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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中午,梅金跟贺润年在富美大厦的半岛酒店吃商务套餐,穿黑色制服的领班认识他们,便不动声色却礼貌备至地把他们带到靠窗的座位,窗外正好是新区的绿化带,比较养眼。领班还亲自奉上简单精致的饭菜。

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利用午餐时间聊一些事情,而这里离公司总部也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

这段时间,梅金准备斥巨资引进一套全新的管理系统,但是公司大部分人都有抗拒心理,从财务部到供应链系统都比较紧张改变,也有人给贺润年传话,觉得松崎的定位还是传统老店,不必搞得太过新潮。但是梅金坚持松崎必须具备品牌意识,而品牌都有强大而专业的系统支持,最慢三天也能看到报表,现在的情况是一个月都做不出来。公司不能只扩不管,兼并当然爽,但是管理上的问题早已不是豆腐账,如果不掌握当月的营销数据,任何决策都变成了想当然,便是大企业管理失控的先兆。

一开始,贺润年就是默不作声,只听不言。后来,直到午餐差不多快结束了,他还是不说话。梅金搞不清他的想法,说了一轮也就不再说了,低头慢慢咀嚼,慢慢吃饭。

其实贺润年对什么新系统根本一窍不通,他对事物的判断另有一套,首先他是信任梅金的,而且他同样也是听说梅金为新系统的事,连续半个月在办公室加班直至深夜,人家也是正当年,不是没完没了地添置名牌和首饰,而是一心扑在公司的成长壮大上,反观自己的宝贝儿子,又不知跑到哪去疯玩了,公司里的事他听都不要听。

所以贺润年对梅金总有一份歉意,对她的要求也基本言听计从。

只是,贺润年习惯了深藏不露,无论是对家人还是客户,你都很难从他的表情里读到什么,深层次的想法是,任何时候都保留着扭转乾坤的权力。

太过感情用事,怎么翻脸?人生有许多时候是不得不翻脸的。

终于,他开口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事你自己定吧,不用再问我了。梅金听他这样说,当然也很高兴。她说爸,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是会支持我的。其实对于引进最新的管理系统,梅金是没有半点私心的,自从生了丙丙之后,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理由不把公司做得更好。

梅金感觉步履轻盈地回到了办公室,近几年来,她发现自己的全部喜悦几乎都是来自工作,永远都不要说权力是男人的春药,其实同样也是女人的春药,只不过成功离女人更远,所以连奢望的心都免了。

有时她想到有一天成为松崎双电的女王,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内心真的是激动不已。

这时她在大班台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她定睛看了一眼放在她面前的白色信封,当她看到右下角的公司名称,眼睛像是被烫了一下,“邦德高科”这四个字让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一度快乐的心情转瞬即逝。

表面看起来,邦德高科只是一家普通的商务调查咨询公司,但其实它早已演变成一只恶名远播的可怕黑手,穿梭在位高权重的官员和财大气粗的商人之间,窥视隐情,设局下套,这只黑手无所不能,无孔不入,只要被它盯上犹如羊落虎口。

熟悉邦德高科的人都知道,公司的前身是由一位退下来的派出所所长创办,但其后渐渐聚集了离职的警界精英和黑帮中的佼佼者,逐步做大做强,突显实力。这是一家典型的影子公司,就是背后有人罩着,但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背后的黑影是谁。

这个说法并非故弄玄虚,只要见过他们最先进的精密而昂贵的侦探设备和巨大的绞杀能力,便可清楚这早已不是黄金荣时代的传统黑帮,所谓赌博、色情和高利贷这种支柱行业已成为雕虫小技。为了寻找新的财路,这只黑手业已伸向经济领域的方方面面,不仅触及金融敲诈、操纵股票市场和网络犯罪,给地产、物流、建筑等企业人士下套也屡见不鲜。

据称,百分之九十八的富贵显赫、财势熏天的企业负责人的家人情况、居住地点、车牌号码等个人信息都被他们搞得一清二楚。总之常人难以获得的信息,已成为邦德高科的利器,等待着送上门来的肥肉。

