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刚过。天气乍冷乍热,空气闷人。
清晨,易天乐准时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的,田贝村民兵连长李会会。会会十九岁,青春朝气,眉清目秀,身姿窈窕,那耸起挺拔的胸脯,散发出玲珑的性感,浑身洋溢着秀气活力。她中学毕业后便回乡里照顾婆婆,爸妈都去了欧洲。反正一家两制的模式总是分离的散点结构的组合。习惯了也就如常了。她很熟悉边防海边这一带,人又胆大心细,身手灵活,当民兵的优质材料。易天乐很欣赏她,让她当肖超和的助手。
她拿着一把短柄的军用锤子,矫健的身影在阳光下更显得迷人。
大黄狗悄悄地跟在后面。
肖超和一身黑衫裤早早就站在路口上了。
他们三人由西朝东地走。走了一小段山坡就是绵长平坦的白色海滩了。白浪滔滔,一波接一波地滚上沙滩,又感叹一声退回去了。
这里是逃港者的黄金海滩,又是他们的死亡沙漠。
这里逃港的多是外地人,浮尸的也是外地人。
本地人不需要走这道险路。他们大可以轻松地由小河过去。这是得天独厚的恩赐。
眼下不是逃港季节。南风天海潮倒流逆风,游不过这两三千米大海的。倒是回流尸体的最佳时机。只是在冬天北风季节,顺风顺潮,才能争取到游达彼岸的机会。倒霉的是北风寒冰。泡在海水冷浸半天是挺艰难的。逃港者抱着吹气的篮球内胆,躲藏在红树林里。天一黑便悄悄地游过海去。作一次生命的垂死搏斗。别少看这两三千米的冲刺啊!他们日夜备战,艰苦磨练了整整三个月,才赢得了这个冲刺的资格。
然而,实战是完全两样,潮压波涛还有鲨鱼的偷袭都是防不胜防。他们穿着红色的裤子防鲨,顺着风向防潮浪,但海水的寒冷是无法抵御的。往往泡浸了两三个小时,就有人受不住了,沉没下去了。这时候,女性显出了优势,她们皮下脂肪层较厚,耐寒,比男性强多了。因此,抵达彼岸的多是女的。由此男的渡海逃港的见少了。他们还是努力于陆上的冲刺。
值得吗?把年轻的生命都付在这茫茫的大海里!
他们沿着白色的沙滩走着,走着。心情越来越沉重。
南风吹拂,海浪沙沙。碧绿的海水里飘荡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垃圾,还夹有发白了的尸体……
涨潮涌上来一具具尸体,退潮给留了下来。沙滩上一个个地裸露着。
会会默默地拿着军用锤子,刨开了细沙,把尸体抬放进沙坑里,掩埋了。
涨潮来了,海浪一经过,沙坟都被抹平了。尸体又浮荡在海面上……
他们踏着的是一条布满沙坟的路。
他们筑起着一个又一个的沙坟,筋疲力尽。已经快走不动了。
突然,肖超和拉住易天乐喊道:“要是她也在里面呢!”
“怎么会呢!你胡思乱想。”他紧紧捏住肖超和发抖的双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易天乐心里明白,他又在想她了,担心她了,便说:“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些沙坟,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是尽力了,尽力了。”肖超和低声说。
是的,从元朝到明清到民国都曾经有过禁海,我们的禁海时间最长。近三十年了,逃港制止了吗?平息了吗?不,不。人们要活要生存要自由啊!逃港是生产力的人性呼唤,是生存的挣扎,是自由的拼搏,是生产力的突围。逃港催生着改革开放。
看吧,海外的两千万华侨群体就是证明。
一个声音从沙坟堆里发出来。
开放吧,让出一条生路;改革吧,好营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活着的人也一样地仰望着。
他们心情异样的沉重。海滩边防他们走过多少次了,心情是抑郁的。这一回却是特别的沉,超重的沉,沉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看着长行的沙坟,他们明白形势又紧了,人们冒死出逃了。他们民兵能做些什么呢?只能守住公路的边防关口,劝人们回去!他们检查了几处暗哨之后,便默默地回去了。
归来路上默默无言,连爱唱歌的会会也不开声了。
“我们村还算平静。”易天乐说,“你们村怎个样?”
“还可以。”会会答道。
边防禁区前沿的平静是好事,至少表明人心还不惶恐,稍为稳定下来。他们心里清楚,近来县里的边防政策稍稍放宽了点,带来生的希望。这放宽了一点儿仅是难能可贵,包尚田书记做了无数次的请示报告,才争取到的。易天乐的“磁吸效应”体会最深,人心要凝聚吸引住才能稳定。
走着走着,会会靠近易天乐身旁,问道:“听说你造了一条新村?”
“消息灵通的小精灵。”他摆开双手说,“依然一穷二白。”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羡慕,崇拜你!”她瞪着他莞尔一笑,很美。
“呀,岂敢岂敢。”
旁边的肖超和忍不住搭上一句:“羡慕应该,崇拜也可以,受之无愧嘛!”
会会不畏羞问道:“你的‘空婚’很新潮,我们村的姑娘都感动了,有的还悄悄地落下眼泪,这爱太牛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呀,我喜欢你,我崇拜你。”姑娘说得很坦荡。
易天乐受了感动:“谢谢、谢谢,她知道了会高兴的,我已尽力了!”他想着她,深深地想念着。
她听了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上前紧紧地拥抱着他,紧紧地:“我替她拥抱你,亲爱的。”带着眼泪在他的脸上深吻着。
这时,肖超和激动地上前一步,张开双手,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是爱的真诚的拥抱,这是永远遗憾的惜别,悲伤快乐临近极限的融合。他们正在艰难而又欢快地寻求自己的幸福。
世界是这样宽容,又是如此的残酷。
回到家里。当晚,他们三个人在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心爱的人,在微笑,在滴泪。爱是这么的亲近,又是这么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