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登时亦啐了他一口，道：“亏得你是袭了你父亲爵位的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凡事也不想个仔细！我告诉你们，当日里玉儿和惜儿搬走，原是我好生央求了玉儿来这里住的，她不忍我年纪老迈，还要处处操心没人在膝下孝顺才过来的，不然你们以为她不愿意和父母团聚的？如今你们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难道我那玉儿就是死皮赖脸也能住下的？”
说着容色更显得苍老，眼角亦流下泪来，道：“我原是瞧着你们都不中用，将后面的事情也与你们安置妥当，总算林丫头心肠软，事后也能照应着你们一些，也不至于咱们这百年泱泱大族如日落西山。可是你们竟不知道我的苦心，还有你，”
说着指着王夫人，恨声道：“我素知你有委屈，总想着我把宝玉抱在了自己跟前养活，没有你母子情分。我原是想叫两个玉儿在我跟前情分好些，若结了这门亲事，总算玉儿是帝师家的小姐，皇家更瞧重她一些儿。可是你倒好，反弄出一个金玉良缘出来，还处处和薛家联手算计着她，惦记着她的东西！”
王夫人泣道：“那丫头生得狐狸精似的模样不说，且身子骨并不强健，素日里又不得媳妇的心意，媳妇岂能容她？”
贾母冷声道：“原就是你容不下她，她身子骨虽不好，也不过就是逢了节气才犯咳嗽，将养了这么些年，早就已经好了。你只说你那宝丫头身子好，我告诉你，若是好好儿的，吃什么冷香丸做什么？若是过个些时候，竟配不得冷香丸了，难道就有着她发了那热病，天天咳嗽着过给宝玉？”
说着又长叹道：“如今说这么些还有什么用处？玉儿已经和惜儿走了，你们就是想算计着，也什么都算计不到了。我今儿把话挑明了告诉你们，做了今儿这样的事情，早晚都是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她们走了倒好，这么些年，我也对她们两个愧悔得紧，已经没了一个可儿，再不能让她们也有什么不测。”
罢了！罢了！她一把老骨头了，还能做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都看他们的造化罢！
黛玉和惜春搬回自己家里，自然是十分欢欣的，日日淘气，听了贾母那日里与他们说的话，黛玉只是淡淡一笑。
惜春好奇地问道：“知道了这些事情，姐姐却是不恼的？”
黛玉淡然道：“我原就是极明白的，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况且外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只是想着家里人都好罢了，也只是想着我们的身份，并没有算计我们什么。再说，这么些年，若不是外祖母在那里，只怕我们也都没什么安生日子过。”
惜春低头想了一会，才道：“其实老祖宗，才是人精子的，她将每一个人都想得恰到好处。”
黛玉随手掐下一朵雪地中的红梅花，长叹一声，眼角也带了点对贾母不赞同的神色，却又有一丝敬佩。
“老人家历经了五六十年的风雨，自然非后辈所及。她原是已经将后面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竟硬生生都是叫二太太坏了，心里必定很恼。其实，别说我们两个了，就是二姐姐和三妹妹，只怕将来嫁什么样的人家，老太太心里也是有数的。老人家虽没儿子，却可以夫死了不从子，就可见老太太的手腕凌厉了。将孙子孙女都养在老人家膝下，不但生了比别人更亲密的情分，将来不管如何，少不得身份都是有的，对老人家都是孝敬的。”
惜春伸了伸舌头，道：“若是没听姐姐这么一说，我还真是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都将我们养在她跟前，原来竟是因为这个。说来也是，和儿子老太太是不亲的，又要在家里立足，做宝塔尖的老祖宗，只好在孙子孙女身上下功夫了。”
黛玉笑道：“这才是老太太，纵然再怎么疼我们，家里还是在她心里第一。这么些时候，她老人家虽然老谋深算，可是，到底她的心是不失良善的，也的确给我们一个清净些儿的日子过，这才是一家子主母风范，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咱们也都体谅体谅罢！”
