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新德里大街上几乎没有落单的女孩,只有一个亚洲面容的女孩抱着一沓寻人启事,见人就问:“嘿,你见过他吗?”
女孩很漂亮,如海藻一般的长头发,蜜色的唇,这样漂亮的女生引得路人纷纷注目。女孩将手里的寻人启事塞到路人手中,用蹩脚的英文求助:“我叫苏眉,我住在新德里公园酒店,照片中的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拜托你们帮帮我。”
照片里一个高瘦的男生站在海边,双眉浓秀的脸上挂着清淡和悦的笑,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路人担忧地问:“你弟弟,走失了?”
苏眉苦涩地摇摇头,难怪别人会误解,这还是陆海洋以前的照片,她已经和他整整走失了五年。
这种找寻注定是徒劳无功的,失望的苏眉抱着剩下的寻人启事回到酒店。
这时的新德里夜已经深了,路上偶尔有人擦肩而过,身上都是满满的酒味。她一直都在固执地找寻以至于忘了时间,这时她这才有点害怕。但越怕就越容易出事,因为路灯太暗,她急急前行的时候撞到了路边正在喝酒的一个男人。
对方不满地哀号了一声,她脱口而出一句中文:“对不起啊。”
大概是醉酒的人比较容易兴奋,又或者是她说的中文与众不同,醉汉转过身上下打量起她来。她亚洲化的脸比较白,小小的脸上竟然还生着密密的汗毛,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眼神纯净无邪,嘴唇像一朵丰盈的花。虽然她的英语不好,但简单的语句还是能听得明白,高个子男人在跟同伴说:“嘿,你看,漂亮的中国娃娃?”
听到中国娃娃,醉汉的同伴从墙角钻了出来,苏眉看到他盯着她看时眼睛突然就亮了,眼神中满是贪婪的光,像要把她吞了一样。她可不想和醉汉打交道,她皱皱眉头,可是她忘了自己的皮肤又白又薄,稍一皱眉,额头下突起的血管像一根调皮的蓝色皮筋,更显得充满东方风情。
醉汉看得入了迷,举起酒瓶,示意她喝一口。
苏眉摇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她明白他的意图,很多男人都对她有过这种意图。她不是不清楚自己的魅力,不管走在哪里,她的每一部分都会被不同的眼睛咀嚼。她皱眉的神情,她微笑的眼睛,她海藻一般的长发,她小小个子里膨胀的欲望,都让这些男人眷恋着迷。
醉汉也不恼,他吸吸鼻子,只觉得她身上传来一阵芬甜,那气息把他的心灼得似熔岩,他冲她轻佻地笑了起来。
就是那轻佻的笑仿佛拉响了一个警报,她突然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跑。
后面的人没有料到她会跑,略一吃惊,扔下酒瓶朝她追过来,边追还边兴奋地怪叫:“中国娃娃,等等。”
这时的苏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必须要逃脱。她疯狂地跑着,幸尔她从小在海边长大,习惯在海浪里奔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在这异国的夜色里看到一家小小的便利店还亮着灯,她带着一丝希望冲了进去。她趴在柜台上,瑟缩着,惊慌地叫道:“Help,Help!”
店员是一个年轻的男生,她脸上的惊慌触动了他善良的心灵,他打开储藏室的门说道:“你待在里面,别出来,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储藏室是放食材的,味道浓烈的印度食物直呛鼻肺,她躲在一堆食材后面缩成小小的一团,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是弱弱的。
才躲好,她就听到店门被人撞开,有人在粗暴地说话,那个人甚至粗暴地在踢柜台。苏眉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她怕自己的呼吸会惊扰到那人。就在她捂住口鼻的瞬间,储藏室的门被打开了,黑暗里,她闻到了酒气在逼近,储藏室没有灯,那人伸手摸索了一番,无果,便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门外的男孩用善意的声音叫她:“小姐,他们已经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力气,浑身软绵绵的,像踩在棉花上。最后在男孩的帮助下她才从储藏室走出来。男孩看着她苍白的脸,好心地问她:“你需要电话求助吗?”
她惊恐地报出一串号码号码,电话通了,那边一个充满磁性的男声说道:“喂,哪位?”
“宋文祈,是我。”拿着电话,苏眉的睫毛颤了颤,眼底的水汽终于变成泪珠。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惊恐,低吼道:“你去了哪里?你究竟要疯到什么时候?”
