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等待弟弟前来相聚的期盼中得到噩耗的。
我的新家,坐落在曾经是东北虎出没的小城边上,现在是一座城市市府的所在地。离小城几十里远,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后一个战场的遗迹。每天,都有游人前往那个被日本关东军称作“东方马其诺防线”的军事要塞遗址参观,或去那座雪白色的苏军烈士纪念碑前,凭吊当年牺牲的苏联红军。乌苏里江对岸的俄罗斯人,也在每年二战纪念日,来此缅怀苏军烈士。顺江东下数十里,又有震惊世界的珍宝岛。那次反击战中牺牲的边防烈士,现在正由苍松翠柏陪伴着,安睡在宝清的一座小山坡上。
我就在这个多次吸引世人目光的边城,等待着弟弟的到来。
焦急的等待中,父亲的领导出乎预料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父母同时得了急病,住进了医院,我们刚好出差路过,接你回家看看。”
一辆北京越野吉普车,飞速地向我久违的葫芦湖——我父母居住的地方——驶去。车上的我,不知为何,一改往日的言笑,沉默中度过了难耐的数小时。我以后的吸烟上瘾,就是从那一天的车上开始的。
汽车径直开往父亲单位的大院。
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一个个面无表情,那阵势望一眼就能令人产生恐惧。
“为什么没径直送我去医院?”我惊疑,那么多的人都用一种眼光看着我,分明是怜悯、同情。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我来不及多想,一把抓住离我最近的那个人的手,问他是不是我父母出了什么事?
“孩子,坐下,先喝口水。”那人答非所问,躲闪着,起身准备为我倒水。
“不,我要知道真相!”我此前从没那样乞求过谁。
所有的人都欲言又止,眼光又不约而同地转向了那个先前被我抓住了手的人,他正端着一杯水向我走来。
“不急,孩子。不,小伙子,你很坚强,是吗?”
出于敏感,我意识到这位上了年纪的人一定官级较高,这个人才是今天接见我的重要人物。我点了点头,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水——为了礼貌,更为了让他快点告诉我真相。
“你的母亲确实病了,住在医院里,但——”他看了我一眼,斟酌着下面的话,“但你父亲出了意外,还有,还有你的弟弟……”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忽地站了起来,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砰,一股血涌上脑门,眼前一阵模糊。不等我清醒,一只有力的大手将我按在了椅子上。
我在清醒的那一刻急切地问:“您说,我的爸爸和弟弟?”
“是的,你的父亲和弟弟遇难了。”
天上像打了一个雷,差一点把我击倒,多亏了有人扶住了我。
“为什么?”我歇斯底里,大吼了一声。
“目前,你母亲还躺在医院里,并不知道这一切,我们不敢让她知道。”
此时,我才明白,恰巧因病住院的母亲,还不知晓变故的发生。但我还顾不上想这些,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
地上一片水痕,人们分不清哪些是我刚才洒的茶水,哪些是我刚刚流落的泪水。
我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痛哭,只有痛哭!
我痛哭。其他人静默。
过了不知多少时间,有人想过来安慰我,但被劝住了:“让他哭,哭够了,他才能面对。”
我突然止住哭泣,猛然站起,但腿软得一下子跪在地上:“请告诉我真相,全部!”
人们委婉地告诉我,父亲的遗体已被找到,但兄弟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是的,他们遇上了封湖,太突然,谁也逃不脱。”
“……”
“这是自然现象,一分钟左右,湖水就被冻住了,人在水中——哦,你应该清楚,每年都有这样的不幸。我们只发现了岸上两辆自行车和你父亲的遗体,只是你的弟弟——”说话的人停顿了几秒钟,谁都听得出来,他在回避能够刺激我的词语,“正在组织人员全力搜寻,破开冰层,但是湖面那么大,冰下面的情况无法预测。”
“我,我要去现场!”
“你去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你需要安慰你的母亲!”
“找不到弟弟,我无法面对母亲!”
“只有你能面对,你没有选择!”
