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一片冰雪中。
雪好大,是我今生今世记忆中最大的雪。
风裹着雪片四处飞动,天地间好像只有白色。我扶着母亲的灵柩,空中同样飘荡着忧伤。
一片雪花飘落在我的脸颊上,慢慢变成水珠,流向嘴角。脚下的车轮吱吱嘎嘎地碾轧着积雪,好像不情愿送我的母亲冤屈的灵魂远去。
母亲生前对我说:“忧郁,让它去吧!”
又是一片白桦林,树身上一只只大大的眼睛,像在谴责我只顾悲伤。
白桦树的眼睛幻化成母亲期望的眼睛:“以后的事,还等着你,去处理!”
我默默地念着:忧郁,让它去吧!
一只野鸡在三十米开外的雪地里突然飞起,那片雪的下面曾经是一条河。风雪太大,野鸡抗不住风雪的猛烈,又一头扎进不远的雪地里,灰白色的积雪上露着野鸡的尾巴,长长的翎毛在风雪中飘动,绿中夹着黑,颜色有些模糊。灵车上的人没谁在意,要是平时,这只野鸡就会成为人们的战利品。雪地上的野鸡顾头不顾尾,受到惊吓后就会一头扎进雪堆里,颇似人们常说的“掩耳盗铃”。
这只野鸡还算幸运,虽然有些孤独。生命本就是孤独的,躲过风雪的野鸡毕竟还有下一个春日,躺在棺木中的母亲将会有父亲和弟弟做伴,我呢,孤独没有尽头。曾经被清流环绕的山坡,蜿蜒的身影扑面而来,这是传说中的凤凰坡,凤凰是没有的,野鸡倒是经常出没。我回头看一眼,风雪模糊了我的视线,但影影绰绰中,野鸡的尾巴还高高地翘在雪地上,仿佛母亲为我扎的凤凰风筝,长长的尾巴在风中摇摆。是啊,也是在这样一个山坡上,春风吹绿了的小草,青嫩嫩的像地毯,覆盖在青草上的露水在朝霞中闪着俏皮的光,坡下的清溪中跳跃着暖烘烘的气息。我在草地上牵着风筝,任“凤凰”的长尾在空中摆动。弟弟追着风筝飞跑,高兴地举着小手。母亲站在溪边,脚下开着几朵蒲公英,空气中漂浮着一丝温润,她的眼中也湿漉漉的。我手中的线稍一放松,母亲的眉头就轻轻地皱一下,仿佛我手中的线牵挂的是母亲的心。弟弟一不小心滑了一个屁墩,爬起来裤子后面有两个湿湿的圆。母亲反倒笑了,回头向正在溪水中忙乎的父亲打着招呼。父亲直起腰,赤脚站在溪水里,他的手中端着一个那时常见的玻璃罐头瓶,瓶里面游动着两条很小的鱼。弟弟暂时忘记了风筝,向父亲奔去。父亲蹚着水,向岸上走来,脚下溅起一片水花。他的大手有力地抓紧那只罐头瓶,恐怕它掉进水里似的。父亲的脚已站到了岸上,弟弟也奔到了父亲跟前,紧忙接过瓶子,捧在眼前,观看里面的小鱼。父亲抱起弟弟,向母亲走来,脸上微微一笑。他的笑,使我感到像受了朝阳的爱抚,连他身旁的溪水也显得静谧温暖。
前面开路的北京越野吉普车停了下来,几个朋友跳下了车,用铁锹清理道路上的积雪。灵车也减缓了前进的速度,我举起一把纸钱向空中抛去,纸钱在风中旋转着,飘向很远的雪地上,闪耀着一片黄色的光芒。我想起了母亲的头发,那天的朝阳中,她的头发上也闪耀着一片金黄的光芒,光芒中蕴藏着一种柔情,至今令我迷醉。
安睡中的母亲或许能够感知这场浩大的风雪,正在圆自己风雪一生的梦,否则,上天怎么会在母亲合上双眼的那天,连降七天大雪呢。有的人一生中有许多机会圆自己的梦,有的人一辈子连一次机会也没有。我的母亲就属于这后一种。母亲的梦握在她的掌心里,幸福使她陶醉;但她张开手,抓住的却是遗憾。“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母亲的幸福里不仅是爱情,还有许多让人无法揣度的东西,特别是她的南湖情结。母亲曾将她并拢的手指伸给我看,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有一道缝隙,不在强光下是看不出来的,不足一毫米,“仅仅是一毫米呀,幸福就从那指缝间溜走了!”母亲带着她的遗憾走了,走得那样匆忙,没给我留下一句话,却给我的遗憾上面又增添了新的遗憾。
我的生命是母亲给的,母亲还想给我幸福,她用针刺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抹在我的鞋面上,虽然有些宿命的色彩,但这已是她最大的能愿了,她不能左右上苍,只能用这种令人悲悯又令人钦佩的举动祈求上苍,倘若真能感动苍天发下慈悲,她那空虚的内心就能得到慰藉。但是苍天不会怜悯,甚至连欺骗都不给她,“生命走到了尽头,历史就写完了。历史不能改变,历史是用风雪写的,就用风雪作结吧!”风雪连续七天七夜,母亲安详地在家中睡了七天七夜,是她在告别人间前最安稳的一次。这一次有她孤独的儿子陪伴着。
我不想就这样结束陪伴母亲的历史,但上苍不答应。
“送她走吧,送她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吧!”舅父在我跪到他面前的时候,无奈地摇摇头。
