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真小,我又一次回到了这个湖畔,这个在珍宝岛枪声中告别的葫芦湖。
孟春来车站接我。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人,高大的身材,黝黑的肤色,肥硕的手掌,让我一下子与我小时候认识的人对不上号。
“事先没告诉你,想让你有个惊喜。”孟春说着,接过了我手中的提包。
“真不好意思,一下子蒙住了。”我迟疑地伸出右手,那人的手劲好大。
“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待会儿罚酒。”他这样说,我反倒愈加不好意思了。
“哈哈,救过嘎子的。”孟春连忙提醒。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弟弟的玩具鸭子和母亲的苹果宴。
“黑娃?”
“对路!”黑娃使劲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咧嘴一笑,心想这家伙还这么卤莽。
我四下张望。
“别看了,嘎子排戏,正忙。”孟春已经在前面带路了。
“变样了吧?这已经是个大镇子了。”黑娃介绍说。
“记得吗,这就是你们家住过的地方?”孟春指着路边一幢四层楼房说。
我搜寻儿时的记忆,一排马架子在寒风中瑟缩着,湖水拍打着它的墙基,发出沉闷的哗啦声。
“变了,真的变了。”我自语,努力把眼前的建筑与印象中的房屋进行比较。可是,马架子与我的记忆已经化为一体,新的游戏怎么也无法开展下去,即使在想象中。
“又想起往事了?”黑娃问。
我必定要搜寻,那是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可黑娃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迷人的火焰,一点也找不见曾经陪斗的那个“小反动”昏暗的眼神。
街道很宽,我仍然感觉有许多人从我的身边走过,我留意每一张面孔,都很陌生。是啊,岁月能磨损多少东西呀。
“到了,这片砖瓦房是才起的。”隔着一座花园,我看到了一片圆弧顶的砖瓦房,这在北方是不多见的。
“咚咚”我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的眉毛一抖:“嘎子!”
“哥!刚排练完,我就先跑出来了。”
“爸呢?”
“导演还要和他商量点事。”弟弟喘息着说。
嘎子的胸膛宽阔了许多。他冲到我面前,扳着我的肩膀看了又看,忽然指指先前看见的那幢楼房说:“孟春哥哥说那儿是我们过去的家,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
“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我说。
“真的?”他惊喜,随即流露出疑惑,“为啥不上医院?”
“应该去的,可来不及了。妈没跟你说?”
“没。早产,难产?”
“说不清。听说流了不少血,差点要了妈的命,多亏兰姐发现,喊人送到医院,才保住了妈的命。”
兰姐是孟春的姐姐,比我大十余岁。
“妈说怀你时反应很大,是你给她托了梦。好像是秤盘上坐着一个小男孩,黑黑的。妈才决定生下你。”我语气尽量放松,怕嘎子吓着。
“这听妈说过,只是后来的事情妈不肯说。”
“那以后,妈不能再有孩子了,没女儿,妈遗憾。”
“往后对妈好点,不惹妈生气了。”我头一次听弟弟说出这样懂事的话。
“干妈,小龙回来了。”推开门,黑娃抢先对我妈说。
“干妈?”我大为惊讶,“啥时认的,我怎么不知道!”
“没几时,妈听说黑娃哥的妈妈去世了,想起黑娃哥救我一命的事,就认他做了干儿子。对吧,妈!”弟弟解释。
“好哇,我又多了个哥哥。可,为啥不先告诉我呢?”
“干妈说,小龙这几天就回来了,到时说也不迟。”听口气,黑娃倒很愿意的。
“妈不是想认个女儿嘛,没物色到?”我问。
“还上学的人呢,物色?你当是猫是狗啊!”妈一见面就挑字眼。
“别介,怎么说我也是您的亲儿子吧!”我故意在母亲面前争宠。看母亲笑得挺开心,我冲孟春和黑娃挤挤眼。
“刚回来就没正经。”母亲递给我一条湿毛巾,我接过来擦把脸。路上灰尘太大,还是母亲细心。
我把毛巾搭在脸盆架上,转身拧开自来水龙头接了半瓢水,刚举到嘴边,就被母亲夺下了:
“冷的,喝了肚痛!早就给你准备着了。”
母亲给我一杯白糖水,温的,喝着正好。
“哈,妈还当我是小孩子!”
母亲到厨房里忙的时候,我们哥几个闲聊。
“黑娃,不,黑娃哥。”我说。
“啥哥啊哥的,还是叫黑娃,亲切。”黑娃拦下我的话头。
“有嫂子没?”