“……”
“最好先不让你母亲知道你弟弟的情况,恐怕这打击她承受不了。”
“可以说冻伤了,正在抢救。”那个用车接我来这儿的人建议。我不想陈说,我当时承受的痛苦。那是我这辈子也描述不清的。一位工会主席告诉我:“你家上方的天塌下来了,你是唯一能够支撑起这方天空的人。”
从他的话语中,我明白了。眼泪救不了我们全家。母亲和未过门的兄弟媳妇,还等待着我去安慰。
从没有过的责任感,促使我坚强起来。为了我苦命的母亲,我咽下了难忍的泪水。
用一盆清水洗净了满脸的悲痛,将凄惨和悲哀藏在心中,我装成久经沙场的将军,前去面对我的母亲。此前,因为诚实,我深得母亲的信任;今天,我第一次,不敢以诚实面对母亲。我怕,我怕母亲羸弱的身躯,承受不起现实的残酷。我清楚,母亲原本脆弱的神经,一旦崩溃,就难以修复。
我不记得,我的双脚是怎样迈进病房的了。但我清楚地记得,从我看见母亲的那一刻起,我的眼泪就再没有流下来过。
我让母亲知道,我是来接她回家的。
从昨天夜晚到今天,都没有见到丈夫和小儿子的母亲,突然看到我的出现,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毅然地答应同我回家。
家中,等候在那里的人们严肃的表情,印证了母亲的预感。
我只好让母亲相信,父亲已经去世,弟弟正在医院抢救。
闻听噩耗的母亲,刹那间僵住了,但随即镇静得让我难以置信。后来,我才明白,是弟弟让母亲支撑了信念,也是为了安慰她面前的我,她才以一位母亲特有的而常人难有的坚强,支持住了本已弱不禁风的身躯。从那时起,我始终坚信,我的母亲,是世上最伟大最坚强的母亲。即便后来,母亲经常以泪洗面。
母亲静默在她的房间里。
孟春的姐姐——单名兰,我称她兰姐——端来一盆米粥和一盘咸菜。
母亲的眼泪分明在眼圈里打转,但我始终没有看见一滴泪水流下。
母亲主动盛了一碗米粥,递到我的手中。沉痛中的我,木然地看着这碗饭,没有一点反应。
“吃!”母亲声音不大,却是她生平说过的最有力的一句话,“以后的事,还等着你,去处理!”
她带头吃了一大口。
从那时起,母亲这一次吃饭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那是母亲为了安慰我,咽下的最难咽下的一口饭。世界上如果真有比黄连苦胆还苦的东西,也许,就是我母亲咽下的这一口饭了。此时,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我的母亲,我心里明白,却道不出来。关于对这一口饭的感受,我多次用尽了笔墨,也无法描绘。我想,恐怕今生今世,我也很难再现它了。那是我吃过的今生最难忘记的一顿饭!“有了这一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也能把它喝下去!”李玉和“赴宴”前的这句话,同样让我感到深刻的原因,恐怕多次看过《红灯记》的人,都难以体会。
夜晚,寒冷的北风在窗外哀嚎。
躺在弟弟曾经睡过的床铺上,我不敢像窗外的寒风那样哀痛。此时,寒风伴随着的,是神经的麻木还是兴奋,是悲哀还是恐惧?我想,只有我和在隔壁静坐的母亲,才有资格回答。没有谁能预见,在亲人罹难时,寻不见尸身的那种切肤之痛。多年后,当新闻播报渤海沉船事件时,我能想象罹难者的亲人在岸上经历的呼天抢地的悲痛,能感受他们感受过的绝望。
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难以承受突来的厄运;经历在痛苦中的人,难以摆脱继来的不幸。那时的我,以为天下最不幸的,是我和母亲。直到后来,母亲别我而去的那天,我才真正意识到,其实,那时的母亲才是最不幸的。她的不幸,是一个刚刚摸到幸福的手帕,又被飓风刮走了手帕的那种。母亲静坐在隔壁,但她那时经受的煎熬,远远大于我所经受的。
我不敢在地上走动,连看望一下母亲的念头都不敢滋生,怕惊动了母亲;母亲也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如我躺在床上用牙咬紧被角一样,怕增加我的痛苦。我不怕鬼,但窗外的寒风,确实像鬼叫一样,吹打着我的耳鼓,令我心悸。
后来的两年中,我终于明白了,那夜的风声,给我的母亲留下的是什么。我的新居五百米外有条铁路,经过的火车,引发的窗玻璃的微弱的颤动,经常让我的母亲想起这晚的风声。
在经历过那一晚的心悸之后,无论怎样残忍的故事,都不能引起我同样的感觉。
我躺在家中,父亲却躺在太平间里;我躺在弟弟躺过的床上,弟弟却躺在无人知晓的冰雪中。找不到弟弟,我无颜再见我的母亲。
我用心呼唤着弟弟的小名,祈祷着他能响应我的呼唤。
