正的面孔，仍剪学生式短发，疏松的刘海，遮住她光洁的前额。她故作惊讶地说：“难怪这么亲密，你气我姐不在身边怎么的。”洪旺说：“你姐在天津可好？”许雪华说：“很久没来信了．到处打仗，邮路不通。”洪旺一度和她姐许月华恋爱过，已经到了娶亲论嫁的程度，洪旺忽然变卦，她姐一气之下，去了天津结婚，她遗留下的工作由她妹许雪华递补，洪旺为此帮了忙，尽管有这样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许家对洪旺仍很客气，很尊重。洪旺在泗阳另谋一份差事，洪图在淮阴住了几天，见省立淮阴中学复课无望，就去了他哥处，不料徐州日军南犯，淮阴岌岌可危，洪图不得不去乡间逃难，及至局势稳定，洪图又返回淮阴，寄住亲戚家，耐心等待淮阴中学复课的消息，闲暇无事，就给淮阴出版的《战报》副刊投稿，他叔伯大姐的儿子尹元元在《战报》当记者，和副刊编辑裴某关系很好，经尹元元介绍，洪图稿件刊登率很高，几乎每投必登。
这天，洪图到图书室借书，许雪华让他进入书库，自由挑选。他找了几本书准备登记办手续时，发现许雪华的办公桌上，平铺着一张《战报》，副刊文艺版上面刊登着他的短篇小说《闺怨》，主要讲一个日本的大龄妇女，对出征海外侵略中国的情人的怀念，很明显，能够看到一些句子下面有铅笔画过的痕迹。许雪华熟练地办完几个人借书还书的手续，不经意地对洪图说：“你经常给《战报》投稿吗？”洪图点头，又问：“你在上海是不是也给报纸投稿？”洪图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许雪华说：“你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先回答我有还是没有？”洪图无奈地点头。
许雪华转到点评《闺怨》上，她说：“你这篇小说我读了好几遍，我是喜欢的，又是有疑问的，我喜欢的是你的文笔，写得那么缠绵柔情！我疑问的是：两个人不是正常的恋情，什么‘超越年龄悬殊的限制’、‘穿越伦常的关隘’、‘不顾世俗的讥讽’这一定是畸恋，甚至是逆伦之恋，我知道你的用意，是想把日本军人写成一个从根儿上就不是好东西，他们的奸淫掳掠，来自于他们邪恶的本性。”洪图说：“你的疑问代表你的眼力。我并不想把日本人的本性说成是邪恶的，发动侵略战争的罪魁祸首，是日本帝国主义，即日本的军阀、财阀，而不是普通的善良的日本人。这篇小说的男主角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人，他是自由恋爱者，他的恋爱不受年龄、身份、地位的限制，他的思想是开放的，他的本性无可厚非，女主角是勇敢的，是世俗的叛逆，其本性同样无可厚非，他们有爱的权利，为了爱，反对掠走了爱人的侵略战争，当然是正义的，值得同情的。”许雪华不停地闪动着她明亮的眼睛，一脸的惊讶与折服，突然冒出一句话：“你有畸恋史？”洪图脸红了，像是挨了致命一击，说：“看你说的，我写的是小说，又不是自传。”许雪华仍不释手，继续追问：“你一准谈过恋爱，不然的话，你能编出那样缠绵凄恻的故事？是不是和你的女同学？”洪图说：“算了吧！我在震旦大学附属高中读书，那是天主教会的学校，男女分校，我哪有什么女同学。”
