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训练终于告一段落。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当然,嬷嬷也曾反复告诫新宫女:不能到处乱跑!
当然,我们的云袅袅,向来不大愿意听话。于是,趁着嬷嬷们不在,云袅袅一溜烟地出了南五所。
去哪儿?自然是——御马监!
云袅袅算是想明白了,求人不如求己。既然本姑娘用了这个法子进宫来,那定然能用这个法子出去!
云袅袅准备去御马监,与御马监的太监处好关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用进来的法子混出去!
可是现在的问题是——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云袅袅慌忙逃窜,有道是饥不择食慌不择路,竟然忘记御马监在哪个位置了。
云袅袅决定去找找路。
事实上皇宫的道路并不复杂,但是千伶百俐的云袅袅,在这方面却是少了一根筋。她努力地回忆着当日的情景,想要找到自己当初遇到两个死太监的那条甬道——但是,云袅袅最终还是颓然地承认,自己是找不到御马监了。
云袅袅四下张望了一下。已经走到了皇宫中最僻静的地方,四下道路并无宫女太监。前面是一个大院子,门却是敞开了。云袅袅思量了一下,决定去问问路。在门口怯生生问了一句“有人吗”,却听不见有人回答,于是云袅袅大喜,院子里竟然无人,岂不是下手的好时机?当下再不迟疑,大大方方迈步进去了。
却见这是一个极大的院子,院子中间是一块极大的空地,简直可以跑马了。空地中间别无他物,只有一个举着两把石锁的少年。那身材,似乎有些熟悉?
见到这般情景,云袅袅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少年手上的石锁,起码五十斤一个;两个就是一百斤!
这也罢了,少年的上身居然是赤裸的,白皙的皮肤上……居然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那疤痕是从少年的左肩一直延续到了右腰,极其吓人。见到这般情景,云袅袅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听到声音,那举着石锁的少年就转过头来。云袅袅这才看清楚,原来面前这厮,竟然是自己的仇家,三番五次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个。
少年也是略怔了怔,于是就问道:“你来做啥?”
他扭头不易,说完这句话,又将头转回去了。云袅袅跳到少年的面前,收起心中的那丝丝的酸楚,笑着说道:“来看你出丑啊,你也被公公罚了?啧啧,真够可怜的,我被嬷嬷罚了很多次,每次顶多举一块规矩石罢了,你却是连衣服也被脱了,举着这么重的石锁……”
幸灾乐祸是云袅袅的本能,那笑容绝对发自内心,真正甜美无比。那少年本来是该生气的,但是对着那样的笑容,不知怎么的,竟然生不起气来,只是摇头。
那少年摇头,云袅袅就笑得愈加春光灿烂,说道:“进皇宫了,就得守着皇宫的规矩。做公公的,每个都有自己的职司,你每天无所事事地爬树偷窥新宫女,能不给逮住?犯了这么大的错,你的管事公公只罚你举石锁,还真的便宜了你!”
那少年扁扁嘴巴,神色高傲得很:“进皇宫了,就得守着皇宫的规矩。做宫女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像你这般无所事事每天宫殿里逛的,总有一天也会被逮住!”将云袅袅的话依样画葫芦还给云袅袅。
云袅袅笑眯眯地:“可是现在我没有被逮住,你却是被逮住了……”却见那少年的胳膊微微有些发颤,似乎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来不及细想,人就飞扑过去,帮少年举住了一个石锁:“慢慢儿地,将石锁放下来——别将脚背砸了——其实你可以偷懒的,不管哪个公公处罚你,看着人不在,你不会偷偷放下歇会儿懒?——你怎么不松手?”
一股少女的幽香钻进了少年的鼻孔,又有两根发丝调皮地触摸着少年的鼻尖。少年不觉打了一个喷嚏,浑身觉得有些燥热,下半身的马步再也立不稳,手中的石锁更是举不住了,可是偏生不能轻松扔下——对面前这个少女,他实在信不过;又生怕石锁将面前这个少女的脚背给砸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少年身子蹬蹬蹬地后退了三步,挣脱了少女的魔爪;手中的石锁再也举不起来,于是重重地砸在地上——
但是好歹没有砸在这个莽撞宫女的身上。
云袅袅正努力想要帮人将石锁拿下来呢,却不想对方突然之间踉跄后退。她的浑身力气落了一个空,重心再也不稳,于是整个人就往前面扑了过去——
如果正常发展,云袅袅会再次将少年压在身子底下。可是就在云袅袅扑过去的时候,好巧不巧,少年竟然抬起了一条腿。
云袅袅撞在少年的脚上……然后摔出去了。
这下真的很疼。
少年讪讪地爬起来,却见云袅袅依然躺在地上,于是翻翻白眼:“这么一摔就摔死了?这下麻烦了,这地方向来没有宫女,今天却死了一个宫女……”
云袅袅这才回过神来,一骨碌跳起来,叉手怒道:“你这小太监,说话忒没有礼貌!我是过来帮你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个道理你不懂?我是过来帮你的,你却一脚将我踹出去?就你这般说话做事,难怪你顶上的管事公公要欺负你,给你整上这么大的石锁蹲马步!”
