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再到于泽斯,我马上去抠那颗弹子。我不顾妈妈和玛丽的嘲笑,把小指头的指甲留得长长的,所以我一下子就把指甲伸到了弹子下面,弹子猛地一抖,就弹射到了我的手心里。
我的头一个行动,就是跑到厨房里去吹嘘自己的胜利。我立刻想到罗丝一定会对我表示祝贺,因而给我带来快乐,但又一想这种快乐其实微乎其微,所以停住了脚步。我在门口停了片刻,打量着手心里灰色的弹子。现在它与所有弹子一样了,从它不再在那个洞里的一刹那起,它就没有任何吸引人之处了。居然还想拿这玩意儿去大吹大擂,真是笨蛋,自找没趣……我脸一红,将弹子放回那个小洞里(它可能至今仍在里面),剪掉了指甲,没对任何人提及自己这次愚蠢的行动。
大约十年前,我途经瑞士,去看望了可怜的老玛丽。她生活在一个叫洛茨维的小村子里,但并不打算死在那里。她对我谈起于泽斯和祖母,唤起了一些本来已淡漠的回忆。
“每当你吃一个鸡蛋,”玛丽说道,“不管是荷包蛋还是带壳煮溏心蛋,你那位好心的老奶奶都少不了嚷道:‘把蛋白留下,小家伙,只有蛋黄有营养价值。’”
玛丽这个好心的瑞士女人补充说:
“好像仁慈的上帝创造的蛋白不是让人吃的。”
我没有怎么构思,而是把回忆起的东西信手记下来,现在就从祖母讲到了玛丽。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我突然觉察到玛丽也算得上漂亮。那是夏季的一天(离现在好久了),在拉洛克我与她一块出门,到花园前面平展的草地上去采摘鲜花。我走在她前面,越过小溪回头一看:玛丽还在一根树干搭的小桥上,恰好在荫蔽这段小溪的栎树阴影里。她再向前走几步,突然全身沐浴在阳光里,手里拿一束绒线菊,被宽檐草帽遮住的脸,似乎整个儿荡漾着微笑。我大声问道:
“你笑什么?”
她答道:
“没什么。天气很好啊。”
整个峡谷明显地立刻充满了爱和幸福。
我家对佣人一向管得很严。母亲自然认为,对她所关心的每个人,她都承担着一份道德责任,所以对于凡是不为婚姻所认可的私情,都不能容忍。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吧,我除了意外地发现玛丽对我们的厨娘德尔菲娜的情意,就没有发现她有任何其他私情。玛丽对德尔菲娜的情意,母亲当然毫无觉察。不消说,我自己当时也没有明确意识到,只是很久以后才明白某些夜里的激情是怎么回事。但不知在什么样的本能支配下,我竟然克制住没对母亲讲。
前头说过了,我的卧室朝向土尔隆街一个僻静的院子。它相当宽敞,而且像整个套间的所有房间一样,空间挺高。由于有这样的空间,在我的卧室旁边和连接它与整个套间的走廊尽头,还有地方隔出一个小房间作为浴室,后来我就在那里面做化学试验。浴室上面就是玛丽的卧室,有一架内部小梯子通向她的房间,梯子脚下就在我的卧室里,它是在我的床后面隔着一层板壁升上去的。另外,浴室和玛丽的卧室都有一道门通向一架侧梯。描写一个地方比什么都难,比什么都无聊。不过这个地方的描写,对于了解后面发生的事情,也许是必不可少的……还应该说明的是,我们家那个名叫德尔菲娜的厨娘,刚刚与我们乡间邻居家的车夫订了婚,就要永远离开我们家了。然而就在离去前头天晚上,我半夜里被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惊醒了,正想喊玛丽,猛地意识到这声音就是从她房间里传来的,再说这声音只是奇怪、神秘,而并不怎么吓人。仿佛有两个声音在同时哀诉什么,现在我可以喻之为垂柳的絮语,但当时觉得什么都不像,只觉得像一种哀婉动人的旋律,被阵阵呜咽、笑声和冲动痉挛般打断。我半支起身子,在黑暗里倾听了很长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声音意味着某种事情,某种超越了体面、搅乱了睡眠和静夜的事情。不过说实在的,在我这种年龄,多少事情都莫名其妙!我一走神就又睡着了。佣人们普遍行为极不检点,我刚刚获得了一个例证,第二天由这件事情牵强地联想到德马勒斯特舅舅去世时的情景。
卢森堡公园
