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
1978年初夏的一个下午，被绿树浓荫遮蔽得严严实实的香港九龙塘别墅群，显得格外静谧。住在九龙浸会医院二楼一间高级病房里的一位老年妇人，眼神有些呆滞，她靠在窗前，望着窗外正在吐火般盛开的紫荆花，思绪就像打开了闸门的江水，奔腾飞涌……
她叫郑月娥，生于1912年农历八月十五日（公历9月25日）中秋节，父亲郑禹因此为她起名为月娥。这个名字似乎注定了她的一生与寂寞孤独的月中嫦娥结下不解之缘。两天前，郑月娥应住在九龙塘一位富商的女儿的邀请，从香港铜锣湾豪园乘油麻地渡轮来到九龙塘。
好友喜欢蹬自行车，两人就兴高采烈地蹬上一部英国三枪牌自行车，沿着联福道一路踩到联合道公园。在回家的路上，郑月娥横坐在车尾架上，途经一处凌乱的建筑工地，好友把持不住翻了车，郑月娥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右小腿被工地上一根生锈的工字钢锋利的切口划破，刮出一道血红的伤口。回家后，好友很紧张，要送她到医院包扎，郑月娥觉得没那么严重，只是划破点皮，于是只在伤口处涂了点红药水。
第二天早上起床后，郑月娥发现伤口处红肿了一大块，她也没在意。她与好友一人拿了一本书来到附近公园的树荫下，边聊天边看书。晚上，好友看见月娥的伤口有感染的迹象，无论月娥如何不愿意，让家里的司机开车把她送进了离家不远的浸会医院。入院当晚，由于医生大都下班了，值班医生只是简单地看了看伤口，随即做了一些清洗和消毒。半夜，郑月娥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医生查房时，她的高烧不但未退，还发生严重的肌肉痉挛，医生很快就诊断出她患的是破伤风。这种致命的疾病由破伤风梭状芽孢杆菌经伤口侵入人体，在厌氧环境下生长繁殖迅速，产生的毒素可引起患者的急性特异性感染，伴随的是高烧和肌肉痉挛，重型患者可因咽喉痉挛或继发性严重肺部感染而死亡。医生见状，赶紧给她注射破伤风疫苗和退烧针。迷蒙之中，郑月娥隐隐约约预感死神已经离自己不远了。
中午过后，郑月娥出了一身大汗，精神似乎清醒了许多。倚在病床上的她，想起了李商隐的一首诗：“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叫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难道自己的一生就如同这首诗里描述的那位独居深闺的女子？虽然有如梦似幻的情怀，但却又是那样命蹇时乖？
年轻时的郑月娥。郑月娥年轻的时候，也曾花容月貌，婀娜多姿。加上显赫的家族背景和书香世家的熏陶，从小养成了一种恬静、和蔼、高雅的气质，香港众多的公子哥都曾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竞相追逐。然而年复一年，她仍然对恋爱和婚嫁提不起兴趣。她的姑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接二连三找来年青精英相亲，但都被她一一拒绝。其中一位富商曾苦苦追求她多年，她却若即若离，始终不肯披上嫁衣；有一位文化名流也经常给她写炽热的情诗，可她也无为守护家族巨大秘密而终身不嫁的郑月娥。动于衷；还有一位香港皇家警察高官甚至跪送玫瑰花示爱，也被她拒之门外……
“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难道是她久居帷幕深处不谙世间，尽管有自己的追求，但终究不过是做了场幻梦？其实，她和世上所有的女子一样，都有追求巫山云雨的梦想，也有儿孙绕膝的向往。但又是什么原因让她走上了这条终身不嫁的寂寥之路？
下午3时许，郑月娥做出了一个影响另一个人一生命运的决定。她拨通了香港豪园家里的电话，用已经很虚弱的声音说：“泰来，你赶快来我这里，我有话跟你说。”
未几，一个年约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来到郑月娥病床前。他中等个头，蓄着香港流行的大奔头发型，清瘦的脸上还留有稚气，两道浓眉下的眼神却相当锐利。他叫赵泰来，是郑月娥的外甥。他一进病房就快步冲到姨妈跟前，看到三日不见的姨妈病得已是奄奄一息，泪眼汪汪的赵泰来拉住郑月娥的手大声嚷道：“姨妈，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子？”郑月娥让赵泰来坐在床沿，忍住痉挛带来的巨大疼痛，断断续续地吐出下面一段话来：“泰来，姨妈这次是感染上了破伤风，又耽搁了治疗，恐怕很难和你一起回家了。以后你就要一个人过日子了……”
“姨妈，你别说了，我来香港十年了，这十年来你把我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你一定要把病治好，我们一块回家去！”赵泰来含着泪激动地说。