少年觉得自己有些理亏,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鼻子哼哼出声:“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你上次扑上来我已经很吃亏了,今天我上面没穿衣服你还扑上来……我的声誉受损知道不?”
云袅袅看着少年赤裸的身子,鼻子哼哼,清亮悦耳:“声誉?你一个太监讲究啥声誉?就是想找一个宫女对食,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话出口,却见少年的脸色又青又紫。想着少年后背的疤痕,想着这个嘴硬的小太监也曾给自己送过馒头,云袅袅为数不多的良心终于萌芽了,于是叹了一口气,安慰着说道:“算了算了,我不与你计较。我虽然进宫才这么两天,却也知道宫中多得是变态老妖怪。你长得这么好看,总是吃亏……你也是新进宫的吧?新人就该是受欺负的,熬熬就好了……不过呢,你也太笨了,身边既然没有人监督着,你怎么不抓紧时间偷懒偷懒?我被嬷嬷罚举石板,向来都是能偷懒就偷懒……”
那少年嘴角笑容勾起,问道:“你被罚举石板,你能偷懒就偷懒?看样子,我可以找你家嬷嬷告个状……”
云袅袅理直气壮:“你要去告密?哼哼,你去告密,我也不认账!我是为你好!你给我记住,人不偷懒,天诛地灭!这位兄弟啊,你得记住,咱们抛了父母扔了弟妹单身在这深宫,自己不照顾自己,谁能照顾你?能偷懒就偷懒,能求饶且求饶,男子汉不吃眼前亏,这个是原则!你看,你这么大的院子,人都走光了吧?既然人都走光了,你就将这石锁放下歇歇又怎样?等听见外面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再举起做做样子也不迟!就你这个样子,万一石锁砸下来,将你自己砸伤了,又该怎么办?说到这儿,我都觉得不能用一头猪来形容你了!”
少年笑嘻嘻地问道:“不能用一头猪来形容我?那该用什么来形容我?”
“两头猪!因为一头猪已经不足以形容你的傻!”云袅袅毫不客气,“院子的人都去干啥了?去找饭了是吧?你就该抓住时间休息……”云袅袅蓦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来,“你院子的人都去吃饭了,你吃过饭没?”
少年摇摇头,饶有兴味地看着云袅袅,在一个石锁上坐下来。
那坐姿很优雅、很好看。
云袅袅大马金刀、毫不客气地在另一个石锁上坐下,伸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露出两个馒头来,很大方地递给他一个:“这事儿我知道,那些管事嬷嬷管事公公,最喜欢罚跪,罚举东西,还罚饿饭!现在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了,整个大院子没一个人了,你却还在这里!我这儿有馒头,给你吃一个垫垫肚子……你傻着干吗,拿呀!”
少年笑着摇摇头:“我是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云袅袅怒了:“不吃接来的食物?难不成要我送到你嘴巴里?难不成要我喂给你吃?活该饿死!说起来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如果能带出去,给弟弟们吃,该多好!他们都还没吃过这等好东西呢!”云袅袅将馒头放回纸包里,又揣回怀中,“可惜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去,这馒头他们多半是吃不到了……”
云袅袅突然忧郁下来的眼神让少年也有一瞬间的沉默,他嘴角的笑容收起,很认真地问道:“你想回家?”
云袅袅点头:“想回家!我做梦都想回家。不过既然进宫了,我得控制自己的梦,不能说梦话,嬷嬷说说梦话说不定就招来杀身之祸。”说到这里,大大咧咧的姑娘有些黯然,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簪子,摆出八十老母送子上战场的壮烈模样:“这个给你!”
少年的嘴角又勾起来了,似乎是憋不住笑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袅袅却没有看到少年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她的目光就黏在簪子上。多好的簪子啊,从嬷嬷身上偷来的,我还没有捂热呢;但是簪子诚可贵,友情价更高,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舍不得簪子套不住同党——当初割裙子的同党——于是拿出壮士断腕的决然,说道:“我知道,凡是宫里年纪大的太监啊,嬷嬷啊,全都是喜欢钱财的。你新进宫,肯定也没有多少钱,肯定没法贿赂那些个老太监。我也没有多少钱……我给你一根簪子好了,这根簪子碧绿碧绿的,拿到外面,至少能换五十两银子……你拿去,贿赂那个专门整治你的老太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他多半不会再这样为难你了!”