被他这样一吼,苏眉仿佛猛的一下回过神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要疯到什么时候。譬如今天,确实很惊险,她脚下的鞋子在疯跑的过程中都只剩下一只。如果那醉汉在储藏室多摸索一阵,她一定会憋不住呼吸出声。这一切的后果其实很可怕,苏眉此时拿着电话的手才后知后觉地开始颤抖。
见她死死地拿着电话不说话,年轻的店员知道她还没有从惊吓里恢复过来,他接过她的电话好心地替她说道:“先生,你的朋友出事了。”
电话那头的男声突然提高了十个分贝:“你是谁,你那里是哪里?”
店员被粗暴的男声吓了一跳,他苦着脸说道:“先生,这里是新德里。”
恩城的秋天和新德里不一样,这里秋意肆虐,地上到处都是枯黄的落叶。
一幢独立别墅里,落地窗前站着一个落寞的男人。他拿着手机站在房间里,一动也不动。灯光隐约地照着他,他本就生得白净俊俏,这灯光隐隐约约的,更衬得他轮廓分明。只是那紧锁的漆黑的眉毛和陷下去的眼窝,都在清楚地表明主人此时的焦躁。大概站了有两分钟,他开始用手机拨号:“你帮我弄一张机票,我必须明天赶到新德里。”
“老大,现在是半夜,我去哪里帮你弄机票?”
“我不管,必须是明天最早的航班,弄不到你就别来上班了。”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
一夜未眠,确认助理拿到了机票,他只拿了两件衣物就赶到了机场,助理已经等在登机口。小女生挂着两个黑眼圈,笑吟吟地表着功劳:“老大,我从六点起就守在这里了,才买到候补票。”
其实小助理也知道表功无望,因为她这个老大是传说中的高冷病患者。果然,他那低沉的声音立马就冷冷地传了过来:“事情办好了就回去上班。”
小助理也不生气,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笑眯眯地提醒他:“老大,都说天气不好,好几位乘客改签,你要不要也等天气好了再过去?”
高冷病患者果然古古怪怪的,一点都不懂得领情,一声不吭地拿着机票默然地走开了。小助理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这个古怪的经理,明明公司在印度没有业务,非得这么急赶过去,害得她一夜都没有睡好。
宋文祈不知道助理在抱怨他,他抱着简单的衣物准时登上飞机。他旁边坐着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她大概是第一次坐飞机,很紧张地两手抓着安全带两端,看到他,很腼腆地一笑:“不知道要飞多久?”
“六个多小时。”
“睡一觉的工夫就到了。”小女生很兴奋,眼睛里是诱人的晶亮,她像孩子一样把头颅搁在臂弯里,温柔地说道,“我去新德里看朋友。”
宋文祈猜到她是去看恋人的,因为只有去看恋人才会觉得六个多小时的旅途轻易就会过去,因为只有想到恋人,眼睛才能发出此种光亮。
也许他也需要睡一觉,这样六个小时的旅程才不至于太漫长。可他合上眼睛还没有睡熟,飞机突然一震,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原来是飞机遇到了强气流,如孙悟空腾云驾雾,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降,整个飞机如死一般宁静。
整个机舱里的人都沉默着,不敢吭声。突然,机舱里的灯都暗下来,旁边的小女生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我不想死,我会死吗?”
他在黑暗里从容地说道:“不要乱动,只是很平常的强气流而已。”
“你不会骗我吧,我真的不会死?”
“你不是还有重要的人没有见到吗?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颠簸了片刻,飞机终于平稳下来,他哑声笑道:“你看,没事了吧?”
小女生用袖角擦擦眼泪,继而才笑道:“你不要以为我是怕死,其实我不怕死。因为我等了好久才请到这次假去看他,如果半路就死了,我会不甘心的。”
就是怕死在半途不甘心。
这种心态他也有,刚刚在飞机上,他也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强气流虽然平常,但他也怕那万分之一的意外发生。刚刚在飞行中的时间,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好似被搁在油锅里煎熬。他虽然一直在安慰旁边的小女生,其实他心里也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不能死。还有一个重要的人在新德里等着他去保护,如果他死在半道上一样会不甘心的。
因为飞机晚点,他到达新德里已经是晚上了,夜晚的街头偶尔有三两个醉汉在追逐,他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等找到电话那头的地址才发现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他对年轻的店员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年轻的店员提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还是一脸惊恐:“你的朋友惹到了酒鬼,不知被追了多久,她的鞋子都被追掉了,还好她躲了过去。谁都知道酒鬼是惹不得的。”说罢,店员耸耸肩,“你的朋友很漂亮,在人群里万人瞩目,她在新德里很危险。”
宋文祈道了谢,并且给店员塞了一沓钱才赶往苏眉所在的酒店。
他很轻易就打听到了她的房间号,按响了门铃,门里是她怯怯的声音:“谁呀?”