当时举家哀丧,舅妈默默无言,神情木然,人明显憔悴了,大家围在她身边,都忍住不哭。而这时,德马勒斯特夫妇的女佣人埃内斯蒂娜,却坐在隔壁房间一张沙发里大放悲声,趁喘息的间歇大声哭诉:
“啊!我的好主人!啊!我亲爱的主人!啊!我尊敬的主人!”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显得那样哀恸。起初我还以为埃内斯蒂娜承受了舅妈的全部悲痛,以为舅妈把自己的全部悲痛卸到了埃内斯蒂娜头上,就像卸一个包袱似的。
在那种年龄(当时我10岁),我不可能明白埃内斯蒂娜是故意哭给大家听的,而玛丽提高嗓门哭,是因为她觉得没人听见她哭。当时我没起任何疑心,再说对于肉欲方面的事,我全然无知,甚至没有丝毫好奇心。
玛丽有时领我去卢森堡公园博物馆,但在我的想象中,最初是父母带我去的,他们想唤起我对色彩和线条的兴趣。老实说,在这个博物馆里吸引我的,远非轶闻画,尽管玛丽热情地向我解说(或许正是她的解说使我对这些画失去了兴趣),而是裸体画,尤其是雕像。玛丽大为生气,向母亲告了我一状。我站在墨丘利·迪德拉克的雕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面,欣赏得直发呆,玛丽好不容易才让我清醒过来。不过,这些雕像并不诱人追求快感,快感也不会使人联想到这些雕像。这些雕像和快感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性刺激的主题在别的方面:通常是丰富的色彩或异常尖又异常悦耳的声音;有时也可能是迫不及待的意念,即我该采取,人家也指望、企盼我采取,而我却没有采取,没有实施,仅仅停留于想象的某个行动;还有非常相近的,即把什么东西弄坏的想法,具体讲如我正弄坏一个心爱的玩具。总之,就是不涉及任何真正的欲望,不涉及任何接触的企图。对此一点不理解的人,才会大惊小怪。没有规范,没有目标,快感会导致什么结果?它会轻易使人向往挥金如土的放纵生活,向往愚蠢的奢华和荒唐的挥霍……为了说明本能会使一个孩子放任到何种地步,我想更明确地讲一讲两个追求享乐的故事。一个是乔治·桑在她那篇有趣的故事《傻瓜》中天真无邪地向我提供的:一天,大雨滂沱,傻瓜跳进河里,但并不是为了避雨,即像他的几个兄弟试图让他相信的那样,而是为了躲避那几个嘲笑他的兄弟。傻瓜在河里奋力游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松懈下来不游了,从松懈下来不游那一刻起,他就顺水漂流,感到自己变得很小,很轻,很古怪,变成了植物,浑身长出叶子。不久,河水把我们的傻瓜朋友变成的嫩橡树枝冲到岸上。“荒唐!”有人会说。但恰恰因为这个故事荒唐我才讲述。我说的是真话,而绝非给我带来光彩的事情。诺安那位老奶奶也许根本没有想写一篇诱人堕落的故事。但是我可以作证,《阿弗洛狄忒》阿弗洛狄忒为希腊神话中的性爱和美貌女神。里没有任何一页像小傻瓜变成植物这个故事一样,使像我这个小无知一样的任何小学生思想变得混乱。
德·塞居尔夫人一个愚蠢的小剧本《尤斯蒂娜小姐的晚餐》里也有一段,描写仆人们趁主人不在家,大摆筵席,把所有橱柜里的东西统统找出来,大吃大喝。吃完之后,尤斯蒂娜弯腰端起一摞碗盘送回碗橱。正在这时,车夫冷不防往她腰间拧了一把,拧得她怪痒的,整摞碗盘从她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所有碗盘摔得粉碎。那损失令我惊呆了。
这时,母亲家来了一个小缝衣女工,我也见到她在德马勒斯特舅妈家干活儿。小缝衣女工姓康斯坦斯,是个矮小的早产儿,皮肤发红,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走起路来有点瘸,有一双很巧的手,当着我母亲的面说话小心谨慎,等母亲一转背就十分放肆。为了方便起见,康斯坦斯被安排在我房间里干活儿,因为这里光线充足。她每天在我房间里呆半天,我在她身边呆好几个钟头。母亲一向谨慎小心,事事留意,对我充满担忧的关怀,甚至很快让我不堪忍受。怎么这会儿她竟然麻痹大意了呢?