簪子就停留在少年的面前。少女的神色,是一千个留恋一万个不舍,但是她还是非常壮烈地将簪子递到少年面前。
在少年的眼里,簪子的成色其实一般。但是少女那神色,那如丧考妣的神色,让少年的心软软地触动了一下——
心湖就一圈一圈地荡漾开了。
面前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女,面前是一个有些傻乎乎的少女。面前的少女竟然不认识面前的演武场,面前的少女竟然没有看见自己鞋子上绣着的龙纹,她竟然将自己当作一个受罚的小太监。
虽然是第三次见面,两人也算不上有任何交情;就因为同情自己的受罚遭遇,她竟然拿出这么一根簪子,送给自己去贿赂上司;就因为同情自己的遭遇,她就拿出一个馒头,让自己充饥——可笑自己,还以为那馒头有毒,不敢轻易尝试。
十几年的皇室生活,见多了人情冷暖,即便是在父兄身上,也感受不到太多的温情。但是面前这个少女,用一根小小的玉簪,轻轻地,将他那冰封已久的心湖刺破。
少年听见了冰面开裂的声音,来自心灵的深处。一缕阳光透过厚厚的冰层照射下来,照射在他那冰凉的心境上。
一种久违的战栗,瞬间袭击了全身。少年伸手,毫不客气地伸手,似乎是抢夺一般的模样,将那玉簪接到手里。玉簪之上,似乎还留着少女的体温。少年有些贪恋地一把抓住,然后……藏进自己的裤袋里。
少年知道,自己应该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自己不应该接受这个小宫女的馈赠。
但是,如果自己说出来——那面前这个小宫女,会怎么做?
她多半就会像受惊的鸟儿一般,面色苍白,用最快的速度飞出这个演武院——
于是,少年没有开口,而是用近乎抢夺的姿态,将少女的馈赠接过来。
玉簪已经落到了少年的手中,云袅袅还有一瞬间的失神。……他居然要了?
不过云袅袅到底是神偷弟子,视金钱为粪土,视自己为粪缸,但绝对是属于拿得起放得下的这一种。虽然有些恋恋不舍,但是既然拿出来了,就断断没有后悔的道理。于是继续教训面前这个小太监:“记住了,身在皇宫,过去那些清高啊,骄傲啊,全都给我扫到垃圾堆里去!面子不能当饭吃,但是马屁却可以当饭吃!一记好马屁,扶摇直上九万里,咱们不求九万里,只求不吃亏……你肯定是属于不会拍马屁的那种,你哪见过上司拿这么大的石锁来处罚人?吃一次亏不算白痴,在同一个地方吃两次亏的,那才叫白痴——”
少女絮絮叨叨,拿出当初死鬼师傅教育她的十倍劲头来,越说越起劲。
少年见过无数的大家闺秀,她们在少年面前,笑得腼腆,说得温柔,像是温驯无比的波斯猫。但是从来也没有见过这等少女,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嚣张无比,像是一只耀武扬威的孔雀,极可笑地展开了美丽的尾巴,却是不小心露出了自己的屁股。
少年听过无数的教训言语,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引经据典,每一句都关系到国家大事。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语,粗话连篇,新奇有趣,偏生自己每一句都爱听。
少女的声音并不动听,少女的神态并不美丽。但是这叽叽呱呱的声音,却偏生如同天籁。
渐渐地,少年不知道少女在说什么了。他忘情地上前一步——握住了少女的手。
少女的手微微一个战栗,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没有将手缩回去。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
少年的目光是一个炽热的炉,透着热切;少女的目光是一缕夏日的风,传递着一种蓬勃。当两人的目光纠结在一起,竟然就缠绕上了,少女舍不得挪移,少年也舍不得挪移。
春风温柔,送来了栀子花的香气,隐隐约约,撩动着少年男女的心湖。
少女蓦然之间一声惊叫,挣开少年的手,说道:“糟了,不赶紧走,就要错过吃晚饭时间了!”拔腿就走,走出两步,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将怀中的纸包掏出来,放在地上:“我多半还能赶上吃饭,你受罚的,说不定就没晚饭了,你先留着,真的没饭吃,晚上可以偷偷地垫肚子……不过你肯定吃不了两只,我带一只走……”打开纸包,伸手抓了一只回来,又问道:“你知道御马监在哪里吗?”
少年略怔了怔,说道:“出门向左,过甬道,再往右……你寻御马监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