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蒲刃被电话铃声惊醒。
几乎没有人这个时段给他电话,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面一片寂静。感觉实在太异样了,他说,是乔乔吗?
乔乔哭出声来,哽咽道,你能过来一下吗?说完哭得不像话,随即就把电话挂了。蒲刃冷静下来,心想他既没有乔乔的联络电话,又没有她家的住址。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乔乔不可能连逻辑思维都瞬间消失了。他在床上怔了怔,光着脚跑到书房,翻开树仁大学的通讯录,找到柳次衡家的电话,打过去。
铃声只响了一下,柳教授就接听了,他迟疑了一秒钟,还是把乔乔家的住址告诉了蒲刃,其他什么都没说。
但他说话的声调阴沉,沙哑。
蒲刃驱车赶到乔乔的家,是市郊一处高尚小区的三层别墅,配有一个大大的院落,黑暗中可以看到凉亭、水榭和假山的轮廓。看得出来他们在高尚小区里过着高尚生活。
是乔乔的母亲开的门,这让蒲刃感到有些意外。但是更大的意外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他在进屋的一刹那,赫然看到冯渊雷的灵台,雪白的玫瑰簇拥着一幅黑框照片,是冯渊雷神态平和的近照,看着他,只差说一句,嗨,你来了。蒲刃被惊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柳师母面容憔悴,深叹一声。她告诉蒲刃,冯渊雷出了车祸,先是撞到树上,接着又翻了车,气囊全部打开了,正前方的那一个直卡住他的脖子,人当场就走了。蒲刃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柳师母道,三天前,三月十二日。接着她指了指卧室,眼圈红了,说不出话来。蒲刃抚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柳师母半天才说,柳教授身体不好,离不开人,我明天要把他们的女儿先接到我们那边去,孩子要上学啊。又深叹道,最可怜的就是孩子。
蒲刃知道冯渊雷和乔乔有一个女儿,十二岁,上五年级。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冯渊雷是在北京听霍金的报告,他们是在散场后偶遇,事过境迁,两个人都不抗拒在附近的酒吧坐一坐。冯渊雷先是很感慨,他说好不容易搞到的黄牛票,但他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根本不知道霍金在说什么,惨变追星族。蒲刃当时没说话,心想冯渊雷爱物理但更爱美人,实属寻常事,不便评价。冯渊雷又说,离开树仁之后,他在医学院读了三年基础课,之后就跟着他的舅舅干整形外科,是舅舅手把手把他带出来的。蒲刃又没有说话,因为冯渊雷生在医生世家,父亲是著名的眼科专家,全家的亲戚内科外科小儿科干什么的都有,够开一家医院了,人脉关系了得。冯渊雷如入无人之境也在情理之中,他真没什么可说的。那次冯渊雷就告诉他,和乔乔有一个女儿。又问蒲刃过得怎样?蒲刃说还是一个人。
轮到冯渊雷无语。蒲刃笑道,又不关你的事,我不为谁,中间也谈过几次恋爱,只是没有合适的而已。
这一次的邂逅还好,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感觉。
蒲刃推想冯渊雷回来之后,一定跟乔乔讲了这件事。否则按照乔乔的性格,即使天塌下来,她未必会找他。
蒲刃推开卧室的门走了进去,或许在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与乔乔的重逢,一万零一次都不会是这样的情景。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乔乔穿着白色的睡衣靠在床头,侧着脸望着漆黑的窗外。她头发凌乱,面色惨白,目光呆滞迟缓,显然是被猝然降临的灾难击垮了。
乔乔大学毕业之后,在电力设计院当工程师。
当她看到蒲刃的一瞬间,顿时泪如雨下。
蒲刃走过去坐在床前握住她的手,乔乔垂头而泣,哽咽道,他才四十四岁啊。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他。她把头埋在另一只胳膊的臂弯里,边哭边说,我看见他在一个迷雾笼罩的森林里叫我的名字,一直叫一直叫,真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
