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情节是随着人物展开并完成的。人物是小说的灵魂。作品中的人物要多样化,有发展变化的空间。从作品人物中,我们读到不断丰富的人生。
一部作品的人物至少要有两类。有好坏正邪之分,有坚持妥协之别。有复杂人物和简单人物、动态人物和静态人物的对比,这样才能构成矛盾冲突,推动故事的发生发展。作品主人公多是复杂人物、动态人物。作品主角也可以是动物、植物和小精灵,但是要采取拟人化的写法。塑造人物的方法有人名寓意、外表特征和性格描写等。
汤姆的形象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活泼可爱,在《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却一成不变;哈克在《汤姆·索亚历险记》中形象单一,在《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中则不断发展。《儿子与情人》中的主人公保罗则是未充分发展的人物。
在文学作品中,尤其是小说中,除了看情节是不是吸引人,还要看人物塑得如何。一切的故事都是由人物承担的,通过人物形象来展示。如果说故事情节是文学作品的脊梁、结构模式,那么人物才是小说的灵魂。情节总是要通过人物来展开和完成。
人物的划分
说到人物,我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人物应该多样化,性格不能太单一。如果作品中只有一个主要人物,那么,这个人物的性格一定要有所发展,命运要有所转变,思想要引发争议。如果有两个人物,必然会有一种对比、冲突或互补,比如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一好一坏、一正一邪。总之两个人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这才是两个人都存在的必要性。按照人的品质,会有好坏之分、正邪之别,对一件事有人反对、有人坚持,这样才能产生矛盾和冲突。如果两个人都是好人或都是坏人,他们对同样一件事也会有不同的思考和行为方式,这样才能产生张力,推进故事情节发展。
如果不按品质的好坏来划分,而按人物性格的本身,那么一般的作品中应该有性格比较丰富、比较复杂的人,同时也应该有性格比较简单的人。所谓丰富复杂的人物就是他的性格会不断发展变化,人物能够成长,有变化的空间和余地。所谓性格简单就是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定型的形象。简单人物又称叫扁平人物、静态人物。复杂人物又叫圆形人物、动态人物。一部作品必须具备人物的多样性。即使人数很少,也应该有性格的复杂性,各种心理层次都能描写到。这样才是一个合理的人物设置。
我们注意到这种情况:一些作品的主人公、主要角色不一定是人,可以是动物,也可以是玩具、木偶等。木偶做主人公的例子,比如《木偶奇遇记》。在童话里,有一些精灵或动物可以做主角,比如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小说《荒野的呼唤》,主人公是一条狗,名叫巴克。
《荒野的呼唤》的主人公,是一条具有狼的野性、被人收养驯化了的狗,一方面保持着与人的亲密关系,通人性;另一方面保留着狼的原始野性,懂狼的语言。这样,它的性格非常复杂,有变化的空间。这个主角具备两种特性,是故事产生张力和向前推进的前提。当它跟人在一起的时候,狼的野性收敛起来,表现出狗的忠诚和尽忠职守——在冰天雪地里帮主人拉雪橇,守卫主人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后来,它的主人死掉了,它失去了人对它的关怀和亲密关系,再也得不到从前主人给它的那么多的人类的关爱。当它遇见一个坏的主人,打它、虐待它,它的野性就爆发了。在听到一次次狼的嗥叫之后,它仿佛听到了同伴的召唤,于是终于释放了一直压抑着的野性,回到了荒野,恢复了十足的狼性。
作品的主人公是动物、植物、小精灵的时候,它必须具备人的品质,也就是必须采取拟人化的写法。就像《野性的呼唤》里的巴克一样,有它的喜怒哀乐,有它对人世百态的判断标准,有它坚持的信条和价值观,而且具备性格发展的潜力和空间,只有这样才能够成为作品的主人公。
人物的塑造
