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乐依然沉默寡言。他能说些什么呢?
学习期间,限制过境耕作,消息闭塞。桂喜去了公社还未回来,未明凶吉。他明白,事情活该轮到自己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易天乐还是这个样子。这些尹组长都看在眼里。他真的摸不准这小伙子是怎么个料,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不过,他倒为他的“空婚”事迹所感动,认为他是个人物。
“无官一身轻啦!”尹组长望了他一眼。
“说对了一半。”易天乐说。
“好,那一半呢?”
“村庄兴亡,匹夫有责。”
“好。”尹组长跟着问,“最近忙些什么?”
“经营河对岸插花地,村人说是小罗岗村。学人家搞点小小资本主义,办了个鸡场、鱼塘、瓜菜场,弄点红虫,还有种点地瓜花生等旱地作物,都是赚钱的。红虫是金鱼饲料,两百多元一斤,厚利。”他和盘托出免得人家细问,挤牙膏式的谈话太累人了。
“你怎样看你的行为呢?”尹组长心平气和问。
“我看,姓资的可以养鸡,姓社的也可以养鸡。谁弄得好就学谁的技术。”他答。
“那你怎样养呢?”
“人家办个五万只、十万只、二十万只的鸡场,没发过一场鸡瘟,出栏率达98%,我们村每户养五只鸡,一年发鸡瘟两三次,全村的鸡死个精光。人家讲科学免疫营养调配,值得学习。嘿,一个人养五万只十万只鸡,我算是大开眼界。”他毫无保留地说。
尹组长见他坦率便又问:“看来你颇有心得了。”
这时候,门外已围上一群关心时局的村人,想听听他俩的谈话。大伙儿都放心不下易天乐的脾性,骄横兼任性。
“说不上。人家也有好的东西呀!”
“你是说资本主义好吗?”
“我说人家会经营赚钱,钱没长眼,要学会赚,不对吗?”他突然地冒出点火了。
此时,门外哄然大笑,一声巨响,“对。”
接着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钱长眼,都跑到一家口袋里去了。”
“我说钱没长眼,干嘛不入我们的袋子里!”
“管它长眼不长眼,你有本事便牵住它!”
“富比穷好过,人家富就学人家嘛!”
“人家姓资,你不知道吗?”
“我找姓钱的,犯着你什么?”
人越聚越稠了。人多声杂,似赶集般热闹。尹组长胸有成竹,放手让他们议论好了。
“你们以为那边这么好吗?赚钱?”有不同意见说。
“样样有得卖,不用粮票,不用票证。”
“没钱你买个屁!”
“对,样样好就差要付钱不好。”
“那边是花花世界,地狱!”
“管它呢?人家比我们有钱,有金银。”
这时候,有人大声问:“是金地狱、银地狱吗?真是!”
人们又哄然大笑。从此“金地狱”一词不胫而走,传遍全村。不过这只是私下谈说的,无伤大雅之堂。
纸天堂金地狱,竟成了民间流行语。
人算不如天算。
尹组长召开工作组会,讨论分析这个险恶形势。议论了半天无非是等待组长定个结果。可以看出没有人愿意说句真话。最后还是一句老套,追追根源吧!
这追根自然寻到易天乐身上,那当然由尹组长出马了。
看来事情还远远未完未了。
河对岸新界早就传说这边又要洗脑了,思想改造。这脑瓜子越洗越穷,不如不洗。因此新界农民也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他们很聪明,士多店就进了不少干货,面包干、锅巴、炒米、泡打饼和腊肉等等,抓住个发财机会。
秀芹满脸愁容,满心烦恼。桂喜到公社问话,天乐又要审查,又无消息。一个寡妇人家,哪能不日思夜念呢!没想经营这块插花地也会惹出祸来。唉,人祸大于天灾,历来如此。
她忧心得要死了,便给静江去了个电话。岂料静江急了,匆匆赶回香港,住在表姐家里。她知道运动年年有,阶级斗争天天讲。她回来也无济于事。但心里总是放不下,自己太对不起他俩了。她来了香港总算是在他俩身边,多知道点消息便多了点安慰。也可以托人捎点吃的东西回去。同秀芹谈了一夜,以消焦虑。她留下了一封短信,连月茹也来不及见面,就回美国去了。她得向学校请假,不能缺课啊!
来去匆匆。人活着就是这样了。匆匆的世界。
飞机上,她从窗口俯视维多利亚港,像一片海洋,又似一个湖泊,没点儿生气。她多想听听他弹吉他,也多想看看他神气的脸儿,但她不敢,也不敢去想。她后悔了,留下的信会不会又惹出事来?然而这是她出走后的第一封信,只几个字儿。这时候再没有个信儿,她会内疚,会遗憾一辈子的!
这世界做人难,做神州人更难!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她在飞机上打盹,太累了!
易天乐正在给工作组问话。在工作组住地的内间,尹组长关上门,一对一地同他对话。
“你说‘纸天堂金地狱’是个什么问题?”尹组长问。
“问题很大。”他说,“也许听者有意言者无心。”他实话实说。
“你怎么知道是无心?”
“瞎猜。但我不是后台。”他忍不住说了一句。他不喜欢捉迷藏。
“那你说谁是后台?”
“尹组长,我看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想赚点儿钱,生活过好点儿!”他想把话盖儿拆开好谈话些。
“这是你的看法?”
“是的。”
“这就对了嘛!”尹组长认为摸着了根儿了。没有再追根刨底了。
易天乐倒不在乎这些根儿什么的,也不在乎什么后台不后台,反正就是这些事儿了。逃港也不是三天五日的事,已经是几十年的老问题了。他看够了也看透了。他自己不正在试图弄明白这谜团吗?在河对岸弄个小小资本主义瞧瞧,看看人家有多好玩,看看人家怎个儿发财!可没想到又被揪出来晒日光了。眼看又要当上个什么后台老板了。他虽然经历了好几次运动,但成为被查对象却是头一回。这味道不好受。唉,有命一条,拿去就拿去吧!拼死无大害。奶奶也到年岁了,她会看得开的。只是那两个姑娘一个正式一个预备,令他很不放心。太对不住人家了。
想着想着,他看见了蓝色的海蓝色的地蓝色的天,一切都是蓝色的,很美!但从小就习惯望红色的,很美。没想到蓝色竟是这样感人。
一个世界,不一样的精彩!
就让它不一样吧!有多精彩就多精彩。相安无事、平静如水。
尹组长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道:“小罗岗村的窝点你有没有给领导汇报过?”
“有谈过。”
“给谁谈过。”
“包尚田书记。”他答道。这事他差点给忘记了。
“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后来说了一句话,试一试看看。”
“啊,明白了!”尹组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