曾经,某高官的儿子在“中间人”的蛊惑下,欠下了上千万元的赌债,接下来是邦德高科介入此事,对这父子俩展开了无休止的追杀,直至高官心理崩溃,只得索贿还债,最终父子二人双双谢幕,关进监狱。有一位财经记者在写一本书,仅仅是分析金融案例时涉及邦德高科,他的书没有写完,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打至重伤,因内出血做了脾切除手术,外加间歇性失忆症。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以至于梅金一直记得贺润年对她的提醒,不要偷税漏税,不要参与任何幕后交易,因为这些钱如果进不到国库,也是流进邦德高科的账户。这么刺激的击鼓传花一点都不好玩。

如今贺董的话言犹在耳,她已经红花在手,周遭一片寂静。梅金的心一直提到了嗓子眼,虽不至于两手颤抖,但手心里已渗出冷汗。

她打开了信封,第一张照片就是她的黑梅乳房照,她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脑袋里蜂鸣声四起。大班台上的电话锋利地尖叫起来,好一会儿,梅金慢慢拿起话筒,感觉像是握着一个手雷。她的直觉一向很准:电话是邦德高科打过来的,事实上,她早已进入他们的控制视角。

果然,对方是一个超稳定的男中音。看到了吗?他说。好好看看吧,真是一个非凡人物论成功的故事,如果不是求财,应该向你致敬才对。他又说。

梅金的声音有点抖,但不失严厉,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封口费。那个男中音说,封口费一千万,账号在最后一页。梅金没有说话,只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男中音马上补充说明,这是诚信价,保证一次过再不反复。梅金心想,去死吧,随即大力地挂上电话。

最糟的情况已经出现,还好,能够用钱摆平的事情都还好。梅金一边暗自宽慰自己,一边调整呼吸。

但是很快,她就彻底崩溃了。

信封里最重要的证据是一本冯渊雷的情爱日记,里面涉及多人,其中之一便是和梅金的一段情,看上去非常刺激甜蜜。

然而记忆就像一把刻刀,在梅金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他们真是奇怪的一对,最奇怪的是他们都因为深爱着另一半而可以疯狂地做爱。当时她还年轻,美好的家庭生活却受到了林丁棉毫无顾忌的侵扰,她无法排解掉自己的负面情绪,决定报复。可是她认识的非常完美的男人实在有限,最终冯渊雷成为她的目标。毕竟他们是老相识了,虽然冯渊雷早已把她忘记,但是“黑梅”及时唤醒了他的记忆。

她是晚上到他那儿去的,事先,她给他打电话要求特诊。

清场,只剩你一个人就行了。我付特诊费。她的口气毋庸置疑。

晚上,在空无一人的诊室,她平静地对他袒露乳房,问道,我还需要做修补的手术吗?他说,不,你非常完美。她突然泪如雨下,她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一直记得你感谢你的。冯渊雷沉吟片刻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梅金,虽然你在电话里说你是贺太太。但老实说是这个刺青提醒了我。

他一直以一个医生对待患者的口吻跟她说话,直到他一边安慰她一边给她系上衣扣时,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令她没想到的是,冯渊雷的身体好像正渴望着这一抱似的,他先是愣住了,但是他最终的身体语言是接受。后来他对她坦白,说他一直过得很压抑,因为深爱着妻子,但是妻子永远不快乐,永远想着另一个男人。

事后,他又显得格外沮丧,他说男人其实就是这样,一念天使,一念魔鬼,处理感情问题是肾上腺素起作用,跟感情和道德都不相关。

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他看上去有些恼怒。

可是到了第二天,他又主动来电话相约,两人去了很远的五星级酒店幽会。

既然都有深爱着的人,并不需要互诉衷肠,应该都是欠缺一个合适的人选宣泄情绪吧。结果他们的见面就只剩下一件事,而且是一件单纯就可以达到良好结果的事。

这样恣意妄为的关系维持了短短两个月,由于都是对方的“药”,病情好转后就会脱离看似紧密的联系,两不相欠。

然而,这段不近情理和规范的性爱同样有瞬间之美,犹如昙花一现,香艳异常,刹那寂灭。这也就难怪冯渊雷会生发出许多感慨,要记录在案,留作收藏。不曾想惹来杀身之祸。

她渐渐地平静下来,于是那颗坚冷的心又恢复了正常的律动,无所不能的气概重新附体。

她快速地翻阅了信封里的资料,说来奇怪,这时候的她,就像看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只要是关于她的一切变成了文字,她就会觉得跟自己关联不大。以前报纸上宣传松崎双电,把她吹得智勇双全,读上去也是莫名其妙。