惜春道：“姐姐就是心地良善，心肠又软，若是我，我未必能谅解的。”
黛玉叹道：“我总想着替娘在老人家跟前多尽些孝道，所以极多的事情我都不在意。可是，人的耐性终究是有限的，遇到同样的事情多了，自然心里也不耐烦了，如今一心绝了也好，我也没那么大的善心，一次又一次地原谅。”
惜春凝视着黛玉清新妩媚的容颜，突然道：“姐姐心里也是极伤心难过的罢？在那里，唯独老太太是唯一的亲人，却是她亦算计着你自己，怪不得这么些年来，姐姐在老太太跟前亦是郁郁寡欢，只有在北静王府里的时候才是快活一些。”
黛玉抚摸着手里的花瓣，泪水落在花瓣上，凝结成露珠，道：“四妹妹，我也是和你一样的小女儿家，最渴望的也是亲人的关怀，不是层层叠叠的算计。你说我伤心难过，可我能不伤心吗？外人算计也罢了，连自己的最亲的外祖母，曾经原以为是真心实意疼我的，却不料也都是疼爱中包着算计的。”
惜春伸手搂着黛玉，安慰道：“姐姐放心罢，如今咱们离了那里了，就省心些儿了。我知道姐姐的委屈，在家里又不想露在姨娘跟前，生恐姨娘为姐姐担心。姐姐还有我呢，我一直一直陪着姐姐，从今往后，我瞧谁还算计着姐姐不成。”
黛玉听了破涕一笑，道：“你难道将来也是没人家的？还是要跟我去北静王府里呢？”
惜春笑道：“姐姐笑了才好，竟真如春花初绽，妙不可言！”
说着才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才不跟你去北静王府里呢，我要是去了，还不得给北静王爷吩咐人拿了扫把撵了出来？”
黛玉道：“是，是，你要去的是卫王府，哪里是北静王府。”
惜春奇道：“卫王府？那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听说什么卫王府？”
黛玉神秘地笑道：“这是秘密，我也是才知道，日后你就明白了，只如今，我想着去玩！”
惜春缠着黛玉要知道来龙去脉，黛玉忙笑着逃开，正好贾敏过来，黛玉忙扑进了她怀里，叫道：“娘，四妹妹要打我呢！”
贾敏忙搂着黛玉，奇道：“你们姐妹素日里是最好的，四丫头打你做什么？”
惜春站住脚，笑道：“姨娘听姐姐胡说呢，我哪里要打她了！”
说着指着黛玉道：“哼哼，你素日里做我姐姐，什么事情都替我想得极周到，如今到了姨娘跟前，你比我还会撒娇呢！”
贾敏也拉着惜春，叹道：“你如今，也是我们家的亲人，好生在这里住着，若是你姐姐欺负你，我替你打她。”
惜春笑道：“我却没什么，只得替姐姐好生出气才是。”
贾敏神色隐隐一变，良久才长叹了一声，抚摸着黛玉的秀发，道：“当日里我们娘儿两个联床共话的时候，这些事情你为什么都不跟娘说呢？若不是你大哥的探子将消息传来，我们竟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更不叫你回家之后，我还要你答应老太太的话回去住。”
惜春听了不觉一呆，道：“姐姐之所以答应老祖宗和我们一起回家去住，还是姨娘的主意？并不是姐姐的意思？”
贾敏点头，道：“正是，我也不忍我娘那样大的年纪，没个亲生的骨血在膝下承欢，所以才叫玉儿答应去的。我早该想到了的，玉儿当日里也不是很想去，必定是有缘故的。谁知这一去，反给人说成了这样！”
瞧着母亲自责的神情，黛玉忙笑道：“娘也不用自责什么的，若是没这么一去，四妹妹的身份也不会揭破呢！如今四妹妹也出来，竟是好事，也不算白走了那一趟。”
贾敏叹道：“你这孩子，总是心忒也善了一些，就怕你吃亏在这上头呢！如今玄雩在沙场历练，回来的时候必定有了极大的转变，你可别依旧如此才好。”
黛玉笑道：“娘你放心罢，我给人算计了无数次，我难道真明白？当日里终究还是念着一点骨肉之情，所以总宽一些，如今我也不会如此愚了。该有什么体统，该有什么分寸，该怎么处置这些亲戚情分，我都有计较了。”
贾敏道：“你当真放在心里才好。”
黛玉和惜春都是一笑，道：“自然放在心里，我的耐性都没了，还由着他们的？”
正说着，却见无邪走了过来，皱眉道：“妹妹在那里受的委屈，必定给妹妹讨回来的。”
黛玉笑道：“讨？怎么讨？是叫他们将贪的银钱东西吐出来？还是动用皇上哥哥和忠顺王爷的身份，拿他们下狱？终究别因着我的事情处置他们家才好，不然，我岂不就是一个红颜祸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