许雪华反复阅读《闺怨》的一段话：“他俩步入幽暗的林荫里，大团大团的樱花遮住一张座椅，他俩并肩坐下，海风带着凉意吹来，美妙绝伦的大团樱花东摇西晃，双人座椅的铁扶手本是凉凉的，却被这对情侣抚摩得热火火的，她迎着海风，大声地诅咒：‘该死的征召令，你见鬼去吧！’”这段话和洪图的经历有些相似，调换下场景就可以，那不是日本横滨的海滨公园，而是镇江西关运河畔的湖滨公园，他正在向同院的妇人告别，他就要渡江北去读书，这女人诅咒的不是日本军部的征召令，而是她暴戾的丈夫，该死的张三爷。她是饱受冷落、欺压的张三爷小老婆，洪图一直同情她的不幸遭遇，薛雪姑泪眼汪汪地说：“可惜你太小，一个大男孩。”他挺直腰板说：“不，我是男人了。”洪图被许雪华犀利的目光瞅得不自在，他担心她透过纸背觉察到什么，他想：这是我无法启齿的隐私啊。
许雪华沉思一会，问道：“你读过曹禺的话剧《雷雨》吗？”洪图点头，又问；“你同情繁漪还是周萍？”洪图说：“你要我说世俗之见，还是我的心里话？”许雪华说；“这有区别吗？”洪图说：“世俗之见，这两人都是罪人，‘逆伦’之爱，而我的心里话是：他们之间发生恋情是有情可原的，周朴园的专横，使繁漪忍无可忍，她移情别恋，是一个不合理的婚姻必然产物。在这个高度封闭的大家庭里，唯一的知音是她的继子周萍，她们之间的母子关系是名义上的，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敢于突破封建伦理的约束，追求人性的解放，单这一点，繁漪是伟大的，她的悲惨遭遇理应同情，至于周萍，他敢于爱繁漪，像《闺怨》的男主角一样，是无可厚非的，但他爱而不专，对自由恋爱的动摇，对繁漪的伤害则是不可取的，不过我们不能脱离社会而生存，注定了是这样的悲剧结局，为了追求自由，就得打破这可憎的牢笼。”许雪华说：“你要是周萍，你在繁漪和四凤间作选择，你爱谁？”洪图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给你背一段台词吧。”
“周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漪：但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周萍：还有谁？
繁漪：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
洪图的台词读得朗朗上口，许雪华惊问：“你记得这么熟？”洪图说：“我们那里有一学生自发组织的话剧俱乐部，我是成员之一，试排过《雷雨》，我担任的是周萍B角，这些台词我能不熟吗？不信，我再背一段。”许雪华说；“得，得，十足的吴语普通话，你就拉倒吧！”又说：“我明白你为什么写畸恋的原因，因为你是《雷雨》的崇拜者，它必然会有畸恋的痕迹。”
（二）
1938年10月，《战报》上先后登载两条广告：一是57军111师政治部招考义勇宣传队员；另一条是89军33师招收学兵队员。流散在苏北的失学、失业青年议论纷纷。许雪华生长在淮阴，她以图书室为活动中心，吸引了许多男女青年在此聚会，这次两个军公开招考一事，成了高谈阔论的主题。
聚会的有男女青年10余人，在图书馆小会议室落座，洪图在座，许雪华给大家作了介绍，“一个新兄弟洪图，你们读《战报》吧，那上面经常登载他的文章。”不少人点头，说：“读过，读过，是不是《闺怨》的作者？”许雪华说：“正是他，他新近从上海来，在上海就给《大美晚报》、《华美晚报》写稿了，他写的《我所知道的东北军》一文，《大美晚报》刊登后，还在著名的《文摘》上转载，登在封面头版上，可风光了。”
