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到这里，便道：“既然皇上哥哥不理会，不就是好事儿么？”
贾母冷笑道：“皇上是不理会了，可是你大姐姐却深觉得竟是她能升位的大好时机，竟从宫里捎信回来给二太太，只要可儿死，便不会牵连贾家，她便会升了位分。偏生那时候我去铁槛寺里给可儿祈福，他们商议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可儿也是痴傻的，深怕牵连到贾家，牵连到你珍大哥哥和惜春，竟活生生在我回来的当夜里自缢了。”
说到这里，贾母泪如泉涌，捶胸道：“这个可儿竟不知道她是敏儿的侄女么？敏儿是帝师的夫人，敏儿虽不在了，可是还有你爹爹，不管她是什么样的身份，你爹自然是有解决之道的！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跟我商议？若是她能跟我商议，也就不至于一尸两命！”
黛玉也怔怔落下泪来，就在这时候，窗外却是细雨霏霏，似是察觉了贾母深藏心中的哀伤。
“却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情，怪不得那时候我跟皇上哥哥说要好生对待元妃娘娘的时候，皇上哥哥的神色那样意味深长，可是他又什么都不说。如今想来，我竟是替害了自己表姐的人说情，真真是对不住九泉之下的可儿姐姐。”
贾母伸手搂着黛玉在怀里，道：“好孩子，这是你一份良善之心，你怎么能想到这其中有这样的缘故？”
黛玉气道：“既然她那样坏，皇上哥哥还封她做什么？若是我，早就……”
话到嘴边，终究掩住，长叹一声。
贾母冷笑道：“皇上是什么人物？天下都是掌握在他手里的，他的心意又岂是常人可以揣摩的？我深恨元妃，恨她害死了我的可儿；可是我又可怜她，好容易为了这个家，爬上了今日这个位子。如今她是皇妃，纵然我恨也好，可怜也罢，终究我也做不得什么主。这样的心情，又叫我自己日日夜夜备受煎熬。”
黛玉轻轻抱着贾母，这才明白，为什么元妃贬位，王夫人焦急得了不得，唯独外祖母并不是十分在意的，却是因为她也不知道如何去在意，面对着一个杀害自己外孙女的孙女，她一颗苍老的心，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
贾母突然又笑得有些癫狂之意，道：“贤德妃，贤德妃，嘿嘿，加上一个贾字，就是贾贤德，假贤德！凤藻宫，凤藻宫，嘿嘿，凤凰落在泥藻中，原是一身泥藻臭气，皇上给的好封号，赐的好宫殿。当时我不明白，也当是喜事，可是明白了之后，我就知道了，封号和宫殿，都是有寓意的！”
黛玉紧紧搂着贾母的肩头，道：“外祖母，还有玉儿陪着你呢！这些事情，就交给皇上哥哥去做罢！”
贾母道：“玉儿，你要知道，我在这个家里，是最最自私的一个人，我的儿女后辈，我是从来都不允许别人来侵犯一点半星的。元妃虽是我的孙女，虽是贾家的大树，可是和我到底没有骨肉之亲，她害死的，却是我最对不起的闺女生的女儿，她的罪行，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她在宫中，必定不是无缘无故就给贬了位分的，说不得，她也做了什么事情出来，所以如此。别人虽不知道，我又如何不知道她的性子？原是个极聪明大方的女子，看似极温柔平和，可是为了自己所要的荣华富贵，她亦是能做出许多事情来的。你要知道，在宫里的人，是没有一个双手清白的！”
窗外突然风声大作，淅淅沥沥的小雨愈转越大，风撕扯树木，让人心惊胆战。
黛玉本是无心之问，怎么想也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惜春的身世，可卿的死因。
到底这个家里，到底贾母的心里，还有多少的秘密未曾宣之以口？
妙玉呢？她说是为惜春来的，说她们是同胞的亲姐妹，到底又和惜春有什么瓜葛？到底贾母却又为何能容妙玉居住？
妙玉到底是自己娘亲好友的女儿，还是她的身世亦另有惊奇之处？
重重叠叠的疑问，似迷雾一般环绕着黛玉，让在深夜中依然难以安睡。
犹记得秦可卿，那样一个妙人儿，形容袅娜纤巧，性情温柔平和，在整个贾家里如鱼得水，处处春风得意，没有一丝身为养生堂女儿的猥琐气，却更显得高贵典雅。
怪不得，曾有人说，她似极了自己的风流袅娜，却原来果然骨肉相连。