事情很快理出了头绪,贺武平意外地发现了她和冯渊雷的陈年旧事,花钱找人制造了车祸,让冯渊雷一命归西。此事的内情目前全部掌握在邦德高科的手中,他们要索取一千万元的封口费。

总之,人固有一死,或死于苏丹红,或死于三聚氰胺,或死于地沟油,或死于情爱日记。

不祥的预感就像清水中的一滴墨,不可遏制地弥漫开来。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不是因为钱,毕竟是人命关天啊。

梅金给贺武平打电话,但他的手机关机。难怪他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关机,一直躲避,这说明他还没有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

梅金用召唤铃叫来助理,问道,贺总现在在什么地方?助理歪头想了想,又用一根食指挠挠右侧的太阳穴,说是好像明天从宿雾回来。好像?梅金的眼光像刀片似的扫了助理一眼,突然火道,我让你找人,你跟我说好像?你这是标准答案吗?他有那么多保镖,还有那个损友米高,找到他的位置很难吗?

助理吓得顿时无影无踪。

等到他再一次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梅金坐在大班椅上,背靠着大班台望着窗外发呆。助理回道,他们刚下飞机,直接去了“可一可再”红酒屋。梅金头都没回地嗯了一声。

“可一可再”红酒屋的装修风格是极简主义和罗曼蒂克的混搭,有一面青砖墙壁,中空的长方形墙洞里堆满了空酒瓶,绿莹莹的瓶底闪烁着深邃又有些诡谲的光泽。一楼有几张圆台围绕着U字形的吧台间,站在里面的调酒师正在调水果酒,散客大多是雅皮。

据说,一看酒单就知道这里只浪漫不极简。

沿着青砖墙的铁制楼梯,二楼是一个相对宽敞明朗的空间,一边是透明的玻璃酒窖,另一边是一条长桌,面对面放着两条长椅,都是沉如顽石的废弃船木所制,坚硬厚实。

桌子上方是两盏铁皮罩的碗灯,中间夹着一个油漆斑驳、样式老旧的吊扇,挂吊扇的那块天花板是四幅水粉仕女图,拼得严丝合缝,颜色明快清雅,比如嫩绿或鹅黄,还有浅粉、紫荷,尽其轻柔娇弱,扇叶转圈的时候,美女的目光也是一眼一波,顾盼游移,还没喝酒便已醉了三分。

贺武平的随从已经散去大半,只剩两个贴身少话的、外加一个米高,四个人开了一瓶木桐古堡干红,点了一份冷制鹅肝和一份秘制宫廷烧鸭下酒。见到梅金独自一人从天而降,又铁青着一张脸,除了贺武平之外的那三个人都借故离开了。米高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梅金一眼。

就是这不经意间的一眼,让梅金从心里确认他就是她和邦德高科之间的那个“可靠的中间人”。

米高生了一双小眼睛,但是目光锐利狡黠,不过他脸上常年挂着笑容,所以一般的人都会对他失去警惕。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正当职业,就算开过书店,做过旅游公司和中介公司,也都是以失败告终。但是这个人是个滥交大王,什么乱七八糟的三教九流他都认识,因而天南地北的奇事怪事知道得不少,浑说起来满嘴跑火车,俏皮话一串一串的,把贺润年都逗笑过。

梅金曾经提醒贺武平,说米高是验明正身的损友,叫他和他保持点距离。贺武平不以为意,心想当然是损友好玩,难道还找个老师伴在左右吗?

损友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贴心,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贺武平终日闷闷不乐,米高说你干吗要这样?谁让咱们不好过,咱们就搞死谁,这还难住谁了?贺武平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叹气。米高说,没事,保证雁过无痕,做不到这样,我还出来混什么混?

