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们谈到,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这个多情一般指的是爱心、慈悲心、欢喜心。
今天我们谈谈情禅。
何谓情禅?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一些人既发愿空门修行,又斩不断儿女情肠吧。按理说,禅乃静虑、思维修也,讲究戒定慧,确实与俗世之情爱欲冰炭不容的。情禅两个字结合在一起,百分之百的矛盾体。以情求禅,好比周伯通左右手互搏,又好比戴着镣铐跳舞,怎么行得通啊!但历史上,确实有一些佛弟子是特立独行、情根未断的,他们修为精深,灵台澹明,偏佛心仍余一念情痴,无法根除,情禅纠结,妨碍慧业。
但情是否就一定妨碍禅?佛法渊深,法门无量,确实也不一定能下此断语。《心经》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苏曼殊云:忏尽情丝空色相,是空是色本无殊。八指头陀云:自笑禅心如枯木,花枝相伴亦无妨。密宗里有男女双修的,诸佛中有伽摩佛者,被印度人称为“情爱尊天”。
话虽如此,普通修行者大概还是不能用这招吧。
既说情禅,就不得不提到两位大师,一个是仓央嘉措活佛,一是曼殊上人。
仓央嘉措活佛,可能很多人不清楚。他出生在藏南门隅地区,出身宁玛派咒师世家,生于清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出生时便有种种异兆,非同一般。三岁时被第思·桑结嘉措选为五世达赖灵童。剃发受戒后,取法名洛桑仁钦·仓央嘉措,后成为六世达赖喇嘛。
六世达赖喇嘛学赡才高,修为精深,甚为藏人爱戴。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有修有为的高僧却任情率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情种,未免有时候不守清规戒律。有人则说仓央嘉措非女子相伴则无以成眠,但戒体清净,并无染污。来看看活佛写的情诗,总觉得出于活佛之笔,未免匪夷所思: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转山转水转佛塔呀,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香艳一如走马章台的翩翩浊世佳公子。佛门净地,竟有如此旖旎风光。
下面再说一个更绝的,那就是近代的曼殊上人。
一袭袈裟,一串念珠,一双芒鞋,一支钵盂,一身病骨,一怀愁绪。这就是曼殊上人。他生于风雨飘摇的时代(19世纪末),是诗人,是情圣,是丹青妙手,是革命和尚,又是断肠客、伤心人、薄命者。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曼殊上人身世畸零,只活了36岁。一生形迹与英国诗人拜伦极为相似。他有日本血统,对日本,对中国,两头是故乡又不是故乡,“身世如哀蝉”。曼殊上人我行我素,是浪子,又是革命者:一身都是慧根,但又情根深种;向往佛门清静地,却又舍不得俗世群姝:“芳草天涯,行人似梦,寒梅花下,新月如烟,未识海上刘三,肯为我善护群花否耶?”
他的友人刘三说曼殊上人“只是有情抛不了,袈裟赢得泪痕粗”,确是一语中的。情爱是曼殊上人一生中最大的浪漫和隐痛。情与禅的交战,使他总是处在矛盾和痛楚当中。日本姑娘静子钟情于曼殊,他母亲河合仙也极力促成他们。已入空门的他却作茧自缚,临阵退缩,做了逃兵,“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此后静子由此抑郁成疾,芳魂缥缈,曼殊由此又伤心不绝,负罪万分。曼殊一生中,与他交好的女子有雪鸿、佩珊、金凤、北助枫子、张娟娟、花雪南等,可谓偎红依翠,佳人不绝。从表面上看,曼殊花花和尚,好像是沉沦欲海,但实际上,尽管他也“偷尝天女唇中露,几度临风拭泪痕”,但仅止于此,基本上不与她们发生实质关系。他长年出入于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与歌儿舞女们琴瑟唱和,但每次都是关键时刻戛然而止,全身而退。他爱她们,怜她们,痴情于她们,为她们交付真心真情。“华严瀑布高千尺,未及卿卿爱我情。”“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一自美人和泪去,河山终古是天涯。”“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纵使有情还有泪,漫从人海说人天。”他为情所困,为情所伤,但同时又飞蛾扑火,乐此不疲。
情与禅,纵欲又禁欲,追求爱情又逃避爱情,他总是在做着这么一个游戏,好比在刀尖上跳舞。有人说,他逃来逃去,躲来躲去,逃躲的只是爱和被爱的对象,而不是爱情的本身。确实,一念情痴,多生累劫种下,痴缠生生世世,岂是一袭袈裟、几卷经文所能销得净尽?但披上一身袈裟,总比凡人有几分警醒,有几分收敛。
曼殊曾对情人花雪南云:“爱情者,灵魂之空气也,灵魂得爱情而永在,无异躯体恃空气而生存。吾人竟日纭纭,实皆游泳于情海之中,或谓情海即祸水,稍涉即溺,是误认孽海为情海之言也。唯物极必反,世态皆然,譬如登山,及峰为极,越峰则降矣。性欲,爱情之极也。吾等互爱而不及乱,庶能永守此情,虽远隔关山,其情不渝。乱则热情锐退,即时晤对一室,亦难保无终凶也。我不欲图肉体之快乐,而伤精神之爱也。故如是,愿卿与我共守之。”
难断情根,又不欲致沉溺太深,是为了取得情与禅之间的恐怖平衡?
也许,曼殊可能是下坠凡尘的天人?天有欲界天、色界天、无色界天。从低到高,天人们对待情欲的品位渐次提升。欲界天有性欲,但比人间洁净,色界天只需搂、抱、握手,便完成了爱欲,而无色界天只需相视一笑,便莫逆于心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密宗我不太懂,仓央嘉措能否以情通禅,情禅合一得究竟圆满,我不敢妄评。记得禅宗有则逸闻,说一个禅师,路过青楼,听到一个妓女打情骂俏:你既无情我即休!当时便如当头棒喝,豁然而开悟。活佛的情诗有什么深刻的指向,我不得而知,但以俗人观之,确实字字惊艳。不妨再听一句:自叹神通空具足,不能调服枕边人!
至于曼殊上人,他的一生行迹我们还是比较熟悉。他烟花般短暂的生命,确实是矛盾的一生、天人交战的一生。在情的方面,他辜负了自己,也辜负了别人;在禅的方面,除了学理的精深渊博外,在修为上恐怕并没有上路。也许,在情的控制上,他太压抑自己了;在其他方面,他就管不住自己了。他恃才傲物,任性偏激,落拓不羁,特别是在饮食上,暴饮暴食,损肠伤胃,终于要了他短暂的生命。
情与禅,虽然只对佛弟子而言,但对芸芸众生来说,不啻是一个人生寓言。
情与禅,欲与理,这是有情众生千古一如的矛盾,看不透,顿不脱,多少悲喜剧由此上演,汇成了丰富而又斑斓的人间世象,生生世世,千年又千年。
大伟:静静地聆听着仓央嘉措通透着人性真相的梵唱: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究竟是宗教精神领袖还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人?这之间能和谐融通吗?
馨香满室:仓央嘉措的这首《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在网络流传很广,佛教情诗之经典。却也命运多舛,英年早逝。这样的人间世象,斑斓而丰富,也才令众生吸引,舍不得脱离而不能清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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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认为生死是不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天命不可违,应听天由命,生则乐生,死则乐死,也就是说,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着,活完了就要安安静静地离去。
第四卷 勘破三生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