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轧着铁轨慢腾腾地向北行进,窗外的景色有些萧条,这正是南方人收甘蔗的季节。
父亲是第二次乘火车。第一次是在平津战役之前,同行的是“大麻秆”和“棉花团”,是命运让他和北京结缘。这一次,“大麻秆”和“棉花团”已不知去向。车厢里的空气很污浊,但父亲全然没有感觉,没有了“大麻秆”,少了“棉花团”,反倒利索得多。父亲不知道命运安排他到多远的地方去,只听说那儿还是北京市管辖的区域,那儿也有个京剧团,他去那里仍然可以演戏。
车厢里充斥着一股浓烈的大蒜味,父亲已经多年没有闻过这种气味了,他感到有些亲切。北方人喜食生蒜,他从小就生活在长春,自然习惯这种味道。他没有必要像旁人那样用手掩鼻,还对因大蒜味而呕吐的乘客感到好笑。其实,父亲对车厢里的空气是否污浊并不在意,只是觉得坐久了自己的腰有一些不舒服。他捶了捶腰,感到舒服些了,就向窗外看去。天空聚集了厚厚的云,厚得像要从天上掉下来,成群结队的蜻蜓在车窗外飞舞。他知道,这样多的蜻蜓飞来飞去,就快下雨了。过去,他常在长春的伊通河边捉蜻蜓,想象中那样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昨天自己还在北京,还沉浸在出演杨波这一角色的激动中,而现在自己却坐在火车上,要到那个北方的京剧团去。“只要有戏演就行”,车上的乘客都要到什么地方去,他没心思注意这些。他只知道,坐在对面的那个人与他同路,要在当时铁轨铺设的尽头下车。
他转过身子,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人,那个人始终一言不发。上面派这个人“护送”自己,一路上的吃喝都是由这个人安排的。记忆中,自己曾经以“保镖”的身份“护送”过“大麻秆”和“棉花团”,现在,这个人反倒像自己的“保镖”似的。
其实,从一上火车就有专人“护送”,父亲就意识到了什么,只是他太热衷于想象将要去的那个京剧团的情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另类——从上火车的那一刻起,他将和他的过去告别,过一种被别人打上“印记”的生活。
窗外的树木排着队在眼前消失。车头喷出的一些烟灰落在了面前的茶几上,他想用手去抹,车厢突然一阵剧烈地晃动,烟灰飞旋在眼前。他感到烟灰钻进了眼中,准备伸向茶几的手又改变了方向,放在眼上揉着。烟灰和着泪水沾满了手指,粘腻腻的,黑糊糊的。父亲想去洗手间洗一下,他抬起腿,欲向车厢的一头走去。
“上哪去?”声音是从坐在对面的那个中年人嘴里发出的。父亲觉得那个人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种威严。父亲一愣,看了一眼那人。那人的眼光很严厉。父亲第一次有了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但他从那人的声音和眼光中意识到了,自己的行动要得到他的批准。
父亲机械地愣在那里。他下意识地举了举自己沾了黑灰的手指,没坐下也没敢再挪动脚步。
“我去厕所。”他又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也那样怯怯地,一点不像是从自己的嘴里发出的。他又一次用惊疑的眼光看了下这个陌生的人,那人仍然坐在座位上,但浑身透出一种威严,威严得让人感到将要窒息。那人的头好像点了一下,又似乎没动过。明白了,这个人就是要送自己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去的人,从北京的站台上自己被人移交给这个人开始,自己的自由就受到了限制。
那人端坐在座位上,没再说话。透过那人严厉的眼光,父亲更明白了,自己和这个人之所以坐在同一列火车上,原因就在那次《二进宫》演出后两双惊疑的眼光的对接。
先前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父亲后悔,不应该在不合适宜的时间发生让领导尴尬的事,自己却傻头傻脑地做了。“白蛇”的身影在父亲的脑海中呼地一闪,仅仅是一闪而已,继之而来的是那个叫郑京的人的难以琢磨的笑。
“大家都知道,你很好学,基本功不错。北京在东北建了个农场,那里有个京剧团,很需要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组织上研究过了,决定让你去。收拾一下,明天就出发。”那次和郑京的眼光对接后没几天,郑京就把父亲打发到了这列火车上。可怜的父亲直到刚才还在琢磨郑京的那几句话,很平常,好像还透着些许的亲切。
车厢里的空气显得有些燥热,脚下的车轮像折腾累了似的,“哐当哐当”地发出疲惫的声响,让人感到快要支撑不住了。
父亲举出的手不知应不应该放下,他又一次看了那人一眼,这回是疑问的眼光。那人的头应该是明显地点了一下,同时鼻孔里挤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呵”。父亲确信自己被获准,用舌头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将身体转向车厢的过道。但他的两条腿像两个木桩,沉沉地扭不过弯来。