人物的塑造即如何展示人物的性格,这有不同的手法。对人物性格最直接的展示就是人物的名字。在很多文学作品中,看到名字就知道这个人是好是坏,性格是简单还是复杂。这种以人名喻义的做法,在文学作品中非常普遍。比如上一章的《红字》,女主人公海丝特的丈夫名字齐灵渥斯(Chillingworth),是“寒冷、冷漠、令人恐惧”(chilling)的意思,这个名字给人寒风刺骨的感觉,他一出现就让人感到浑身发冷,以此说明这个人性格阴沉、冷漠。
《红楼梦》中的人名寓意是最典型的。里面很多人物的名字都代表了一种寓意。小说开篇即道,作者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故曰真事隐去,假语存言。书中“甄士隐”,就是把真事隐藏,“贾雨村”就是假语存言。第一回的这两个人名就奠定了整部书的基调,那就是:亦真亦幻,似幻还真。书中的贾家与甄家相对,也是同理。贾府之“贾”未必“假”,似“假”(贾)还“真”,人“假”事“真”。贾府之贾就是这样。贾家四位姑娘的名字如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各取一字,构成“原应叹息”,则表明作者对书中女子命运的感慨,和对红楼一梦的伤怀。
人物塑造的另一种常见方法是描写外表特征。外表特征就是这个人穿什么衣服,拿什么东西,说话什么腔调,走路做派有什么特点等。人物塑造表现在舞台表演上,体现在音乐、造型、语调上,都不一样。
人物塑造还有一个主要的方法是性格描写,通过情节来完成。情节发展和性格展示相互带动,人物的发展就是情节,情节的发展就是为了发掘和展示人物的性格。在文学作品中,最值得关注的人物就是性格有发展空间的人物,而非一成不变的人物。
《汤姆·索亚历险记》里汤姆的形象很成功。他俏皮、机灵,比一般的小朋友聪明、勇敢,富有探险精神,敢于向女孩表白,敢去别人不敢去的地方。这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乡村儿童形象。
而在《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里,我们感觉到更可爱的人物是哈克贝利·芬。他在《汤姆·索亚历险记》里是个很平常的流浪儿,没人管,到处游荡,没有太鲜明的特点。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里,这两个人物倒过来了。哈克的性格不断发展,从一个跟一般白人一样有种族偏见的少年,变成一个敢于跟黑人做朋友,能够根据良知来判断自己该不该救一个黑人的人。随着生活经验的不断增长,他在大河上如鱼得水,在跟吉姆的一路漂泊中,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人,他都能应付。他完全融入了现实生活中,能够审时度势,做自己心中认定的事情。
汤姆在《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说过,这个小说是个对称结构,它的主要部分在中间,前面是两人在村里游戏,后面是两人为拯救吉姆做的一些小把戏。汤姆出现在小说的前后两部分,中间的高潮部分没有他。前一部分中,他就像在《汤姆·索亚历险记》里一样,是个孩子王,善于出主意,带着孩子们玩,但是他的玩就是为了玩耍,是单纯的儿童游戏,没有太多能够引申出来的意义。到了最后一部分,他从家乡带来了吉姆自由的消息,是个很重要的信使角色,但却玩起了无聊的营救游戏。
哈克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汤姆应该能够从哈克身上学到一些生活经验和对社会现实的理解,经历内心的成长和觉悟。而实际上,汤姆的那些游戏,完全是他从书本里照搬照抄的一套做法。比如他非要把本来行动自由的吉姆用链子拴在床上,好好的饭不让他吃,而要给他送去硬邦邦的或者难以下咽的东西,还有用小刀挖地洞等。把他和哈克一对比,就会发现,这个人物好像静止了,永远也长不大。作为孩子,天天顽皮,会让人觉得可爱,可是,等到这两个小朋友当中的哈克长大了,见过了家族世仇、醉鬼闹事、国王与公爵之类的骗子,成为一个经历过生活磨炼和风风雨雨的人,而汤姆满脑子还是从书本照搬的传奇和冒险一类的东西,读者就会越看越觉得单调,不管他想出多少个花样,都会让人觉得这个人物的性格没有任何发展和进步。这是两个人物的转变。一个不断发展,所以越来越可爱;一个停滞不前,则有时令人全味。