窗外的竹子泪痕斑斑，是不是小玉姨娘的泪呢？还是可儿姐姐的泪痕洒落其中？
这时候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凡是贾母所疼惜之人，总是名字里带了一个玉字，却原来都是纪念小玉姨娘。
黛玉，宝玉，素玉，乃至于妙玉必定也隐其事罢？是不是，还有人的名字里，也带着玉字？
突然想起林之孝的女儿名叫小红，本名似乎是叫红玉的，后面却改叫小红，说是为避自己和宝玉之讳，可是王夫人房里还有一个玉钏儿，为什么不曾去了玉字？只有红玉去了玉字？还是红玉，也和此事有所瓜葛？
红玉，岂非血珠乎？是不是，亦有极大的缘故？
听着风声雨声，黛玉竟是翻来覆去，一夜未曾睡。
次日清晨起来对镜理妆时，果然在镜子里瞧见眼底的倦色和黑晕，紫鹃不自禁地唠叨道：“好端端的，姑娘怎么又是一夜没睡的？我听着姑娘翻来覆去的声音，早知道如此，该烧点儿安神的香。”
黛玉随口道：“昨儿晚上在老祖宗房里茶吃多了，所以伤了神。”
紫鹃嗔道：“你也知道伤神，还这么吃茶，我不过一会子不在跟前，你竟吃了多少茶的？好歹顾及着自己的身子，如今满园子里不知道多少都生病了，还不仔细一些。”
黛玉笑道：“好了，我的紫鹃老嬷嬷，我下次仔细一些就是了。”
紫鹃道：“可别到了跟前又抛到了脑子后头，尽顾着自己喜欢了！”
说着拿出秋日的衣裳来，却是薄一些儿的棉衣来，自然是怕黛玉秋日着凉，宁可暖和一些。
黛玉依言穿了，桃红袄儿，松花长裙，外面罩着一件秋香色的大衣裳。
柔顺黑亮的青丝只用了兰心簪松松挽起了一个家常髻，再不见任何花翠，可是越是这样简单的打扮，越是显得她眉如罥烟入鬓，目若含露生波，眉眼盈盈之处，俱是清新美好的楚楚风姿，让人目眩神夺。
黛玉想了想，瞧着镜中清丽无双的人儿，抚着和惜春隐隐有着三分相似的眉目，问紫鹃道：“你说我跟四妹妹像不像？”
紫鹃细细打量了半日，拍手笑道：“不听姑娘说，我还真没仔细瞧，瞧这眉目宛然，两人生得竟真是相似！四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都是不大像的，可是和姑娘血缘这样远，竟比谁都像，不过四姑娘和没了的小蓉大奶奶更像一些。”
说着给黛玉披上一件薄缎披风，才道：“那小蓉大奶奶和姑娘也有些相似呢，都说若有谁能得姑娘一二分品格，就是极少见的标致人儿，果然不错，那香菱也有几分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温柔娴静，总不是这些丫头能比的。”
黛玉听了有些感叹，因问道：“我记得宝玉房里有个丫头叫小红的，甚是干净俏丽，心灵手巧，说话也简便，是林之孝家的女儿，那时候还替你传过消息是不是？她从小儿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紫鹃道：“小红也是家生女儿，从小儿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可是我听我老子娘说起过，他们家本来不是咱们家的，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因那林之孝夫妻两个，将家里各种送礼等事打点得十分妥当，从不叫主子操心，所以老太太就提拔林之孝做了管家，他老婆也是家里的婆子头儿了。”
黛玉点点头，又问是什么时候来的，屈指一算，却正好是收养秦可卿的那一年。
紫鹃因奇道：“姑娘问这么些做什么？还是瞧中了小红的？如今她给链二奶奶从宝玉房里要了去，能干着呢！”
黛玉笑着回身在紫鹃额头上一点，娇笑道：“我不过白问问，哪里瞧中了什么！”
雪雁捧上了建莲红枣儿汤来，黛玉喝了两口，漱口毕，便道：“我去凤姐姐那里走走，有什么事情只管去那里找我！”
紫鹃忙道：“慢些儿，下了一夜的雨，路上滑着呢！再说了，明日里是初二，可是链二奶奶的生日，姑娘不先送礼的？”
黛玉听了恍然大悟，笑道：“因先前三妹妹来说九月里菊花开得好，所以请我作诗来，我也不记得日子，只当真是九月里了，难不成我们来的时候竟不是九月的？”
紫鹃笑道：“真真这人儿过得糊涂了，八月下旬来的，还当作九月了！”
黛玉一笑，道：“罢了，拿出几件精致的东西，我带两个小丫头一并捎给凤姐姐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