父亲走进卫生间,突然一阵心慌,刚才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更加强烈地袭来,他差一点栽倒在马桶上。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急忙抓住一根铁管,以免摔倒。火车又一下晃动,奇怪,刚才那种感觉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借着车窗上的玻璃照了照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脸色晦暗,一种不祥的感觉掠过心头。他吓了一跳,迷离恍惚地像是看到了自己的老爸。几年了,他记不起来了,观念中从没有对自己背叛老爸的行为进行过评判,也没谁说过要他对自己当初的离家出走负责。火车好像驶过了一个小站,一束灯光斜射进来。天色其实根本没有黑下来,但灯的光芒像是锥子一样穿进了他的胸腔,他确信这一次真的看到自己年迈的老爸了,看到了老爸那条被日本人的刺刀扎伤的腿。他下意识地拧开水龙头,将手伸在水流下面,粘腻腻黑糊糊的东西随着水流消失了,老爸的影子却还在手指间晃动。他用手撩起一点水,打湿了自己的眼睛,老爸拖着那条伤腿慢慢地离去了,清晰得不容怀疑。
父亲发呆地站在厕所里,理不清头绪。火车开去的方向应该是离他的家乡越来越近了,他没有理由怀疑自己思念家乡亲人的想法,刚才的恍惚只有以此解释方能让自己信服。是啊,离家已经多年,他竟然没有主动和家里的亲人联系过!此时,父亲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大逆不肖的人。
“是该和家里联系一下了,”他自言自语。像这样自言自语的情景,在他来说,以前是常有的事,只是从没有萌发过思家的想法罢了,“等到了地方,一定要给家里写封信。”他这样提醒自己,仿佛心安了许多。
他又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对面的那个人像是根本没有在意他回来没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火车像是进了一个大站,停靠的时间很长。父亲无意间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发现站台上一个扒手偷了一名旅客的钱包,随后溜进了这节车厢。扒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父亲这边走来,当他即将从父亲身边走过的时候,父亲突然伸出一只脚,将小偷绊住,随即一跃而起,将小偷反剪双手按倒在地。
“干什么?”父亲对面的那个人忽地站了起来,愠怒地问父亲。
“他偷人家东西。”
“他胡说!”小偷趴在地板上,极力挣扎。
“胡说?这是什么?”父亲从小偷的袖口中抽出一个钱夹,递给他的同行者,指了指站台上那个丢了钱包还不知道的人,“是那个人的。”
父亲的同行者将头探出窗外,问那个站台上的人是否丢了东西,此时站台上的人才发现自己丢了钱包。
小偷被移交给了乘警。车厢里的人们向父亲投来钦佩的目光。
父亲再次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对面的那个人伸手拍了下父亲的肩,算是嘉许。
火车开动了,父亲的眼光再次移向窗外,一闪而过的站牌上“长春”两个字像魔石一样摄住了他的心,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大脑“轰”地一下像炸裂了似的,眼前一片模糊。
人的意识有时很奇怪,有些事情你本应常常想起,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有些事情你想回避,它却让你躲都躲不开。按理说,长春对于我父亲来说,本来不会有如此大的震动,那曾经是他极力想逃离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这次偏偏让他激动不已。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一个人什么都可以不在意,惟独家乡情结是无法回避的。
多年前,在这里,他带着追求京剧艺术的梦想登上火车;今天,火车在他应该梦醒的时刻又把他送回到这里。但是他已经不能随意决定自己的命运了。无论是出发还是返回,这里都只能是曾经而已。
“怎么了,有心事?”对面的那个人终于肯和父亲说话了。
这个人就是孟春的父亲,执行完“护送”父亲的任务后,就没再回北京,他也被下放了。
同行的这段经历,使他认定我父亲不是他想象中的坏人,就和父亲建立了私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