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小姐可有好的建议?”他不以为然,吐出这一句,神情颇为悠闲。
“公子应该相信,时间可以冲走一切,爱,或者恨。”我抬起眉眼,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沉着地说道。
“隋小姐看的实在透彻。”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眼神却蓦地一暗,像是一间通明的屋子,攸地被熄灭所有的烛光一般的突然。
“彻悟的本领,我还不具备。”
“隋小姐,你可会抚琴?”他突然问出这一句,满脸淡薄的笑意。
“抚琴?”我微微一怔,神情复杂地望向他。“略懂皮毛。”
他拍拍手,随即门外走来一个仆人,把手中墨黑色的古琴放置在桌上,我的视线,随即被它吸引,久久没有移开。之前所有的课业,琴棋书画,我虽态度散漫,但是对琴,倒是有着浓烈的兴趣。只是嫁入王府之后,再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若是心情压抑,是无法弹出一手好琴的,我一直是这么觉得的。
这是上好的古琴,我的手轻轻地抚上它的弦,拨着音色,古朴沉稳,意蕴深长,怕是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望向我:“近日,得来一个古琴,但是庄内并无女眷,不知隋小姐可否赏脸,令我尽兴?”
“隋棠才疏学浅,学艺不精,若是公子不介意,那我献丑了。”
纤纤十指,按压在琴弦之上。琴声悠扬,毫无断断续续之感。双手的感觉似乎有些陌生,琴艺也生疏了,但是不出一刻,渐入佳境。
我弹的,是《曲殇》。前朝的才女洛佳怡的旷世名曲,也是爹最爱的曲子。只是,大姐爱书,二姐爱棋,只有我,才能把曲子完完整整地弹与爹听,但是,抚琴需要情感,而对我来说,这一首哀怨悲凉的曲子,我永远不得要领。因为,少不更事的我,从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哀愁,所以,总是欠缺了一些火候。
原来,境遇不同,往往也无法弹出曲中的意味。这首《曲殇》,似乎要经历过不少悲欢离合之后,才可以略通一二。
还记得爹曾经坐在我的对面,神色复杂地望着我,听着琴声,曲终,却只是暗暗地叹气,摇摇头。
“我的海棠啊,曲殇曲殇,其实是一首伤曲,只是事过境迁,无人可以弹出其中的感觉了,爹也注定再也听不到那一首曲殇了。这首曲子,实在太难,太难……”
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心中似乎有什么在微微的疼,我仿佛看到三年前的我,不知世事艰辛,任性而简单,时过境迁,我却可以弹出一首最难最悲哀的《曲殇》?我不想回顾王府的过去,但是被伤害,被侮辱,被迫害的一幕幕,却紧紧抓住我不放,心境,一下子乱了,暗潮涌动。
“这一世,你永远无法摆脱。”皇甫舜霸道而阴沉的语气,再次萦绕在我的耳边。
我不能摆脱吗?我在心中冷笑,如今我不是已经摆脱了?皇甫舜,你还想继续控制我?我已经在你眼前死去,你还想要什么?这一世,实在太长,你已经成了我的过去,我不会活在过去!
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我的情绪已经有了起伏。琴声之中,带着太多的沉重,像是阴霾吞噬了最后一丝光明,蓦地只剩下黑暗。
琴弦,蓦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四周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安静。食指上破了一个小小的伤口,冒出一颗血珠,鲜明透亮。诡异而阴沉的颜色,在我的双眼慢慢散开。
“隋小姐的琴艺高超,这首曲殇,能弹下来的人寥寥无几。”他嘴角轻扬,一抹深意在他眼里积聚,似乎化不开。“只是,隋小姐的情绪,并没有表面看来如此冷静。”
我收起手,掏出身上的丝帕擦拭,一言不发。
他淡淡望着我手上的血迹,笑了笑。“往后,还是弹些别的曲子吧。”
我微微抬起眉眼,望向他,往后?
“古琴,自然要赠予懂琴之人了。”
他站起身,冷冷望了我一眼,随即走出门去。
我的视线,慢慢移向桌上的古琴,那根断了的琴弦之上,依稀还有一丝血色。
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望着弦上断裂处,是否已经在暗示,我要与过去一刀两断,再无关系?