“送她去吧,你留不住她的。听话,别再留啦……”姑母的老泪浑浊地顺着脸颊流淌。
“不!”我不能没有母亲,我在彷徨与迷茫中大喊。
但我没有选择。我只好冒着风雪送母亲上路。
风雪不知不觉地小了,前方的雪地上挺立着一片玉米秆。枯黄的秸秆,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地突兀、肃穆;折断的叶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志哀的人群在哭泣。
“别动。”母亲拉住我的手,陪我坐在玉米地垄台上,这是个六月的夜晚。父亲说过,小孩子的骨骼生长如同玉米拔节,都在夜里。可我夜晚老是睡得很死,从没听见过自己的骨节生长的声音。“妈妈陪你去听,小孩子不好自己去的,”母亲劝慰我,“咱家的后园中有六十多株青玉米,放心睡吧,到时候妈会叫你。”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夜色静得出奇。我蹲在母亲的身边,聚精会神地听。“咯”一种声音传进耳鼓,细微奇特,有一点像细雨敲击水面,又像微尘散落,参差里夹着和谐。我学大人的样子,用右手猛劲按左手的指节,“咯”,太像这种声音了。母亲静默着,神圣地端坐着,胸膛有力地起伏,那种神秘的声音深深地激动了她,仿佛她的身体也在拔节。“咯”,“咯”,这声音在银白的月光下清晰可辨,像几十个人齐敲木鱼,但是木鱼的声音太响,没有玉米拔节来得细润。倏的,月光下,一株玉米秆闪烁出一抹青绿。青绿打着卷儿,向外伸展——渐渐地、轻轻地、迷人地伸展着。母亲也发现了,她被那抹青绿震撼了,仿佛灵魂都要出窍。她屏息,像是在感受生命的诞生。我感觉到,她握着我的小手的大手在渗出汗水。这是我记忆中最最温暖的月夜。青绿完全绽开,变成叶片,月光泻在上面,让人能嗅出一种甘蔗似的味道,忍不住鼻翼的翕动。弥漫着甜润的叶片舒展着亲吻月光,叶面上滑动着一粒晶莹的水珠,像闪烁的星星,又像瑰丽的宝石。“咯”,“咯”,神秘的声音再次涌来,像天籁之声,铿锵有力,又似玉手拂琴,委婉轻柔。我在玉米拔节的声音中,被母亲的温柔包裹着,仿佛听到了自己的生命也在静谧中拔节。
一片湖泊渐渐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知道这是我前行的目的地。
湖水已被冰雪封住,当车轮碾压积雪发出“吱吱”声时,我的心也开始“汩汩”流血。此时,葫芦样的界湖在我的眼中像个分子式,过大的分母让我说不出感受。
“人世不是一道数学题。”母亲曾经对我说。
“人世太大,人生呢?”我问躺在棺木中的母亲。
只听见车轮碾压积雪的“咯吱”声。
只听见风吹雪落的“呼呼”声。
车轮下发出的声音像在说:“是!是!”
风吹雪落的声音像在说:“不!不!”
人生不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更不能用分子和分母来限定。幸福和苦难,谁也不是分子,谁也不是分母。没有走出过大山的山民,山外的文明他不了解,他在山里的苦难便也没有比较。因此,苦难在他眼里也许就是幸福。可我的母亲,是从文明的都市中走出后,再进入封闭的山水中的——这是一种像瀑布一样的落差,是多少水流也无法弥补的落差。
幸福的含义,在我的母亲眼里不是获得了多少,而是获得了什么。直到母亲的手触摸到天国的大门时,她仍然毫不甘心。因为,她用一生追求的东西,只是她曾经失去的,而这些在别人眼里,却可以那样地轻易获取。
“呜——”好像火车的汽笛声,但我知道这里没有火车,这只是风钻过树林的声音。
为了常常能看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南湖,母亲一生坐过无数次火车。在母亲眼里,火车前进的速度不是它自身的动力,而是车窗外树木后退的快慢。母亲需要比较,如同乘坐火车看到窗外的景物在后退,她才能相信,自己真的是在接近追求的目标。但是,母亲的不幸,偏偏在于,她只看到了车窗外景物的后退,却不知道,火车正在中途悄悄地改变着方向。等她察觉,火车竟然已变成了特别快车,连她准备停靠的站点,也成了瞬间闪过的影子。她只能等待,还得毫无怨言地等待,直到火车把自己丢到一个陌生的站台上,才能重新定位自己的目标。
父亲的墓碑闪过一道七彩光,我知道那是父亲在向母亲招手。
此时我才发觉天已经晴了,母亲的墓穴里竟然没有飘进一片雪。
瑞琦和黑娃跪拜在母亲的墓穴前。
飘雪的冬季,我在凛冽的寒风中,肃穆地埋葬了一段历史。
雪花逝去,原野依旧;
母亲逝去,我心茫茫。
2004年8月初稿于杭州
2011年3月改定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