损友就是这样,他不给你上课,不给你讲道理,不给你权衡利弊,只一句话便直指内心,让人受用无穷。

当然这其中的过程,也是贺武平后来告诉梅金的。

你来干什么?贺武平抬起略有些沉重的眼皮,冷冷地说道。

梅金也是一脸冰霜道,回家。

贺武平有些不耐烦道,我已经在丽思卡尔顿订了长包房,你先回去吧,有什么话等我酒醒了以后再说。

梅金毫不犹豫地拿起桌上的半杯红酒往贺武平的脸上泼去,这是以往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做出的举动,贺武平当即呆住了,酒汁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滴滴答答的,他都忘了擦,只是怔怔地看着梅金。

梅金轻声但坚定地说道,现在醒了吗?回家。

在车上,两个人都一言不发。贺武平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开始还看着窗外,最终还是不胜酒力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梅金架着摇摇晃晃的贺武平回到家中,家里没有人,丙丙平时都住在爷爷那边。

贺武平倒在长沙发上,越发睡得昏天黑地。

梅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欣赏一幅油画。接着才无奈地蹲下身去,她帮他脱掉皮鞋,是约翰罗伯斯品牌的定制皮鞋,既美观又合脚。只听啪的一声,她的一颗泪珠打在鞋面上,随即整个人瘫软地靠着沙发滑坐在地上。

香奈尔255经典款的包还挂在肩上,她把包扔在地毯上,单手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她简直就是为了她自己,真正是伤心。

她不缺钱,可是有谁真正心疼过她?分担过少许她肩上的担子?这一路行来的艰辛终是被她期盼的风光掩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就是她给外人留下的全部印象,有谁知道她的稍有疏忽便是满盘皆输的忧心?这一步她早看到了,她必须是不能输不能错的金刚不坏之身。

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心力交瘁。

读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有金带着他新娶的老婆找到学校来,对她说,别以为不跟家里联系我们就找不到你了。他还是那样,斜着眼睛,笑嘻嘻的。她没好气地道,你找到我又怎样?我没钱。

他没有说话,满脸写着,你逃不掉的。

我真的没有钱。

那我不管,你现在是城里人了,知道要脸,我们只要钱。

的确,说是这样说,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人在女生宿舍楼的外面蹲着,只要有人问就说是等梅金的。那个土气痞气,让她丢不起这个人。

还不是得拿钱出来带他们去旅馆,在外面吃饭新嫂嫂还挑三拣四的,进超市看见什么都想要。两个人住了一个礼拜都没有要走的意思,梅金没有办法,只好把全部的钱拿出来送神。

有金收了钱,这才说要在城里打工,叫梅金给想办法,梅金哪有什么办法?还是求了小豹姐,好不容易托人在郊区找到一家合资的玩具厂,新嫂嫂在流水线上打工,有金开车运货。厂里管吃住,订单也还稠密,只要吃得起苦,还是可以赚到钱的。

过了半个月,梅金坐郊线车去看他们。人家说,你现在才来?他们三天前就跑了,说都没说一声。

梅金原路返回,一路上的心情就像一碗白水,淡之又淡,随着汽车的颠簸,她想不明白,不是说血浓于水吗?为什么她倾其所有,重新回到几乎身无分文的境地,都换不来哥哥对妹妹哪怕是一点点的疼惜?

然而,仅仅是九个月之后,有金就又一次出现在她工作的银行大楼门口。

他先是到了学校,得知梅金已经毕业了,并且不知去向。但是他当年就一直留有力姿机构经纪人叔叔的电话,所以再一次找到了梅金。这一次,他说他离婚了,所以出来疗伤。梅金说花了这么多钱娶老婆,为什么说离就离?有金说,没钱就留不住女人呗。他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但她猜想这一切是真的,除了他脸上掩饰不住的落寞,还有明显的衣衫不整,胡子拉碴。

她迅速地从钱包里拿了一沓钱给他,平静地说道,赶紧买张票回家吧,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你就是再来,我也是不认识你的。有金听毕,微微张着嘴巴,趁着这个空当,梅金把钱塞在有金手里,转头离去。