就是从那时起,我破例相信了心灵感应的存在。我和弟弟小时候的情谊,一下子,全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就像我和弟弟一起用泥巴做成的幻灯机放映的幻灯一样,模糊的画面忽然清晰起来,让今天的数码影院也觉得汗颜。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了弟弟送给我的一句诗。
那是《敕勒歌》中的一句:“风吹草低见牛羊”。
起先,我为我的脑海里涌现出的诗句而不解,更为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脑海中只剩下这一句诗而气闷。我用力拍打着自己的头,想将这不合时宜的诗句彻底赶走。但寂静的空气,负载不起这句诗的分量。窗外的寒风,也好像悄悄地闭上了吼叫的嘴巴。我只好在这句诗中,寻找答案。
我记起,弟弟和我一样,是喜欢诗词的。这种爱好,是在背诵毛泽东的诗词中培养起来的,以至于在“批水浒”时,父亲从一位外交官的儿子手中,借来当时还是“内部发行”的《水浒全传》后,弟弟竟然将里面的诗词全部背诵下来。我至今还保留着写诗的习惯,并把它影响给我的儿子,也得益于那时的爱好。
“风吹草低见牛羊”,我一边念叨着,一边搜寻着这七个字里隐含的东西。我知道我的诚意打动了弟弟。他是用只有我和他才能知晓的方法,在告诉我什么。我的眼前倏地一亮。是的,弟弟是属牛的,那诗中的“牛”就是指他!我忽然意识到,窗外的风声也和这诗句有什么关系。刚才的凝思,让我暂时忘记了它的存在。
“顺着风吹的方向,芦草中就有我的弟弟!”
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又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屋门,连滚带爬地找到了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位父亲的同事家里。尽管在我敲开他家房门时,还不到凌晨三点钟。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在最不讲理的情况下,敲开了一位长者的家门,却受到了最宽宏的礼遇。这件事同“蛤蟆”事件一样,让我从中学会了宽容与同情。
按照我的请求,已经两天没有结果的先破冰然后在水中搜寻捕捞的方案,在天亮后改为在湖中的芦草中搜寻。我也知道,气温越来越低,冰面越结越厚,破冰下水寻找的难度会越来越大,仅凭几十人的搜救队伍,在几百里宽阔的湖面上寻找一具尸身,如同在大海里捞针,实在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况且搜救行动不可能没有期限,按照以往的经验,期限内没有结果,只有等到来年开春,冰雪化开的时候,再想办法了。一旦失败,我将背负着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弟弟的枷锁,煎熬在未来的时日中。
我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这一天的结果上。
回到家中,母亲已在我刚才躺过的床上坐着。我无颜见我的母亲,更无言面对母亲询问的眼光。母亲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非常小,从母亲那细小的声音中,我知道不能再瞒着她了。
“我知道你遇到了难题,”母亲伸手拉过我的手,“我不怪你!”
母亲分明是在给我勇气。从那天起,我敢做敢当的性格中,揉进了刚性,就是天塌下来,也砸不出一滴眼泪。
我不能再犹豫了,谎言骗不过母亲的眼睛。我低下头,承认了刚才出门的原因。房间里静得怕人,窗外的风似乎被屋内的情景镇住了。
我始终没敢抬头,不知道此时母亲的表情。但我知道,母亲正在经受残酷现实的折磨。
好久,母亲才说:“从你回来,没再着急去医院,我就猜到了。”
“对不起,妈妈!”我扑到母亲怀里,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小龙,眼泪救不了我们……”母亲亲手擦拭我的泪水,“孩子,眼泪救不了我们!”
我惊诧,母亲是那样镇定。
“相信,你弟弟托给你的梦,是准的!”母亲这句话说完的时候,窗外不再那样黑暗了。
三个小时之后,弟弟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