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你怎么评价自己
我说,从小我喜欢问问题,所以我是问题少年。
这个人是记者,他的任务是采访我这个少年罪犯。
他问,你后悔吗。
我说,后悔。
他说,那你体现一下。
我做垂死状,深刻装死。他很满意地拍下照片。据说他是一个传统记者,却有着做娱乐记者的潜质。现在提倡娱乐至死,所以他的法制节目也开始娱乐化。
后来这则新闻登上娱乐头条,标题是“某青年演员不知悔改看守所里仍演戏装后悔”。再后来又出了期,标题叫做“某法制栏目记者被曝为转行做假新闻毒害祖国花朵”。
方风生进来的时候,正好在我的饭点上。我和他的关系就像一条干巴巴的河,只剩河床,黄河来了也救不了。虽然方风生是我爸,可我依然惦记着我的饭。
他先开口说,十二年没见,没想到是在这里碰面。
我修正道,十三年。
气氛就像那条干巴巴的河,滴水不进所以滴水不漏。
他张口就骂,算是进入正题了。从前他素质就不高,后来北漂了也没得到发展,像他这种五大三粗的人讲话铺垫都很少。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操的是北方话,话里充斥着他从工地上学来的肮脏琐碎的语调,和刺耳的有着金属质感的撞击声一道,震耳欲聋。
他就像一个欲碎的泡沫,内心膨胀,外表承受着高气压。世界上有个东西很易破,叫男人的心。世界上也有东西很难破,叫流泪的男人的心。
爸想抱着我哭,但是隔着一道玻璃,我却担心他会哭着哭着再打我。他手扒着玻璃,表面生起一层冰冷的雾气,在转瞬即逝的时空里消失不见,就像那些生存在夹缝里疼痛着的岁月,裹着真空和虚无,疾驰而去。
爸说,过几天我要北上,工作拖了半个月,不得不回去。我穷了前半辈子,对不起你,人可以白手起家,但不能手无寸铁。我一路走到现在,靠的就是这句话。过几年出来了你就去远方看看,当年我西挺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人。人年轻时要不停跑,老的时候扎根赚点钱,不能过分,跑多了就会腿软,干多了就会手软。等我有钱了我就把撞过的南墙都指给你看。
一个人的坐牢史就是整个人类的文明史,文明都是从失望希望绝望的循环里解放出来的。原先我只是人坏,熬了仅仅两年后,就成了坏人,这就好比我原先渴望实现,现在却只能依附现实。
我对自己的定义是“初步缺失独立人格的理想主义者”,但周围人都把我认作“独立人格和理想主义的终结者”。因而在现实里总是和他们产生分歧,具体表现在我出来两个月,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两个月我都是拿着政府给的救助费,拿钱就得被征服,这是常识。每次领钱,那个野蛮女人态度都令人作呕,发的是老钱,摆的是老脸。我总在担心拿的是她的钱,以至于欠下一屁股债。
实际上,我在两个月里扫过大街,保过姆,卖过艺,修过房。就差没有卖肾卖****。但他们听说我是个坐过牢的人,愤而将我赶走,甚至骂骂咧咧的,给的理由是担心我扫街的时候会偷扫把,保姆的时候会卖孩子,卖艺的时候会骗人,修房的时候拆房子。照此类推,假如我卖****,他们会说我卖黄瓜骗人。他们就好比一个有着无比容纳性的无盖容器,无限贪婪,无尽渴望,但此时都密封上,藏着掖着,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抱着****的脸来,慌不择路而去。
文艺者唾弃的生活方式是被人用钱砸在脸上痛不欲生,而我用脸迎接的,是唾沫。因为我不是文艺,我是文盲,我不世俗,我低俗。社会给你定义,那是一定,给你权利,那是奇迹。现实就像一个火坑,坑是天生的,而历来的理想主义者和乐观主义者都被烧成现实主义和悲观主义。我曾意淫那是三味真火,能把我烧成超然出世,而结果是超然出事。所以我决定奋不顾身地投入火中。
1月1日,我在凌晨两点遇见她。远处是一片火海,烟花掉落的火星将那里点燃。趁乱抢东西的不少,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我唯独看见她。她递了支烟过来,然后蜷缩在工艺品堆上,背着风口,对着火海。那是她的战利品。
她说,你哪里人。
我说,本地人。
她说,本地人不是有钱么,怎么会来抢东西。
我说,我祖上是外地人,到我这一辈算是定居了,也算半个本地人。
她的烟瘾很大,她说抽烟和喝酒不一样,抽烟不会醉,反而越抽越苦,吸进去的是痛苦,出来的是烟,剩下的毒都刻在心上。
远处的人群有了骚动,就好像被吹皱的水,可依旧不够猛,加了把火沸腾起来。忽如其来的警察开始四处抓人,她匆匆抱上几个盒子,可惜最上头的掉了,弯腰捡时,其余的也划掉了,她又去捡。我朝她吼,命要紧,抱这么多怎么逃,快走。但她是个固执的人,直到警察逼近了,才将工艺品们舍下,跑了一段又折回去,把它们扔进河里。她说,工艺品受潮基本就废了,我拿不走的就不会留下。
夜色迷茫,只有远处逐渐熄灭的火海和近处逐渐增强的灯海,但是依旧比不过人山人海。我开始庆幸这段经历,我热爱鸡翅,更喜欢刺激。抢东西的看热闹的路过的都在跑,成了意料之外的一场盛会。她不擅长跑步,跑一段喘一路。晚风吹来的时候,她宽松的衣服开始膨胀开始变大,直到颠覆周遭,吞噬一切。
虽然落在人群的最后,我们还是跑掉了。绕着不知名的湖做了半圆周运动,到了另一岸。我们隔着湖水,驻足了很久,远处的火映在水里,成了湖里唯一的发光点。
我们找到家面馆坐下来,算是落脚。她重新点了根烟,刚才半根烟在慌不择路的时候弄掉了,兴许被哪个流浪汉捡去,吧唧吧唧地抽着。
外面的烟火不见踪影,只有轰隆轰隆地响,她的烟也抽个不停。
她说,我这一辈子只认识两样东西,小时候我认识朋友以及其他朋友,出来混以后,我认识自己的钱和别人的钱。放心,我不偷不抢。有人生来站着,有人生来坐着,有人生来跪着,剩下的都是躺着不动的,说到底我们都算殊途同归,你的事就算我的事,有河未必有桥,渡河还得靠造船,往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了。
她问,你住哪。
我说,城北。
她说,我住城南,隔这么远也能相逢,也算是有缘了。来,走一个。
没有茶没有水,以面代茶水。很多事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火星突然坠落,引燃你即将带去远方的线索。对于落魄的浪子来说,没有因没有果的事太正常不过,若连与你同归的人都忍心拒绝,那你是真孤独。
我说,你叫什么。
她说,时间久了,我也忘了名字,唯一记得的,我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