许雪华称洪图是她的兄弟，洪图曾多次争论，不愿接受，说：“你不比我大，为什么喊我兄弟？”许雪华拿出一个笔记本，里面有长长的名单，里面称“哥”的寥寥无几，他认识的两个人，谢烟岩和黄自强是被称作“大哥”的，他们已是“而立”之年。谢烟岩是《战报》副刊编辑之一，他们打过交道，谢是蹲过反省院的政治犯，抗战爆发后才被释放出来，黄自强是省政府无线电台台长，参加过蒋介石庐山“剿共”集训，著名的党棍子。笔记本中大部分冠以“兄弟”的称呼，洪图跻身其中，许雪华说：“我不是以年龄长幼，而是以我的感觉，对你，我一眼断定你是我的兄弟。”洪图说：“凭你感觉，我得叫你姐。”许雪华说：“不，你得称我为兄，你读过鲁迅的《两地书》吗？鲁迅称许广平为兄，你何德何仁，敢对许家姑娘妄自尊大？”许雪华一耍蛮，洪图只得听之任之。
在座的都对57军印象好，说它能打日本，而且打胜仗，对89军则嗤之以鼻，说它一听日本人枪响，跑得比兔子还快，就在前一个月，徐州日军南犯，89军一触即溃，丢唯宁，失宿迁，日军势如破竹，淮阴一夕数惊，就在这危急时刻，57军由皖中回援苏北，昼夜兼程，洋河一仗，顶住日军进攻，绕道夜袭宿迁，焚毁日军军车54辆，终于使苏北局势转危为安，淮阴老百姓没有不夸57军的，而89军威信扫地，当兵要当抗日军，要参军，首选在57军，这是无庸置疑的。
在座的有一位年纪偏大的人，戴黑边眼镜，却提出不同看法，说57军是东北军，对东北军要有正确认识，东北军的名声并不好，远的如西安事变，劫持统帅，危害中央，近的如上海会战，东北军67军阵前倒戈，上海全线崩溃，东北军罪责难逃。
大家张口结舌，洪图站起来说：“我从上海来，我有发言资格，首先澄清东北军临阵倒戈之事，这完全是造谣诬蔑。上海会战，集结兵力近百万，打了三个月，最后垮在日军抄了后路，日军两个师团在杭州湾登陆，力量薄弱的警戒部队很快被打散了，第10集团军刘建绪行动迟缓，致使日军长驱直入，东北军67军由华北战场调来上海增援，尚未集结完毕，就奉命急驰松江。死守三日，掩护上海战场主力撤退，67军打了三天，守住松江，127师全部打光，军长吴克仁，参谋长吴桐岗等人光荣殉国。本是立了大功，南京统帅部却根据什么‘战区情报’说67军长吴克仁投敌，把上海会战全线崩溃的责任推到东北军67军身上，不知居心何在？至于西安事变扣押蒋委员长，当时震动很大，但平心静气想，没有西安事变，哪来国共合作，又哪来全面抗战，现在红军已改编为八路军，多少部队与之并肩作战，难道都赤化了不成？仍以老眼光看待，并不一定公平。”这时，会议室内寂然无声，不知谁情不自禁地鼓掌，连说：“说得好，说得好。”戴黑边眼镜的朋友仍不服气，又抛出怪论，说：“我见过89军33师孙师长，精神抖擞，听说57军111师长姓常，小老头，病包子。”大家面面相觑，有一个青年站起来说：“我也见过孙师长，他最佩服希特勒，他说：只有法西斯才能救中国，他精神抖擞是在听到蒋委员长时，马上立正，皮鞋碰的特响，就差点没像德国党卫军，伸直胳膊大喊大叫。”全场哗然，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这让那位戴黑边眼镜的朋友下不了台，要拂袖而去，许雪华走来圆场，说：“别生气，你是我们这里受尊重的人，就宽容点吧！”他还嘟嘟哝哝，埋怨许雪华“偏心”，“有了新朋友，忘了旧朋友。”一个娃娃脸的女青年瞟了洪图一眼，对他说：“老大，你不要生气，你有他的一表人才吗？”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洪图身上，他高高个子，眉目清秀，举止闲逸，在人群中自有一番不同凡响的气势。
许雪华有了好情趣，朋友们散去后，她留下洪图，小院的几丛竹子在晚风中摇曳私语，她打开墙角风琴盖子，坐在铁椅上，舒展玉指，叮叮当当地弹奏一曲《黎明仙子》，她的指法是娴熟的，和音恰到好处，一曲清歌柔肠万种，站在一边的洪图，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