马克·吐温这样写,自有他的道理。他为什么在此处把汤姆这个人物写得永远长不大?朝好的方面解读:一是为了反衬哈克;二是也许作者想让他心中的汤姆永远像少年一样,永远那么年轻,永远那么活泼,永远是那样一个形象。实际上,读者已经感到厌烦。从人物塑造上讲,这部小说的最后一部分随时可以结束。
要之,人物塑造有两个原则。第一,人物要多样化,要有不同类型的人物,尤其是在一部小说中,至少要有两种以上的人物类型。既要有复杂的、动态的、圆形的人物,即性格有发展空间的人物,也要有简单的、静态的、扁平的人物,即性格比较单一、没有太大发展空间或者类型固定的人物。这样才可以构成人物的多样化,否则只有一种类型人物的故事不会好看。第二,人物必须要有发展。主人公一般都是具有复杂性格的人物,而且他的性格会有发展。所谓性格发展,就是他的命运有起伏,故事会通过情节推动来展现他在不同的情况下,呈现出来的不同性格特征。
这两个原则是判断作品人物塑造成功与否的标准。比如《哈姆雷特》,主人公哈姆雷特一开始优柔寡断,中间经过了许多历练,最后成为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斗士。比如《红字》中的女主人公海斯特·白兰,一开始是一个被惩罚的对象,是一个有罪的人。但是,随着后来的故事发展,分别呈现出她坚强的一面、忍耐的一面、善良的一面、包容的一面。这些不同的性格特征,在不同的情况下慢慢展开。只有作品主人公的性格有一定的发展,才能揭示深刻的主题,传达丰富的思想内容。
《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女主人公伊莎贝尔也是这样。一开始她的性格很简单,小说里描写她有像火一样的性格,很天真,想要看世界,按照自己的意志选择生活。这么一个性格简单、冒冒失失的美国女孩,不考虑一切所谓现实的因素,包括金钱、地位、名誉,她只是要看世界,要活出自己的个性。结婚之后,她慢慢地发现了丈夫的阴谋诡计,觉察到了她丈夫人性丑恶的一面,也理解了这个社会的危险性,理解了表兄对她的一往情深。然后当她看到那个天真无邪、需要保护的继女时,不管出于母性本能、性格的坚韧不屈,还是作为一个成熟女人应该承担的责任感,她各个方面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
小说开始,她的生命意义只是一句口号:“我要自己生活。”到了后面部分,特别是到她表兄生命垂危的时候,在要不要回去探视的问题上,她和丈夫发生了冲突。与她少女时代的性格一脉相承,她独立决断的性格展现了出来。所以,她能够不计后果,不管丈夫怎么说,不管回来之后丈夫如何对待她,坚持回去探视,因为她觉得这样做是对的。这就和她开始的形象吻合上了。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时候是她自主的选择,她要为此承担后果,而和少女时代那种喊口号式的选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境界。
这样的主人公就是性格有发展的主人公,这样的故事才好看。
发展不充分的人物
还有一种人物类型,他的性格特征发展不很彻底,读者看完作品后会感觉意犹未尽。作品写完了,但是问题没有解决,人物的性格没有得到充分展示,他还有需要面临的问题。一般写出这种人物性格的作家还得写下一部作品。比如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这部小说塑造的几个人物都存在性格发展上的不充分性。
第一个形象是母亲莫雷尔太太。在小说中,她的存在影响到她周围所有的人。由于对丈夫心怀不满,她把全部的感情倾注在儿子的身上。她牢牢地掌控着儿子的感情世界,一个又一个地挫败儿子的恋人,使自己占据着他们感情生活的中心。大儿子威廉曾经是母亲的骄傲,他在伦敦的律师事务所谋得一份让人羡慕的工作,但是,在情人和母亲之间的挣扎令他身心交瘁,最终英年早逝。在大儿子去世之后,母亲把全部的感情倾注在二儿子身上。除了牢牢抓住她的儿子,她看不到别的希望。“我等,”莫雷尔太太自言自语地说,“我等,我等的决不会来。”劳伦斯著、张禹九译:《儿子与情人》,8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这一句最恰当地诠释了她的生活。
第二个是主人公保罗。他一出生,就在一个父母总是处于敌对状态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作家说,这个孩子从娘胎里就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仇恨。到他要恋爱了,便感觉到母亲对他的影响成为一种无形的压抑、一种令人窒息的母爱,无处不在,无从摆脱。