在飞机上,他就想好见面第一件事就是开口痛骂她。在便利店得知她的遭遇,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从房间里拖出来痛打一顿。可当他听到她的声音后,所有的一切想法都成了泡影,所有的怒气都只化为一句:“开门,是我。”
里面的人声音怯怯地反问道:“宋文祈?”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冬天里的暖宝宝:“是我,我来了。”
她这才敢打开门,一看到他,她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他霸道地一把抱住她,他的声音近在她的耳畔,唤着她的名字,拍着她的后背:“我来了,别怕。”
苏眉这才安静下来,宋文祈一动不动,就那样任她搂着,仿佛只要一动,她又会远去。隔了好一会儿,苏眉才反应过来。她尴尬地抽开身,红着脸说:“宋文祈,谢谢你,每次都是你帮我。”
宋文祈闻言,心里犹如一阵海浪翻过来,酸楚苦涩的滋味都有,他苦笑道:“你为什么要来印度?”
“我……”苏眉的嘴张开又合上。
她一犹豫,宋文祈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最后咬牙说:“又是因为陆海洋?这些年你为了陆海洋,已经快疯了。”
的确,她这次来印度,就是因为陆海洋。
那还是五天前,她蹲坐在椅子上,笔记本电脑发着幽幽的蓝光,她十根纤细的手指在百度搜索栏打上“陆海洋”三个字。
搜索出来的信息和前几天没什么两样,铺天盖地的陌生人,都不是她要找的。她不妥协地一页页翻看着,后来在十几页的地方见到一个驴友写的帖子:今天在新德里差点和人打了一架,还好有位大侠从天而降,大侠的名字还很有趣,叫陆海洋。呵呵,名字里有陆地又有海洋。
陆海洋,就是这么几个字,像晴天霹雳般劈中了她,她当即决定要去新德里。
其实她并不确定帖子里的陆海洋是不是她要找的这个人,她也不知道这种找寻是不是一种心理上的疾病。偶尔的一个背影或是一个相同的名字,都会让她克制不了,继而抛弃一切也要去探个究竟,虽然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你真是个疯女人,为了一个人连地球都要翻过来,这样找有什么意思?”连最好的闺密梁衣都说她是个疯女人,可她不觉得自己疯。
她以为爱人就要这样,付出、牺牲、刻骨的思念和疼痛,耗尽所有的热情和自尊。
两人从新德里回到恩城已经是晚上了,宋文祈叫了司机来接他们。
她把胳膊放在她常年背着的大包上,脸朝窗外,公路上偶尔有几辆出租车和她擦肩而过。一辆出租车和她擦身而过时,她惊恐地从座椅上跳下来:“停车,停车,快停车。”
司机一个急刹车,苏眉顾不上车子有没有停稳就往下冲。
“苏小姐,这样很危险的,车子没有停稳,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的。”司机惊恐未定地说道。
她并不是不要命,只是刚刚,那辆车子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陆海洋的脸。苏眉看着那辆出租车越开越快,她跟在后面颤巍巍地喊道:“陆海洋……”
他不知是否听到了?出租车里的他缓缓地回过头,可车子已经驶出了很远,即使他回过头,看到的也只是一张模糊的脸。
她不敢确定那人是不是陆海洋,又或者是她认错了人,他们已经有将近五年没有见面了。她不知道当初那个瘦弱的男生有没有变样子,有没有脾酒肚,有没有发际线,有没有女朋友。剧烈的惶恐里,她把一直随身带着的背包抖开,站在公路上,她从背包里摸出一件白色衬衫,冲那辆出租车拼命地抖动:“陆海洋,我想念你,你知道吗?”
“我到处在找你,你知道吗?
“陆海洋,你是真的要把我放弃了吗?”