看得出来,乔乔深爱着冯渊雷,这让蒲刃微微提着的心一下子松了。她还是那个他曾经深爱过的乔乔,诚实而本分。她找他,是在绝望中寻找力量。他非常感激她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想到他。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壑,不想却被时间轻轻抹去。
我就坐在这里,你睡会吧。他对她说道。
也许已是疲劳过度,乔乔听话地躺下,手还一直被他握着,似乎这样才踏实一些,不久她便沉沉睡去。
清晨,蒲刃才回到家中。他依旧把门钥匙放在古瓷碗里,这时他想起阿蓉留下的纸条,阿蓉一周才来一次,所以废纸篓没倒,蒲刃轻易在里面找到了那个纸团。上面写的日期就是三月十二日,正是玻璃迸裂的那一天。而冯渊雷突然鬼使神差地寄还一本书,也预示着他在冥冥之中准备离开。
什么样的人会产生心灵感应?俄罗斯“人类环境研究所”的科学家通过试验,多次证明了意识是可以远距离传导的,尤其是相似的人,同时彼此心灵对开。
对于蒲刃来说,冯渊雷既是他的敌人,也是他的朋友。或者说有这样的朋友,还需要敌人吗?反过来对冯渊雷来说也是一样。现在冯渊雷猝然离去,蒲刃心里不仅难过,还多了一重无以言说的寂寞。
乔乔睡着以后,柳师母轻轻推开卧室的门,打手势让蒲刃出去。
柳师母给蒲刃做了一碗馄饨面当夜宵,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看着蒲刃吃,一边慢慢地对他说,冯渊雷当年并非横刀夺爱,只是柳教授长年在冯渊雷的父亲那里看眼疾,熟悉之后两家在一起饮茶吃点心作为答谢,大人们便觉得两个孩子很般配,极力玉成此事。要怪也只能怪柳教授,这个人固执得很。
蒲刃没有说话,他想当事人一死,所有的事情都变成“罗生门”,不提也罢。想到此他下意识地看了冯渊雷一眼,冯渊雷但笑不语。
的确,冯渊雷一开始是竭力拒绝的,虽然他对乔乔也是动了凡心,但他无论如何不能担当他自己所不齿的角色,这一点理智他还是有的。但是后来,柳次衡教授跟他有过一次长谈,柳教授对他说,即使你不跟乔乔好,乔乔也不可能跟蒲刃在一起。冯渊雷万分不解,他说为什么呢?
柳教授说,蒲刃的问题并不是他的贫寒,而是他的偏颇、骄纵、狂妄、自以为是,这是性格缺陷,我不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有性格缺陷的人。
夜深人静,人的身段和心灵有时会呈现出极端的柔软,柳师母当然不会把这些话告诉蒲刃,但她知道蒲刃一直单身,以她特定的身份产生“合理误识”也在情在理,那就是蒲刃为了乔乔而感情重创,表现出男人少有的重情重义。现在家里出了重大变故,乔乔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她真是束手无策,没想到蒲刃会第一时间冲到家里来,静静地守在乔乔身边。
于是以前心中隐隐的抱歉变成了愧疚,不知不觉便说起了陈年旧事。
逢到这种时刻,蒲刃多是无言,他微低着头,细细地品尝鲜虾馄饨,做出感觉十分美味的样子。
接下来的事具体而且繁琐,像到殡仪馆去烧人,要亲眼看着棺木烧剩下的铆钉,看着滚烫的灰烬被人扫成一堆。否则,便不知道花高价买的棺木会不会重卖?捧在手中的灰烬会不会是别人?所有这一切,乔乔没法面对,冯渊雷的父母没法面对,外人就不用说了,只剩一个蒲刃成为合适人选。
蒲刃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送走冯渊雷,加之选择墓地、碑文、下葬的日子,在六榕寺做法事,种种这一切早已变得程式化、工业化。碑文按字收费,墓地要带有雕塑造型的才能占据好的位置,蒲刃找到六榕寺的如觉法师,是共同参加一个活动时成为朋友的,这才得以在大雄宝殿唱经。以至于人的忧伤慢慢变成一种走程序的身心疲累。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蒲刃决定换掉书房里的玻璃,稍加思索,干脆全部换成了加厚的隔音玻璃。
书房里更加安静了,蒲刃下意识地舒了口气,他坐到书桌前,看着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事情挤满案头,一时恨不得像日本人那样喊几句励志的口号,然后正襟危坐,认真处理。由于昏头涨脑,他给自己煮了杯咖啡,心想近几天一定要谢绝应酬,把手头的事全部处理掉。
咖啡开始飘逸出浓香,蒲刃只喝了一口,电话铃就响了。
是乔乔打来的,约他晚上到家里吃饭。蒲刃知道这是乔乔想答谢他,本该婉拒才是,正犹豫着,乔乔说了个六点,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见到乔乔,蒲刃暗自吃了一惊,只有几天不见,乔乔明显暴瘦,加之穿着无领黑T恤,根本就是形销骨立,她的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一些发丝零乱地散落下来,娥眉微锁,淡淡的无从掩饰的漠然。