康斯坦斯言语很不正派,我却愚不可及,连意思都听不出来,有时甚至引得玛丽拿手帕掩住口笑,我都见怪不怪。可是,康斯坦斯说话远不如唱歌多。她有一副好嗓子,较之于她那小小的个子,显得特别洪亮。她为此感到骄傲,尤其因为她只有这一点值得骄傲。她一天到晚唱歌,声称只有边唱歌衣服才缝得好,所以不停地唱。唱的都是些什么歌啊,天哪!康斯坦斯可以申辩说,她没有任何不道德的地方。的确没有。玷污我的头脑的,是这些歌曲的无聊。怎么,这些歌曲我居然没有忘记!唉!最优美、最宝贵的东西都从我的记忆里溜走了,这些毫无价值的陈词滥调,我仿佛还像当初那样听得清楚真切。怎么!卢梭到了晚年,每每回忆起婶婶冈斯拉在他童年时经常为他重复的那些催眠曲,还抑制不住感情的激动。莫非我直到死,都要听康斯坦斯那沉浊的嗓音唱一首华尔兹舞曲?
妈妈,告诉我
我们认识这小伙子吗
他样子那样温存
像一个橡皮球
“对一首无害的副歌,这未免大惊小怪了!”
“不错!但我大惊小怪的不是这支歌,而是从中获得的娱乐。我看到它已经唤起对下流、无聊和低级庸俗一种不体面的兴趣。”
我绝不想背什么罪名,而是立即想说明,我身上哪些尚未觉察的因素应归于道德。可是,我的思想一直令人绝望地处于封闭状态。我力求透过过去的生活,从我这个迟钝的孩子身上,捕捉哪怕一点点闪光的东西,但是徒劳。我的周围和我内心里,全都一团漆黑。我已经讲过我如何迟钝,连安娜对我的关怀都意识不到。同一时期的另一件往事,能更生动说明我迟迟未脱离不成熟状态。
父母把我送进了阿尔萨斯学校。当时我8岁。我没有上十年级,即最小的孩子们所读的年级,由格利斯埃先生给他们灌输启蒙知识。我直接上九年级,即韦戴尔先生所教的那个年级。他是一个诚实的南方人,个子矮胖,前额上一绺黝黑的头发向前翘起来,显示出一种浪漫气质,与他整个人其他部分不起眼的文静气质,形成奇特的对照。在我准备讲述的情况发生几周或几天之前,家父带我去见校长。当时已经开学,我来迟了。我们经过时,院子里的学生都闪到两边给我们让路,只听见他们窃窃私语:“啊!一个新来的!一个新来的!”我挺激动,紧贴着父亲。后来,我就在其他人之中占据了一个位子。这些人不久我就都见不着了,原因嘛后面要讲到。这天韦戴尔先生向学生们讲解的是:在各种语言里,有时好几个词可以不加区别地表示同一个事物,这些词叫做同义词。他举例说:“coudrier”这个词和“noisetier”这个词就是这样,都表示同一种小灌木即榛树。。为了活跃课堂气氛,韦戴尔先生习惯于讲解和提问穿插进行,他请纪德同学复述他刚才说过的话……
我不吭声,不知道如何复述。但韦戴尔先生为人和善,以真正的老师那种耐心,重复一遍他的讲解,而且又举了原来那个例子。可是,当他第二次叫我复述coudrier一词的同义词是什么词时,我仍然哑口无言。他看上去有点恼火,叫我到院子里去,连续重复二十遍coudrier的同义词是noisetier,然后回到教室里向他复述。
我的木讷令全班幸灾乐祸。如果我想迎合大家,那是很容易的:受罚之后回到教室里,当韦戴尔先生第三次叫我说出coudrier的同义词时,我只需说choufleur(花椰菜)或citrouille(西葫芦)就成了。然而不,我不想迎合大家,不想让人家笑话。我只是呆头呆脑;或许我头脑里也有不肯屈服的想法——不,甚至连这种想法也没有。实际上,我是弄不明白老师的意图,弄不明白老师指望我做什么。
学校没有规定惩罚学生做额外的作业,韦戴尔先生仅仅给我的表现打了个“零”分。这种惩罚从精神方面来讲是严厉的,可是对我并没有什么触动。每个星期不是行为举止得零分,就是整洁得零分,或者两项都得零分。这都在意料之中。不消说,我是班上的末等生。我再说一遍:我还处于沉睡状态,仿佛还没有出世。
没多久学校就让我退了学,原因嘛不止一端,下面我就鼓起勇气来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