那辆车没有停下来,渐渐看不见了。苏眉耳边只有那凛冽的风,咸咸的味道,这座靠海的城市又涨潮了。
她抱住自己缓缓地蹲下身去,痛哭流涕。
她坐在马路中间,抱着一个包哭得很难看。直到她再也哭不出声音,站在一旁的宋文祈才递给她一包纸巾:“别哭了,那不是陆海洋。”
宋文祈把她从马路上抱起来:“我带你回去。”
苏眉抬起眼睛,面前这个男人也好看,瘦削棱角分明的脸,有一头漆黑的发,眼睛里还有一点点邪气。用梁衣的话说,这年头号称自己是青年才俊的男人如过江之鲫,但能让人觉得养眼的只有宋文祈。恩城哪个女人不想做他的入幕之宾,可宋文祈偏偏中了邪,只对苏眉甘之如饴。
“宋文祈,别对我太好。”
不要对她太好,这已经太迟了,他从风声鹤唳的年纪熬到现在,这一路漫长遥远,他一直习惯了对她好。在别人眼里,他事业有成,永远忙碌,好多事情需要助理的备忘,可他却一直记得和她见面的那天。
那是个除夕夜,那一次的除夕聚餐,本来他没有兴趣的,可朋友们都说那天会来一个叫苏眉的女生,她美得带刺。而那时宋文祈的审美观和身边的男生大多是一样的,喜欢同一种女生,妖媚娇娆,娇嗔冶艳,像一枚熟透的果实,碰一碰都是甜的。因为好奇这个带刺的女生究竟美成什么样子,于是他一起去了。
第一眼看到苏眉时,他不知怎么的心就动了,就如一瓶开了盖的可乐,动一动就翻出踊跃的泡沫。宋文祈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事,他把她塞进车里,他看着她怀里抱着的那件白色衬衫,他只觉得无法喘息。
他想起刚刚苏眉的话,突然回过头谨慎认真地回答道:“其实我们都一样,第一次爱的人其实就是一生。你总说我对你好不值得,但其实你自己也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是啊,喜欢一个人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爱并不是一味地索取和占有,付出和执着也是其中一种。有时候它更像是绝症,无法根治,明明知道是徒劳,也愿意飞蛾赴火。
就像她为陆海洋做的这些事,在外人看起来是无聊、反复、荒诞,但她愿意如此任性激烈地爱一个人。
他们之间的那些事,要怎么说呢?
这要追溯到十八岁那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吗?后来他丢了,她就执着地找他。
她这小半生都是这样荒唐,唯记得同他在一起时,笑起来是恣意盎然,哭起来酣畅淋漓,爱起来执着疯狂。
他们说,女人的一生里总会遇上各种男人,有些只是拿来取暖,有些却能吃下肚。
对于她来说,能吃下肚的只有陆海洋。
提到陆海洋,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恩城最大的陆港码头常年斑驳着厚重的海盐,成堆成堆的石斑和苏眉鱼腥重得令她雀跃,她挽着裤脚跳进自家的那片码头,海浪包裹着她,微咸的气息令她微微有些眩晕。
“陆海洋,你也下来。”她在海浪里提着自己的花裙子,被海水打湿的裙子底下是她妙曼的身线。
叫陆海洋的少年抱着水箱,他又高又瘦,因为身形单薄的缘故,抱着箱子更显得滑稽。他站在那里,试图冲她微笑,但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局促和羞涩却骗不了人。
她嘴角上扬着不屑的幅度:“哦,忘了,你们内陆来的人都是旱鸭子,海会吃掉你们的。”
陆海洋是从内陆迁来恩城的,他爸是她家新来的工人,是她父亲苏远安的同乡好友,以前在家里种大米,生活虽然艰难但还能维系。可不久前遭了旱灾,几十亩良田颗粒无收,陆海洋的妈妈又生了重病,大概是想不到别的退路才来求助的。
当时他来的时候只带着陆海洋,两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她家的客厅里。她正在啃雪糕,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毫无遮拦地打量着这两个男人。老的那个面容过分拘谨,连背都不敢挺直,一直反复不停地说:“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找过来的。”
她觉得老的实在无趣,就去研究小的,小的就是陆海洋。苏眉注意到他的脸非常瘦削,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头发也一点光泽都没有,虽然不至于丑得人神共愤,但让她略有些轻视。他显然为来她家做过准备,穿了一身崭新的运动服,上面印着硕大的品牌LOGO,她当时指着那LOGO就大笑起来,连雪糕弄脏了嘴也不知道:“爸,这种三线城市的二奶品牌居然也有盗版。”
陆海洋当时的神色非常难堪,耳根一下子就红了。
那时候,她家冷库里正好缺工人。
