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的小罗岗村。寂静得好像欠了人气。这些日子,过境耕作暂停。人也稀少了许多。只有秀芹几个人在经营着村子。
这几天,秀芹她们忙得不亦乐乎。逃港潮一来,士多小店可热闹了。三更半夜也有人来敲门,买些食物,更要紧的是换上套T恤牛仔裤,方便到公路上搭巴士,到九龙入境处求保护。穿着大陆装束,一上公路碰见阿Sir,就给抓个正着,明日便返解回大陆了。他们也怪可怜的,大多身无分文,只能欠账。秀芹十分同情,全都认同。有的到城里之后便给偿还,也有的杳如黄鹤。那就算上坏账了。
秀芹有点想不通,正是风头火势的割尾巴运动,怎会又起逃港潮呢?世事变了,人们的胆子也越来越大了。唉,她就不想想自己,你也不是过河来了。不同的是你住在河边,方便。幸好有易天乐,她才不用在城里挤白鸽笼。眼下给村里打工耕田就更自由了,比原先也心情舒畅。她很知足,一心一意地做好自己的本分。鸡场经营得很好,没发生瘟疫,成养率达98%,算高的了。一年也有二十多万元赚,这得感谢静江表姐的帮助。出外靠朋友,这话真对。
只不过眼前的境况很不乐观。易天乐、肖超和,甚至是包书记都给挂了起来,来个真格的。这风势刮得如此紧削,真的弄不明白。“文革”之后本以为可以风平浪静点儿了,过几天轻松日子。可就不让你过!她真的担心他们了,都是恩人,是恩人啊!桂喜虽然解脱了,官复原职,副村长。但行动是限住了。暂停过境耕作。她想他,只能隔河相望,是在小山坡上望过去。说什么天河相隔,不见见地河相望。其实天河就是地河,那么天堂也是人间了。她悟着了,什么天堂都是骗人的,要记住自己在人间。不过,她明白运动是要停止的,人要吃饭呀!但愿它快点儿收手,少了心头的烦恼。
她最大的欣慰是儿子正根,听话懂事功课好。她把整个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为儿子活着。油瓶仔是怪可怜的,是受欺凌的弱势群体,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正根特别奋发勤恳,功课超前。这正中妈妈的心意。母子相依为命也算是一种幸福。
这两日逃港过河的人少了,也许这场逃港潮又平伏了。每回都是这样,只有堵住源头,在临近的几个县市控制住,在公路检查站严加防范,耐心劝阻,人潮冲稀了,再加上边防线上严加巡逻,大致可以平伏的。她经历得多了,也就明白个中因由。
秀芹担心这个鸡场风水不好,说不定给取消了。她做了准备,要不是看易天乐和桂喜的面子,也早早就脱手不干了。又是调查又是谈话,心惊肉跳,还受这个罪吗?
她又想起静江,很久了,也没见她来个电话。信她是不敢写了。上回写了几个字,“一个原点……走自己的路。”给抄了出来,搞得满城风雨。还是不留痕迹安全。不过,她还算好,远在洛杉矶安静得多了。她是跟老同学刘家泰同校的,一男一女也不寂寞。只不过易天乐肖超和的危险指数就高了。唉,人讲缘分,听天意好了。
何静江很满意洛杉矶,同爸妈住在一起,舒舒服服,不用牵挂。同校的刘家泰对她很好,细心照顾,她衷心感激。言行间她看出他的心思。然而她只能装作不知不问。她心里想着的是罗岗村。初恋的肖超和,还有后搭的易天乐。说上后搭真是一行眼泪,不堪回首。只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他。一女两男也真的是天大的烦恼。只不过当时环境恶劣,是他当面劝她嫁给他的。二十世纪的自由年代,在边界河畔竟出现这样的悲剧,真不明白。
现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完全可以忘记过去,忘记那些折磨人的岁月。然而她忘记不了,心灵的足迹是很难抹去的。使她感到苦痛的是,他们无法见面。天河还可以七月七夕一见,地河却连这丁点儿希望都抹了。令她心寒的倒是那封短信作为有罪的证据。她明白自己还戴着逃港犯的帽子,记在花名册上。还指责你自绝于祖国呢!然而她依然心平气和地憧憬着未来。等待着自由的一天。
她很注意那边的折磨,不管变什么花样,万变不离其宗,割尾巴。听说这回折腾得不轻,也够他俩惨了。这里中文报纸极少,只能从香港报纸知道点消息。她看着想着,但愿不要因为她的出逃连累他们。唉,这真是没完没了的冤孽啊!
她没给秀芹去过电话。她的心很沉很沉。夜里常想念着他们,也想着大黄狗。她羡慕大黄狗可以自由地过来插花地,又可以毫无阻拦地回到村里。她恨不得变成大黄狗,好回村里见见他俩一面。只见一面就足够了。说一声对不起他俩,是当面地说。只要当面说了她就感到莫大的安慰,心情就没那样的沉。
她想着想着,恨不得回去一趟。
刘家泰看出她的心思,便主动地劝她回去看看,而且他陪她一起走。
……
秀芹一早起来,眼皮儿老是跳动。她明白也许又要发生什么事了。
打开门,天呀,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伏在门口。见了她便一个劲地摇尾巴高兴。她抱着她,亲了亲,问大黄狗是不是过来等候女主人。大黄狗的尾巴摇得更起劲了。唉!大黄狗呀,你每次来都没等到女主人!你有心事,心意好。但她不回来了。你明白吗?其实她自己说自己也不明白。
这时候,电话铃响。何静江说要来探望她。
她高兴得跳了起来。随即又惊喊了一声,天呀,现在是什么时候,她敢来!可电话挂了。怎办?