手指上的伤口,却突然开始冷冷地痛。
我站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院子,大夫再三叮嘱,我下床的时间不该超出两个时辰,我也像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孩子一般,乖乖听话。
我的手轻轻地抚上桌上的古琴,那根断了的弦已经换过了,琴声响起也不会有任何的瑕疵,宛如天成。
我面无表情地拨了几个单音,琴声单调低沉,一如我的心情。
“隋小姐,这是我家公子送给你的古琴?”黄莺按时把药端来,放在桌上。
绿袖小心地擦拭着琴弦,满脸笑意:“我家公子对小姐你真好,还送古琴给你消遣打发时间。”
我坐了下来,一口气喝完碗中的药汤:“等我伤好了,我就该告辞了,我跟你家公子无亲无故,不便打扰多时。”
黄莺神色有些严肃,柳眉微蹙:“隋小姐不打算长留山庄吗?”
“南宫公子救了我,还收留我,已经是最大的恩德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无缘无故受人恩惠,已经足够了,足够了。何况,我跟南宫玄并无深交,没有任何理由留在庄内。
“小姐,我家公子不会赶你走的,庄内多一个人也不多啊。”绿袖是个直肠子,直言道。的确,南宫玄也许永远不会开口要我走,但是,我的自尊,不容许我再以一个可怜人的身份,继续赖着不走。伤口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需一段时间调养虚弱的元气,但是我离开了山庄,又该去往何处?
我苦笑连连:“我留在庄内,只会给你家公子添麻烦。”
“何况,庄内的丫鬟已经够多了,似乎不缺我一个。不然,我如何回报你家公子?”
黄莺沉默了很久,最终开了口:“小姐溺水被带回庄内的时候,是奴婢跟妹妹照顾的。奴婢留意了,隋小姐身上的衣料和饰物都是最上等的,根本就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那你们觉得我是什么人?”我淡笑着,迎向她们格外相似的脸。
“搞不好是爱上穷书生的千金小姐,被家中阻扰,所以跳湖殉情?”
绿袖的小脸皱成一团,不满地抱怨道:“小姐,你又在说笑了。”
我弯起嘴角,握住一杯热茶暖手,柔声说道:“我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子,背后也没有那么精彩的故事,不如,说说你家公子?”
“据说南宫家是武林世家?”
黄莺疑惑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道:“小姐应该对江湖之事不甚了解吧。”
我苦笑着点点头,吐出一句话。“我乃井底之蛙,几乎一无所知。”
“小姐连我家公子是谁都不知道吗?”绿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圆圆的双眼睁得很大,像是要把我吃了一般。
“都怪我孤陋寡闻。”
“我家公子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玄公子,也是南宫山庄的主人。”绿袖气冲冲的模样,倒令我有些尴尬。“小姐当真不知?”
“不知。”我无奈地摇摇头,暗自叹了一口气。“听你说来,公子是一个英雄。”上官家从来不与江湖中人有任何联系,加上家风严谨,江湖对于我来说,是天外另一个世界。唯一一个来自江湖的男子,与我有过短暂的交集之后,也很快离开。
“我家公子自然是英雄了,武功也是一流。”绿袖竖起一个大拇指,在我眼前来回地晃动,神色得意。
“绿袖……”黄莺似乎有些看不过,拉下她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
我认真说道:“公子倒是有着侠士的品格。”
“小姐也这么说,可见江湖上的所言非虚,公子并不是一个浮夸之人。”绿袖小声地在我耳边说了这一句,满眼笑意。
“的确。”我点点头,笑意却在下一刻敛下。南宫玄是江湖上的玄公子?那是个什么人物,我根本就不清楚。而庄内的丫鬟自然向着他,说出来的话,又有几分真实?他当真是个正义的英雄?
深夜,望着自己逐渐愈合的伤口,我敛下眉目,右手抚上还有些凹凸不平的伤口,淡红色的痕迹,一指的长度,离心口处那么近。多亏了南宫家的伤药,伤疤才会好的如此之快。黄莺曾经说过,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疤痕,或者伤口。
那我又留下了什么?我望着自己的空空如也的双手,这手中,又曾经抓住了什么?
我掀开身上的被子,坐在桌边,望着这一个古琴,不禁出神。
双手按上琴弦,轻挑,勾旋,闭目静听弦上的鸣声,我此刻的心境,倒是可以令我冷静地弹完一首《曲殇》,只剩淡淡的哀愁,却少了几分愤怒之意。
曲殇,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