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儒云
1937年3月底的一个中午,我终于走出了祁连山,在古浪县以西的一条干涸的河沟里昏睡过去。
朦胧中,我回想起这十几天的经历。 我们红西路军在石窝山打了最后一仗后,编成三个支队打游击,我在战斗中与支队失掉了联系,一个人在山里转悠。白天,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晚上,睡在山里的石缝中;渴了,喝一口山泉水;饿了,吃一些雪中埋着的野果。我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向东走,过黄河,那里有中央红军。
一阵脚步声使我惊醒,我伸手抄武器,可是抓了个空。我想起来了,枪已经砸碎,刺刀也已拼断,心里一急,脑袋“轰”的一声,又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庄户人家的院子里,面前坐着一个马步芳匪军的军官,旁边还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匪兵。
我明白,这是被敌人抓住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匪军官用饿狼似的眼睛盯着我问道:“你是干什么的?”我道:“我是红军卫生员!”我觉得没有必要再隐瞒自己的身份。
“跪下!”匪军官泄愤似的吼道。自打我15岁参加红军,这是第八个年头了,从川陕革命根据地到长征途中,从西渡黄河到河西走廊,大小战斗我参加了几十次,见到的只是匪军举手向红军投降,从没听说过红军下跪。我想起,我们的师长熊厚发同志胳膊被打断了,也没吭一声;我的同乡战友陈见祥一条腿被打断,抱着一个匪兵滚下悬崖……我冲口而出:“老子脑壳掉了也不跪!”
“好硬的骨头!”一个匪兵抡起马刀向我砍来,我挺起了胸膛,刀背重重地砍在我的脖子上。我轻蔑地看了看这几个匪兵,记起了在西洞堡的战斗。那次,我们八十八师一个反冲击,就把马步芳的宪兵团全部歼灭,当时地上跪了一片俘虏。想到这,我忍不住地笑了。几个匪兵疑惑不解地问:“笑什么?”
“大概你们跪惯了,我当了红军,腿就没有打过弯!”我的话里含着尖刻的嘲笑。匪军官只好命令两个匪兵把我押到古浪城东的一座房屋里,里面还关押着三十军和九军的七个红军战士。傍晚,一个匪兵给我们送来半桶高粱米饭,我下了牺牲的决心,心里很平静,吃完饭,躺下就睡了。第二天,我们八个红军战士在马匪兵一个班的押解下,向永登县走去。
这条路上到处遗留着激战过的痕迹。几个月前,我三十军与马步青的骑五师在大靖打了四个来回,杀得他们退守城里不敢出来!在土门,我们八十八师一鼓作气,全歼了马步青的工兵营。我想起了在石窝最后一战前军首长的讲话:“我们处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但是,红军是有骨气的,我们要战斗下去,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拼到最后一口气。”
到了永登,敌人把我们和从武威押来的被俘红军,关在城西的一个大院子里。次日,敌人把200多名被俘的红军集中到城东的一个大场院,四周架起机枪。一个马匪连长手提军棍,先讲了几句跟他们干可以吃喝享福的话,然后高叫:“愿意跟我们干的站出来!”红军队伍中没有一个人移动脚步。匪连长提高了嗓子喊:“站出来,要钱给钱,要官给官!”
红军中响起了一片轻蔑的嗤鼻声,仍然一个个站着不动。我清楚地记得1932年我入党宣誓时的情形,鲜红的党旗,庄严的誓词:“革命到底,保守秘密,永不叛党。”现在正是党考验我的时候。我向周围望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吭声。敌人拉出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战士,对他说:“谁是营长、连长?报告了给你一百块大洋!”小战士回了一句:“给我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敌人“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这个战士晃了几晃,他咬着牙,鲜血从嘴角流出来。马匪连长见无人吭声,只好把我们解散,分散押在各处。我松了一口气,这场战斗我们又胜利了!
在永登县城,敌人把我们关了20多天,每天强迫我们修碉堡,我们不是装病,就是磨洋工。敌人拿我们没办法,只好把我们送往兰州集中营。在这之前,我们早就知道了西安事变的消息,时时刻刻渴望着听到党的声音。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5月的一天上午,敌人把我们集中在兰州飞机场,十分不情愿地说:“共产党的代表要来看看你们。”大约11点多钟,中央代表来了,他站到我们面前。他很激动地说:“西路军的同志们,你们吃苦了,你们在战斗中很勇敢。”这是半年多来,第一次听到党内同志的声音,我们心情激动,热泪盈眶,刹那间,队伍里响起了一片抽泣声。我的泪水流进了嘴里,是苦的,也是甜的。
“同志们!西安事变后,我们同国民党建立了统一战线。党中央想念着你们,派我先来看望同志们。我们党正在和国民党交涉,想办法营救你们。你们以后还要参加抗日战争,做好多的工作,要多保重。”党还惦记着我们!一个多月来孤独、苦闷的心情一扫而光,我们像是流落外乡的孤儿,听到了妈妈的声音,真是悲喜交加。
党中央派代表视察兰州红军俘虏营,引起了敌人的恐慌,他们匆忙挑选出一批红军伤病员,说是送回老家,其实是准备送往南方,编入他们的军队。我打定主意,在路上寻找机会逃出去。
6月初,我随着伤病员队伍,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开了兰州,在马匪兵押送下,沿着西兰公路向陕西走去。一路上,饥饿折磨着我们。有一天,一个押送我们的军官说:“你们饿了吧?前面是通渭县,你们找吃的去,抢了就跑,有人问,就说你们是红军俘虏,他们也没办法。”“不要脸的东西!”我狠狠地低声骂了一句。这些家伙贪污了我们的生活费,还想破坏红军的声誉,我们暗暗串联起来,遵守红军的纪律,饿死也不拿群众的东西,不给红军丢脸。
6月中旬,我们到了陕西境内,遇上了西北军的一支骑兵部队。我悄悄地问了一声:“这里有没有红军?”其中一个回答:“在北边,不远。”我打定主意,找机会逃出去。正巧,一个马匪军官押着我们上山砍柴。到了山脚下,我仔细地观察了地形,便往东边走去,先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然后悄悄地爬上山头。
敌人发现我,干吼着要我下来。“望山跑死马”,这时敌人对我也没办法。我高声叫着:“再见,老子找红军去了!”说完便向北跑去。我逃出以后,在山上一位老乡家里藏了一夜,打听到绕过淳化往北,就是红军的天下。第二天天刚亮,我告别老乡,翻山越岭,直朝北走。
6月20日下午,我终于找到了红军。一军团的一位管理员给我买了五个烧饼,把我领到军团司令部,报告了聂荣臻政委 。聂政委立即接见我,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同志,你吃苦了,我们欢迎你!”我告诉聂政委,还有不少西路军的同志没有逃出来。聂政委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们忘不了他们,一定要想办法营救的……”这时,我像失散多年的孩子找到了母亲,痛痛快快地哭了。
由沈治英、李全明整理,原载1982年11月21日《解放军报》。王儒云同志,原在西路军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任卫生员,1936年10月参加西征。西路军失败后被俘,辗转返回陕甘宁根据地,此后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