她急忙收拾好鸡场的办公室,其实是一间小屋子,简陋得很。她想这里很少人到来,鸡场嘛,不是文雅之处。
大黄狗跟着她。这狗有灵性,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高兴的事。它悄悄地蹲在门边。
小罗岗村突然变得宁静下来。香港禁区的宁静是怕人的,禁区里的插花地就格外的寂静。此时此刻又是格外的寂静。
朋友,你经历过这样的双重的寂静吗?
世界上唯一的双重寂静的地方。
小路边停下来一辆黑色轿车。
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大黄狗一闪就扑了过去,不停地跳不停地叫。是何静江,真的是她。
秀芹几乎惊叫了起来。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她到了香港随即办了个禁区通行证,便一个人赶着过来了。刘家泰没香港身份证,也就领不到禁区通行证,只好留在家里。
她抱着大黄狗坐在踏椅上,欣赏着秀芹的办公室。一间白手起家的原点。在这里开始了罗岗村农业现代化的起点,农业产业化的开启。她欣赏着这里的简陋,欣赏着秀芹的胆识。人就应该这样地活着。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大黄狗好像感受到她心灵的愉悦。黑嘴巴不停地依偎着她怀里。她抱得更紧了,它是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亲人。最忠诚的亲人。
秀芹趁机给她说了村里的事,详细说了他俩的情况。当谈到包尚田书记被停职时,她呆住了,惊呆住了。怎么连包书记也牵扯上呢!她只是想,问题是够严重了的。试点,就眼前的这么一个小鸡场?
秀芹心里很焦急,她害怕出事情,还担心她回不去。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她想劝她快点走,可是又说不出口。
她心里明白,要同他俩见面是不可能了,也没这个机会。但她思念着他俩,哪怕望一眼也好。因此,她坐不住,走出门,朝小山坡顶上走去。
站在山坡上。她依稀地望见河对岸罗岗村的村影。窄窄的界河后面是一片青草地,稀疏的散点的房子,没见人影。大榕树在挺立着。她望着望着,竭尽全力地搜索,渴望着他的出现,哪怕一刹那的一闪。然而,她落空了。
生活常常是这样,界河望,天上人间一个样。天上是学人间的样……
柏林的界墙,朝鲜的界线,都不是这个样么?世界是界线的世界。惟独心灵未画出界线。她想着他们,什么界线也阻挡不住她的思念。
她想,要是没有这些界河、界墙、界域,世界有多好呢!
她明白,这一切本来是没有的。随着仇恨恩怨掠夺的日渐增多,也就产生了界线,也就组成了领域,仇恨地戒备了。她听说过,这儿就是她站立的地方,解放前两地是自由来往自由买卖,互通有无的,没有什么禁区界河之分。后来要建设什么天堂,于是这边筑了铁丝网,那边设了政治边防。因此又诞生了新品种,一家两制,一村两个世界。她呢,站立在两个世界的边缘上。边缘是最敏感最麻烦最扰人的地方。一个原点,不一样的感觉,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的。多么令人迷惑恐怖和惘然。
她明白了又不明白了,尤其是到了美国。资本是真的这么可怕吗?这么地令人讨厌憎恨么?割尾巴,资本老板给消灭了,还留下截尾巴,割了几十年还在割,就是割不完割不掉。为什么?大抵是尾巴长在人心里,人在尾巴也在。尾巴是富裕的残余,是致富的一线希望。应该明白尾巴是割不掉的。因为富比穷有磁力。
她开始感到割尾巴的可笑悲哀,也确切尝到割尾巴的恐怖。她意识到自己的定位太悬了,你想想,从这里逃出去,又从尾巴的王穴跑来,这是个什么问题。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连累到他俩的,更枉谈其他了。起先她以为不用多久日子就可以跟他俩见面。然而她落空了,她错了。而且不断地连累了他俩,甚而包书记也给牵扯上了。对了,她该很好地想想,下个决心了断这一段姻缘。她欢乐过也忧愁过也痛苦过,这一切就让它过去好了。
眼下她抚摸着大黄狗,凝视着河对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秀芹站在一边默默无言。她也想回到村里去,见见兄弟姐妹们。
这时候,一个港英军官走过来,英国人,他礼貌地说,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她坦然地答道,是的。从哪儿回来?洛杉矶。好,我们是朋友。他递给她一副望远镜说,用上这个看得清楚些。
她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她住的白色的平房,对过去是易天乐家双层刷黄色的小楼,还有开会用的祠堂,小路竹林。然而就是没看见一个人影,都开会去了吗?她多想见见他俩,哪怕是一闪而过。然而她失望了……
“小姐,不要逗留得太久了,那边知道会惹麻烦的,请原谅。”英国军官说完,便把望远镜拿走了。
“会惹麻烦的……”英国人也明白地提醒自己。
她悲痛地明白,自己是个惹麻烦的孽种,她哭了,泪流成河……
“回去吧!”秀芹拉着她的手说。
她感觉到一切都无望了。
走下山坡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你已尽了心意,我会给他俩说的。唉,他俩心里都明白,全村人都明白。”秀芹安慰着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谢你。”她搂着她说。接着问道,“桂喜来过吗?”
“他是试点的主持人,来不了。”
“哦,他们都来不了。”
她失望地要离开了。她要秀芹一起到她那儿,好让她见见刘家泰,多认识个朋友。
她走了,唯一的可拥抱的是大黄狗。它依依不舍地依偎着她,黏紧着她,好像要永别了一样,双眼也闪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