她重新回到银行大楼,恢复了那张训练有素的银行脸,微微笑着,饱含原则。她径直走进电梯间,就在电梯的门徐徐关上时,她看见有金追了过来,却被两个保安死死挡住,因为她已经交待过,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第二天她就出了一趟远差,接着休年假,等她回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跟她提及什么,这让她自己也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梅金并不知道,有金这次出来找她,真正重要的事还没来得及说,那就是有银因为没有钱读大学,就只好到贵阳去打工了。他当建筑工本来就吃力,又不幸出了工伤事故,右腿给砸断了,当时急等着手术费用。

几年之后,她终于嫁了人,有了钱。

忽然有一天夜里,她做梦梦见母亲,她喊她、叫她,她就是不应,无论如何不理她,这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抽空,她独自一人回了趟家。跟所有的人都是说出差,反正她出差也的确很多,不会有人多问一句。

她看到有银的时候,他当年因为没钱做手术,只好随便找了个庸医接了接腿骨,结果右腿瘸得很厉害,自然干不了什么重活,成了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有银基本不说话,神情颓唐漠然。

梅金素来只跟有银感情深厚,便拉着弟弟的手哭得不能言语。母亲果然是不理她的,她骨子里更是重男轻女,一心认定有银就是毁在梅金手上。

父亲说道,你哭什么?你不是不认识我们吗?

母亲不仅不跟她说话,还经常恶狠狠地瞪着她。

她在县城里给家里买了套房子,让父母带着有银同住。有金没有见到,说是跟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同居,一块儿跑点小生意。梅金帮有银娶上媳妇,又开了一个小杂货店。有银媳妇兴致勃勃,她胖乎乎的,大心大肺,最喜欢干四处张罗的事。梅金给有银买了一台电脑让他解闷,还给他设置了邮箱,只是后来,她无论给有银发多少邮件,他也是不回的,如同泥牛入海。

一切都是应该的,没有人感激她。

一天晚上,她从县城最好的酒店回家来看有银,她得承认,她的家她是回不去了,所谓脱胎换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她听见父亲对有银说,她给你什么你都接着,这都是她欠我们的,如果她当年给你哥换亲,让你出去念书,家里也不会搞成这个样子。

没听见有银说话,父亲又说,你还是得跟她要一笔钱,如果没有钱,你那个胖媳妇怎么留得住啊?

这一次梅金没有进家门,回酒店收拾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并且,她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任凭谁托梦给她!她想起当年出来读书时也曾痛下决心,这一次却是最后的一丝温情也已凋尽。

从那时起,她好像就没再掉过眼泪。

一大清早,梅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和衣睡在长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一条淡青色的丝毯。她知道贺武平虽然恨她,但是对她还是有感情的。

算是根正苗红吧。

客厅里静悄悄的,并没有贺武平的踪影。梅金起身,本准备先去梳洗,再换上一套家居服,放松地吃完早餐,再考虑上班的事。冰箱里有进口的牛奶,质量上乘的麦包,水果也是应有尽有。但是梅金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心里像压了石头那样沉甸甸的,让她只要醒着就必定六神无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院子里似是而非的有些动静,她推开门走到阳台上,果然看见贺武平在院子里玩遥控直升机,直升机在半空中呜呜地起起伏伏,贺武平双手抱着遥控器,全神贯注地操纵着。

他的那个神情,便是丙丙都少有的,就算是世界末日来临,也要先玩完这一票再说。

梅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

不过突然转念一想,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急有什么用?

她重新回到客厅,整个人陷进沙发里,脑袋一阵阵发胀,这是偏头痛的序曲,可她连药都懒得吃。这些年忠心耿耿陪伴她的也就是薄荷烟和必理痛了。

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差不多过了一个时辰,天气竟是好好的,却倏地来了一场阵雨,雨点大如铜钱,噼啪作响。贺武平总算是用他的外衣包着遥控器,拎着直升机跑回来了。他放下手上的东西,又去浴室拿了一条大毛巾,这才一边擦头,一边在梅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梅金说道,米高跟你要了多少钱?