家里只有乔乔一个人,显然女儿已跟柳师母回了树仁。桌上放着四菜一汤,还有一瓶红酒。菜是钟点工做的,荤素搭配,水平正常。乔乔把红酒倒进两只高脚杯,将其中的一杯酒推到蒲刃面前,由衷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但她自己并没有喝酒,而是点燃了一支烟,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铁了心全部入肺,这才如释重负地缓慢吐出。
蒲刃忍不住道,你这又是何苦?乔乔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优雅地抬起手臂,用拿烟的那只手的小指,轻轻拨开额发,轻叹道,我总不能每晚都拉着你的手入睡吧。
她指了指茶几上堆积如山的图纸,还有桌上打开的苹果笔记本电脑,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的确,生活在继续。不这样干不了活。她说。
要不你喝点汤吧,或者少吃一点饭。蒲刃一边说,一边在乔乔面前的空碗里盛了半碗鸡汤。
乔乔又抽了一口烟,然后注视着蒲刃,脸上渐渐有了一丝笑意,是那种极度痛苦之后的无意识,她说蒲刃,当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最讨厌的就是吃饭,也从不劝人吃饭,你一看见双双对对的情侣坐在饭店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人谈恋爱怎么会饿呢?怎么会想吃饭呢?有爱饮水饱,那是有科学依据的。由于高度兴奋,人的饥饿感会被彻底淹没,这是著名的基本世俗要求沉没原理,一边吃饭一边表达爱情那简直是胡扯。
蒲刃也忍不住笑了。
凝重的空气终于找到缺口,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
的确,遥远的记忆归来,蒲刃脑海中的画面都是和乔乔一起看画展、听音乐会、看话剧、逛书店,或者花前月下,江边漫步,真不记得烟火气十足的情景,好像从来不饿似的。
他相信冯渊雷会比他现实得多,婚姻其实都是给现实主义的人准备的。
这时的乔乔突然话锋一转,在烟雾中悠悠地说道,你知道吗?蒲刃,她略一迟疑道,其实我做了决定以后去找过你,我想无论如何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我去了你宿舍。
蒲刃笑道,你记岔了吧,你没到过我那儿。
我去了,可是你睡着了,所以你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乔乔半晌才说道,你睡着的时候也是眉头紧锁,头发像钢针那样立着,我想象你若是醒来,说不定会对我咆哮。我害怕的也不是争吵,而是谁都没法说服谁。你那天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衫,胸口印着两个黑体字:干吗?!
乔乔又用小指画了画上额,语气平静而和缓,眼睛望着无尽的远方。
蒲刃一时无言。
当时乔乔离开蒲刃的宿舍时,还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随后流着眼泪离去。但是这一举动乔乔只字未提。
不知不觉,夜已至深。蒲刃起身告辞,乔乔把他送到门口,深情款款地说道,大恩不言谢,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是渊雷的好朋友,这些天把你累得眼圈都黑了,如果渊雷在天有灵,我想他也是看得到的。
又说,现在渊雷已经走了,请你不要再怪罪他。
那声音听起来发自肺腑,无限柔情。想来她约他无非为了说出最后这句话。蒲刃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默然。他想,既然如此这般相爱,那么他们当年在一起就是合适的。手法和过程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他打开银鼠色的宝马车,再一次向乔乔点头示意,而后离去。
深夜的马路上少了一份喧嚣,他静静地驾车,心如止水。
蒲刃按下一侧的车窗玻璃,一只手臂架在窗框上,微风拂面,他暗自对渊雷说道,意外总是难免的,但有友如我,有妻如乔乔,你可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