保罗的女朋友米丽亚姆的家在农场上。他一去女朋友家就感觉特别高兴,把自行车随便扔在草地上,跑进屋里。这里视野开阔,空气清新。然而,即使到了米丽亚姆家,在那个心爱的农场上,他还是忘不了他的母亲。
他非常爱他们那个家;他非常爱那个农场;这是世上他最心爱的地方。他的家就不那么可爱。
他自己的家在矿工镇上,住的是那种一排一排的房子,整齐而拥挤。米丽亚姆一进他家就感觉到,空气中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东西。最后她明白了,那是他母亲无处不在的目光,盯着看谁想把他儿子抢走,当然是从感情上讲。这是一种情感上要完全占有的让人窒息的压抑之感。保罗对米丽亚姆说: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就这样被他终结了。两人分手后,保罗回到母亲身旁。
跟她的关系才是他生活中最牢固的关系。他想着想着,米丽亚姆在他心中渐渐消失。他对她有种模糊、不真实的感觉。别人都无足轻重。这世上有一处固若金汤、不会化为虚幻:他母亲所在之处。在他心目中,别人都会变得模糊虚幻,几乎就不存在,但是她不会。仿佛,他母亲就是他生命中的中枢和支柱,他少不了也摆不脱。同上,217页。
在小说的倒数第二章,虽然以“解脱”作为描写母亲去世的标题,但实际上,保罗难以解脱。母亲去世之后,米丽亚姆找到他,两个人依然觉得难以结合。母亲的去世使保罗成了“被遗弃的人”(最后一章的标题)。他自己觉得母亲虽然不在了,但是这种悲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抚平。
米丽亚姆也是一个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人物。她怀有崇高的志向,内心充满了对知识、对学习和对外部世界的渴望,是劳伦斯后来笔下系列女性形象的雏形。
她想要受到尊重。她要学习……她无法靠财富和地位成为公主。所以她急切于获得学识,以此自豪。因为她与众不同,务不可与庸碌之辈为伍。唯有学识能使她获得梦寐以求的盛名。劳伦斯著,张禹九译:《儿子与情人》,140页。
在与保罗这个尚不成熟的年轻人的恋爱中,在与他的母亲对保罗的情感争夺的较量中,米丽亚姆毫无悬念地失败了。她把自己的爱当做一种牺牲,而他却不需要。她为此困惑而无奈。
他为什么不要她?属于他的正是她的心灵啊。属于他的,他为何不要?想要属于他却又得不到他认可,这般冷酷她忍受已久了。此时他又使她紧张不已。这对她太过分……她应付不了此事,应付不了他,她知道应付不了什么。然而此事使她紧张到觉得自己会崩溃。同上,407页。
这是两个都未充分发展的人物。两个人对于他们的恋情都无能为力,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所以,小说虽然是个恋爱的故事,然而,这种恋情并不成功。虽然小说中有“情人”,但是,主人公自始至终是“儿子”这个角色。主人公在小说的开始是“儿子”,到最后还是“儿子”,并没有成长为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所以,他的路还要走下去,他在以后的探索中情感还要成长,他的性格还应该有所发展。
我们称这类人物为不充分发展的人物。这类人物的性格没有得到彻底的发展和极致的展现,既无法让人对其有所期待,又无法达到期待。这和作家当时的创作状态有关,这也是一些作家青年时代或者早期作品的共同特征,等到他们的盛年或创作期的晚年,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关于劳伦斯初期作品中的人物不能得到充分发展的原因,我们会在后面的第十章“背景:爱情的底色”中进行详细探讨。劳伦斯经过了后来在《虹》、《恋爱中的女人》中的探索,到写最后一部作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时候,他对事物的判断和描写都更加肯定而确切。《儿子与情人》这部作品奠定了他以后的创作主题和他所关心的人物类型。
就性格的发展而言,充分和不充分发展的人物,对解释作品主题有着不同的作用。从人物性格的发展中,我们体会到不断丰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