贺武平的手停在头顶,他看了梅金一眼,便知道现在是梅金手里掌握着遥控器,而他只是半空中那架装备制作都无比精良的直升机。他把手上的浴巾丢到一旁,闷闷地回道,一百万。

你知道他是托谁摆平这件事的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是邦德高科。

房间里顿时一片死寂,显然,贺武平对邦德高科并不陌生,他的一个富二代朋友就是被邦德高科盯上,最终被打回原形——他们家族做海鲜酒楼起家,后来涉足房地产,迅速暴发,但是现在又重新回去开大排档了,个中缘由,一言难尽。这个朋友也从此再不露面。

贺武平当然知道邦德高科的厉害。

梅金继续说道,邦德高科要一千万的封口费。

贺武平故作镇静道,给他们就是了。

梅金顿时火起,你说得轻巧,我是不是要向董事局打报告,就说你杀了人,还欠下一个钱窟窿?

贺武平噤声,并且低下了头。

梅金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起身去洗澡、换衣服,准备上班。来到客厅,只见贺武平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发呆,看来他还是被吓到了,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搞到这个地步。

梅金并没有理他,径直向门口走去。

这时她听见贺武平在她身后说道,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我爸知道。

梅金没有说话,心想废话,她其实一直都在想这笔钱从哪里出。幸亏,她刚刚申请到更换新的管理系统的可能,否则便是无米之炊。她继续向门口走去,贺武平也继续说道,你爱过他吗?

她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想都没想便答道,不爱。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搞在一起?

她不想说,也没法说。

这就是典型的贺武平思维,在最紧要的关口,他从来都是提出最没有用的问题。船都要沉了,他跟你讨论的却是海洋有多么美丽就有多么忧伤。

他说,我知道那段时间跟林丁棉打得火热,但我是真的喜欢她,并不知道她是在骗我,只要是自己喜欢,跟一万个人上床也没有关系。

梅金忍无可忍地转过身来,面目狰狞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冒犯了我。

冒犯了你就该死吗?

我承认那是我一时冲动,闯下了大祸。但是我还是要问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跟他搞到一块?梅金我告诉你,就算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假的,那也是我当初瞎了眼,我自找,我不怪任何人,我也不后悔。但如果你一直都爱着别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贺武平越说越激动,正待说下去,却被梅金严厉的目光制止了,那目光就像毒蛇吐出来的信子,伸缩之间让人不寒而栗。

拜托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知道轻重?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别那么天真幼稚了,爱不爱不重要,冒犯了你也不重要,甚至……她停了片刻才继续说下去,死了个人也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掩盖这件事,这是最大的难题。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就难在你的确是干了这事。你知道吗?除了邦德高科之外,还有其他人在调查我们。

贺武平的脸僵住了。

梅金垂下眼皮,口气略有缓和地道,我劝你也赶紧洗个澡上班吧。

后面的话她忍了忍没有说出来——你玩够了没有?还想惹出什么事来?就算是男花瓶,也要在公司摆一摆吧。否则,公司上下谁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人心就是江湖,谁还会对松崎双电真的存有敬畏之心?

贺武平当然知道梅金的心思,但他显然没有忍气吞声的习惯,所以只是白做了一个吞口水的动作,依旧蛮横道,我讨厌这种貌合神离、装模作样的生活。

谁都在过自己讨厌的生活,难道不是吗?梅金说道。

并且,她不以为然地白了贺武平一眼。哼,死到临头了还说这些疯话,你以为只要有钱就能逃得过这一劫吗?梅金这样想着,嘴上没有再说什么,但内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随即她面无表情地开门离去。

梅金吃了一片必理通。

在进办公室之前,她交待助理,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打搅她。

她锁上了办公室的门,坐在大班台前打开了电脑,上网之后,她输入了“树仁,物理,蒲刃”等关键词,鼠标一点搜索,只消几秒钟,蒲刃的照片和相关资料便清晰地出现在显示屏上。

其实,她一刻也没有忘记小豹姐跟她提到的这个人。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调查另一个人,只是当时,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学教授要调查她,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百分之百跟冯渊雷之死有关。

梅金仔细端详着蒲刃,一时间觉得他有些眼熟。

但是这时候止痛药的功能开始显现,它不仅有效地制止了头部的胀痛,同时也使脑电波如同平静的海面,深沉、滞重,掀不起半点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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