“先前差点有一个,跑了。”黑娃摊开双手,耸耸肩。
“咋,跑了?”我掩饰不住惊讶和错愕的表情。
“没泡牢,嫌他黑,”嘎子挤眉弄眼地说,“飞了。我没见过那女的,但听说很漂亮。”
“他呀,连正眼瞧那女孩都不敢。我白教了他许多话,他一句都说不出来。”孟春说。
“那女的不是咱这儿的,在湖外,一个水库管理站,离这儿好几百里地呢。”黑娃显得有些气喘。看得出,一谈起那女孩,黑娃就像刚做完剧烈运动。我了解黑娃,小的时候总挨批,光想掩藏心里的自卑,不善和女人搭讪。
“哪个水库?”我问。
“叫什么来着——哦,云杉水库。”黑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挤出这句话。
“我知道那儿。”我想起过去听说的一件人命案,一个女知青被站长强奸,女知青的男朋友就往站长的暖水瓶中下了毒药,站长被毒死,惊动了省里,派了好一大帮子人来破案,结果还没等查出凶手,那个下毒的男知青就自己跳进水库泄洪的闸口下面,在旋涡中淹死了。
“你怎么会搭上那儿的女孩?”我问话的腔调也许像审案子,黑娃看看我,呆楞一会,摸摸自己的头,无言。
“他哪有那个本事呀,是那小妞自己找上门来的。”孟春解释道。
“喔,是春风自度玉门关哪!”想不到黑娃还有漂亮的女孩来投怀,有这等便宜事。
“那女孩真的漂亮,”黑娃忍不住还是开口了,看来这家伙对那女的是真的念念于怀啊。他抬手蹭了下鼻子,接着说,“你没见,当然不信。她穿着,”黑娃用手比划,“有腰身的短白衬衫,前面还有一些小碎花,那种有弹性的裤子,奶黄色的皮鞋。”
我猜黑娃说的有弹性的裤子,可能是现在最时髦的那种高弹体形裤,这可是我同学中的女孩子不少人喜欢穿的。
“穿得好就漂亮,我女同学中多了去了。长相?”我百无禁忌地问。
“大眼睛,水汪汪的,像干妈年轻时那样——”黑娃话到了嘴边,迟疑了,没吐出来,还是把“漂亮”一词吞回去了。
“净瞎扯,我都不知道我妈年轻时啥样,说别的。”我其实心里想说,你小时候连照镜子端详自己模样的勇气都没有,现在竟然到了没羞耻状态了。
“头发,长,带波浪的。漂亮!”
看来确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要是跟了黑娃,还不得让天下的男人一头撞死。
“那女孩叫什么?”
“她说她叫瑞琦,对了,她还说她管虎子叫舅舅。”黑娃显得有些尴尬。
“虎子?”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虎子,就是小时候和你最要好的虎子。”
“真是虎子?”我的记忆牵着我回到了珍宝岛枪声骤起的那一年,我和小虎哥就是在那一年分手的,还有那个小女孩。
小虎哥爬上了我家前面那辆车,那个小女孩一步不离小虎哥,就是上了汽车,她的小手也没忘记牵住小虎哥的衣襟。
一阵风吹来,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被吹落到车下,她拽了下小虎哥的衣襟,又抬头看了看小虎哥的脸,然后眼睛紧盯着地上的蝴蝶结。小虎哥就迅速跳下车去,拾起蝴蝶结,顺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下灰尘,再爬上车厢,亲手把蝴蝶结别在小姑娘的头发上。
小姑娘的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她比小虎哥小六岁,却要叫小虎哥舅舅。隔着将近十米的距离,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姑娘长得很漂亮,是地道的北方女孩子的那种美。可惜,本该快快活活的小丫头,俊秀的眼中过早地流露出一种忧郁。
“这么说,小虎哥在云杉水库!那个小女孩现在长成大姑娘了!”我激动地说,“我那时就发现这女孩很美,不过她的眼中有一种忧郁。”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们一同住在围子里,好像是影院起火后品章格格留下的那个小丫头。”孟春插话,“我说呢,怎么看都觉得那女孩子的眼睛会说话。”
算来,那女孩应该才十六岁。
“她应该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决不会大老远来找你谈对象吧?”
“哪呀,她是来找我打听人的。”黑娃现出了憨相。
“打听谁?”我倒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好像问过一个‘杨叔叔’,可她又说不出他叫什么名字。我哪知道谁是她要找的那个‘杨叔叔’啊!”
我清楚杨叔叔是谁,但我顾不上解释。
“还问过别人吗?”黑娃的出现已经够我意外的了,他身上还有这么多让我发生兴趣的事。嘎子和孟春见我这样有兴致,瞪大眼睛瞧着我,好像我这人有什么毛病。
“还问过阿鱼,大家都知道阿鱼失踪了,我跟她也说不清楚。”
“那怎么会出现你和她谈对象的事?”我已经揣摩出那女孩的来意了,但还是要印证一下。
“嘿嘿,那是我自己的想法,”黑娃到这时才显出拘泥,但他毕竟是个憨厚的人,挠挠头发说,“那么漂亮的女孩,谁见了能放过呀!”
“哦,你不会对她怎么样了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格外关心这个女孩。
“哪能呢。她只在宾馆里住了两天,我是陪她在这转了转,然后她就跑了。”
“喔,这就是你说的差点有一个的意思。”我悬着的心放下了。看来我的猜测没错,那个女孩是来了解情况,想解开那段谜团的。可惜,她那时太小,应该不会记住许多事情。要是换了我,我也会像她那样,谁愿意带着疑问生活呢!
有些事情,虎子也是说不清的。历史就是历史,总有一些疑问让后人去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