郑月娥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叹气道：“傻仔，姨妈心中有数。这次是我大意了，衣捞七（香港方言，九成九）神仙都救不了。我这一辈子没有憾事，唯一让我牵肠挂肚的是祖上几代人遗留下来的一大堆东西。”
看见姨妈气喘吁吁的样子，赵泰来赶紧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郑月娥继续说道：“我已经办好了两份遗嘱公证，一份是把在香港的房产和所有财产，包括家里的文物、字画、唐卡、珠宝玉石都传给你。一份是让你一人继承英国的房产和所有财产。这两份遗嘱就锁在我卧室里的那个夹万（保险柜）里，这是夹万的钥匙，你要收藏好。”
赵泰来小心翼翼地接过姨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的那把带着女人体温的钥匙。郑月娥侧过身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交到赵泰来手里，细声嘱咐说：“这封信是我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收信人是你外婆在英国的亲戚，外婆在英国的全部财产由他代管。你拿这封信和遗嘱去找他，他会负责帮助你办好遗产接收的法律手续。信里面我还画了一张地图，那里标明了伦敦近郊一座庄园的具体方位。听你外婆说，这座庄园马厩下面有一个地窖，里面有一大堆你多位祖先历年费尽心思搜寻购置的珍藏。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没见过。你外婆对我说，一定要找一个稳重、可靠的人来继承。我看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我死后家族在香港和英国的全部财产就交给你一个人来继承。阿来，你千万要记住，遗产的事不能对外人泄露一个字！”
赵泰来握住姨妈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郑月娥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两眼。她摆了摆手，示意赵泰来离去。赵泰来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轻步离开病床，在转身出门时，他看见两颗硕大的泪珠滚出她深陷的眼眶……
当天夜里，为神秘家族守护巨大秘密而终身未嫁的姨妈与世长辞。
这一夜，赵泰来失眠了。姨妈的溘然去世，让赵泰来觉得这个晚春之夜特别漆黑漫长。他没有打开保险柜。突如其来的噩耗和巨大的悲痛，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哪里还顾得上锁在保险柜里的遗嘱？
赵泰来坐在露台的椅子上，看着维多利亚海港上往来穿梭的船只，陷入了沉思……
他坐着的这把椅子，是姨妈生前的最爱。她常常坐在上面一边看书，一边喋喋不休地说道：“阿来，你别看这两把椅子老旧，它可是用上乘的紫檀木做成的，当年应当是皇宫用品。原本是一几两椅，是用同一块硕大紫檀木做出来的。现在椅子在我这里，那张茶几据说还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想要配齐合套也真不容易啊！”关于这两把椅子的故事，赵泰来听了无数次。
赵泰来知道，人生就如同这片隔开了九龙半岛和香港岛的海湾一样，任何人都无法涉水回到起点。姨妈牺牲一生的青春和幸福，坚毅地守护着一大堆她自己都没见过的珍藏。这些东西是些什么？数量有多少？价值几何？赵泰来一无所知。但他心底明白，单凭祖上厚重的历史渊源，就可以判断，这批珍藏的历史文物价值绝对不菲。他慢慢梳理思绪，从长辈唠唠叨叨的片段中，理出了一份还算清晰的族谱来。
赵泰来的显赫家世。
说清王朝的覆灭不能不说袁世凯，说袁世凯不能不说赵秉钧。
说辛亥革命不能不说孙中山，说孙中山不能不说伍廷芳、朱执信。
说末代皇帝不能不说溥仪，说溥仪不能不说郑孝胥。
赵秉钧、伍廷芳、朱执信、郑孝胥这四位中国近代史上闻名遐迩的人物，他们在清末民初那段历史变革中因扮演不同的角色而分道扬镳，现今却由于他们共同的后代赵泰来的出现，把他们重新互相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并因此勾勒出一部难分难舍、亦爱亦恨、跌宕曲折、恢宏悲壮的近代史缩影。现在就让我们穿越时空，跟随赵泰来的思绪，一起回到一个世纪前那段混沌繁乱的历史长河中去探索游弋吧……
2008年10月
（作者系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