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国林
纪德的自传《如果种子不死》发表于1926年,但所记述的,仅仅是从他的童年到1895年他26岁结婚为止的人生经历。为什么要写这本自传呢?第一次世界大战加深了纪德的焦虑。他寻求信仰,但在天主教和新教之间进退两难,最后决定贯彻自己的伦理观,抛弃他的内疚情绪而体现真正的自我。正是为了清算自己的过去,清算自己一直以来所受的传统道德教育,他开始写这本书。
纪德于1869年11月22日出生于巴黎。父亲是南方的新教徒,拥有中学教师资格,教授法学,读书兴趣非常广泛,引导年幼的儿子阅读了许多经典作品,使他自小就对文学艺术产生了浓厚兴趣。而且父亲性格豁达,循循善诱,无论什么事都要向小纪德解释清楚,培养他独思善断的习惯。不幸的是,这位富有宽容和启迪精神的父亲,在纪德11岁时就辞世了。纪德的母亲出生于诺曼底一个十分富裕的天主教家庭,性格古板专断,崇尚简朴和道德,始终认为孩子应该顺从,而不需要明白为什么,对他们应该像对待希伯来民族,先绳之以法,而后方能宽恕。她对儿子管教极严,对他的思想、言行、阅读、穿着,甚至零花钱,都一丝不苟,绝不放任。父亲去世后家庭教育的严重失衡,使小纪德受到禁欲主义的桎梏。他虽然天生资质极高,却总显得木讷、忧郁,而且厌食,体弱多病,脾气阴晴不定。得益于大量的阅读,他不到20岁就开始写作自传小说《安德烈·瓦尔特手册》。他渴望当艺术家,也相信自己能当艺术家,但他首先是一个小清教徒。因此在《安德烈·瓦尔特手册》里,他把肉欲和批评精神视为两个最坏的敌人而大加挞伐,认为这二者使人无法产生信仰和纯洁——一丝不苟的操行。
正是这种严格的禁欲主义教育,造就了纪德的反叛性格。1893年和1895年两次北非之行,使他得以摆脱家庭的桎梏,尝到自由的快乐。北非之行的产物《人间食粮》,是他摆脱家庭束缚,追求自由和快乐的宣言书,被称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经”。在这里他呐喊道:“我憎恨家庭!那是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我的青春一片黑暗,没有尝过大地的盐,也没有尝过大海的盐。”通过两次北非之行,他尝到了大地的盐和大海的盐,体验到了本能的原始的冲动,获得了自由自在遨游于大自然的愉悦,领略了肉欲得到满足的滋味,甚至涉猎了同性恋的奇趣。他把肉欲和爱情区别开来,肉欲归肉欲,爱情归爱情,每做一次爱对他的身体比服一剂药效果要好得多。他说:“是馋救了我。”而这种“馋”,后来他解释说:“这句话几乎算不得法语,但我对它非常重视。很明显,那时候我心目中的馋就是肉欲。”“肉欲这个词在我们这里带上了一种不光彩的含义,使你再也不敢使用它。这是一个错误,需要修正过来。要知道柯尔律治讲到弥尔顿的时候,把肉欲看作是诗人的三种品德之一。”纪德归结说:“肉欲是艺术家一种头等重要的因素。”
抛弃了禁欲主义的纪德受到尼采的影响。尼采说:上帝死了。纪德经过反复探索,也认识到上帝不存在,因此主张追求肉欲的快乐并不是罪孽。他说:“你凭哪个上帝,凭什么理想,禁止我按照自己的天性生活呢?”上帝死了,人还活着,取代了上帝空出来的位置,获得了完全的自由。这就是纪德。他在做人和做文两方面都百无禁忌,特立独行,公开支持个人行为自由,蔑视传统道德,因而长期被视为革命者,直到去世前,才被公认是一位伦理家。
《如果种子不死》这个题目,源出于《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三四节;耶稣说:“人子得荣耀的时候到了。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掉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纪德用这个典故做他自传的题目,并非偶然。少年时代,他冥冥之中就有过“上天降大任于斯人”的预感。那是1884年元旦,他去看望家里的老保姆安娜,回来的路上,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会飞的、金色的东西向我飘落下来,宛似一团阳光穿过阴影,扇动着翅膀,向我飞近,圣灵般落在我的鸭舌帽上,我伸手一抓,一只漂亮的小金丝雀蹲在我的手掌心里”。这个奇遇令他欣喜若狂,“但使我心潮澎湃,使我飘飘然的,主要是这个令人振奋的信念,即上天通过这只小鸟选中了我。我的禀性已倾向于自以为肩负了某种天职”。没过多久,这种美妙的奇遇又发生了一次。他感到无比自豪,觉得自己“显然命运不凡”。
安德烈·纪德的确命运不凡。他是20世纪法国文坛上最独特、最活跃、最重要、最遭非议,也最受赞扬的作家。他被称为“时代的骄子”,“艺术家的典范”,“文学界的王子”,等等。而真正彪炳史册的殊荣,是他以正直崇高的思想,和谐纯粹的风格,作为继承法国古典传统的伦理家而跻身于法国文学大师的行列。
2011年7月25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