冷库里的差事是份苦差事,进出货,不管外面的三伏天流多少汗,冷库里的工人常年都得穿着又笨又厚、颜色又丑的棉袄,她常常讥笑他们像一只只又丑又笨的企鹅。又苦又累又不光鲜的差事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面孔,冷库里的液氮操作很重要,每次工人离职就愁得父亲要暴走好几天。
陆海洋的父亲来了以后,苏远安索性让陆海洋的父亲学了一些液氮操作的专业知识,让他在冷库当技术工人。一个长期的饭碗加上稍稍丰厚的工资,让陆海洋他爸感激得都不敢抬头走路了。本来挺高的一个男人,就更显得驼背和老态了。
正在放暑假的陆海洋也因为这份恩泽而待在港口做义工,帮忙上货卸货。
苏远安常常给她敲警钟,说陆家人是同乡,陆海洋虽然和她同年,但比她小,又不熟悉恩城,让她平时多照顾一点陆海洋。
虽然父亲把陆家的位置摆得并不低,可她就是看得出来陆家人的小心翼翼和徬徨。有些人,天生就带着一份卑微,这种卑微她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都瞅得真切明白,所以她从来不给陆家人好脸色看,对陆海洋就更过分。她缺乏友善,一直连名带姓地叫他:“陆海洋,你别搬那箱苏眉鱼,我讨厌你搬它们。”
“陆海洋,你那条裤子真丑,明天不许穿它来港口。
“陆海洋,以后和我说话要离我一米远,我不喜欢你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她说这些的时候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旁人都替陆海洋憎恶她,偏偏当事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总是微笑着点头或者摇头。
慢慢地,港口的工人们都习惯了她的跋扈和陆海洋的忍让。
这样的相处方式,她和陆海洋之间丝毫没有靠近,更别提父亲交代的让她照顾陆海洋了。起初她只是看轻陆家人,他偏偏又是那种人,比较沉默、含蓄。有时候,她把工人清理出来的海鱼内脏故意踢在他身上,他也不敢说什么过分的话,只轻声说:“别这样,脏死了。”
苏眉故意叉腰跳起来,比樱桃还红的唇十分悦目:“我就要这样。”
陆海洋就不敢再说话,低着头继续搬货。
她突然就想激怒他,于是她抬起一只脚将他手中的水箱踢飞,一条条石斑横陈在地上。石斑都是已经清理干净处理好只等着进冷库了,她这一脚让那些石斑都得从头再处理一次。陆海洋不怕麻烦,但那些每日重复工作的工人并没有好的脾性,他们总会用各种难听的话对付闯祸的陆海洋。
她很得意地看着陆海洋,她并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有多么像一只得势的小猫,张牙舞爪,恨不能将别人抓得遍体鳞伤。当然,她也不会知道自己当时有多漂亮,嘴角的涡纹像两粒珍珠,溜圆的眼睛比海湾里的月亮还要美。
只是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陆海洋并没有发怒,而是蹲在地上,一条条捡着石斑,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
他隐忍着的笨样子,让苏眉一下子失去了兴致。
他在捡,她就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苏眉一直愣在那里,双目失焦地望着他,直到他抱着那箱石斑走远。
她那青春锐利的脸上,有一种无端端的绝望。那时候年少又漂亮,她只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该宠着她,从未想过有些话会不会像利剑一样刺伤别人。
后来好朋友梁衣说,她无非就是仗着自己美,她的恼人毒舌,她的凌厉骄纵,都因为美而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她从未想过这样好不好。
在十八岁的苏眉眼里,陆海洋什么都不好,脾气温暾,长得又不是特别出采,放在人群里一点特性也没有。样样都不好的陆海洋却有一点让苏眉很佩服,那就是守信。即使在半路上遇到苏远安,让他上车一起回家,他也假装不认识,撒脚丫子就跑。
苏眉当时就坐在车子里,看着他单瘦的背影,跑的时候同手同脚,她在车上“扑哧”笑出声:“好笨,像一只呆头鹅。”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父亲责备她。
她撇撇嘴:“一个工人的孩子,要什么礼貌?”
苏远安瞪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说话别太过分,陆叔叔是爸的朋友。”
其实她的本意不是如此,她虽然看轻他,但心里却又希望他反抗。可他偏偏逆来顺受,像故意气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