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陌然跟蓝小天儿，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了。左手没抓紧，书掉下来，砸到了脚边的猫咪，她“哇”得叫了一声便逃走了。陌然这才看到了书的名字——《平凡的世界》。他为他的鲁莽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是口水又从左边的嘴角流出来，浸湿了手绢儿。他对蓝小天儿“啊啊”地说了几句，蓝小天儿便屁颠儿屁颠儿从屋子里搬出两个凳子来。原来，他连话都是说不清楚的。
“我哥说让你坐下。”蓝小天儿对陌然说。
有时候，苦难这东西也是欺软怕硬的。觉得你好欺负时，便拼命往你身上蹭。所以，在苦难面前，该坚强些才是。坚强些，再坚强些。这样才不会一直被苦难凌侮。
“我哥叫蓝小雨。今年十八岁。是个脑瘫患者。听爸爸说，是因为小时候被脐带缠着了脖子，缺氧导致的。不能走路，说话也说不清。只有左手跟右手的三个手指是正常的。以前也上学的，但是后来渐渐地大了，学校便不再愿意收他了。不过我哥哥可有才了，我哥哥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看《红楼梦》了。《红楼梦》的人物关系搞得清清楚楚，里面的诗词没有不会背的。我哥还能徒手画世界地图。反正我哥就是很有才很有才。”
陌然听着蓝小天儿的介绍，看着蓝小雨。发现他一直在微笑着。一双眼睛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但陌然也是觉得是极好看的。
喜欢微笑的人总是给人一种想亲近的感觉。
蓝小雨又“啊啊”说了几句话，陌然还是一筹莫展，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蓝小天儿。
“我哥说，你以后可以经常来玩儿，我们家有很多书，你可以来看的。看不完可以带回家去看。”蓝小天儿不愧是一个“职业翻译”。
“真的？有很多书吗？”陌然一听到书，就像着了魔一样，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蓝小雨依然是微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样，点头。然后用他那仅可以用大脑支配的左手转动了轮椅。蓝小天儿赶紧上前去推着。
“我哥想让你去看看我们的书房。”蓝小天儿的小尾巴跟六月一样翘起来了。似乎不再陌然面前炫耀一番就心里不舒服。
陌然跟在他们俩身后，来到了他们俩的卧室。卧室并不大，陈设也很简单。一张简单的上下床，都铺着蓝色条纹床单，被子叠得豆腐块儿似的。墙上并没有夸张的海报，只有一个钟表和一个挂历，床的旁边是一个大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书架的旁边是一个小书桌，小书桌旁边是一个稍大一点的桌子。台灯在大桌子上摆着。
走近看，陌然看清了书架上的书。种类很多，每类书都占据着一个小格子，有哲学的，文学的，自然科学的。不胜枚举。陌然一下子就被文学的那个小格子的书吸引住了。陌然是喜欢看书的。她说看书能让她随着作者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陌然，幸福是他们的，痛苦也是他们的，陌然什么也没有。看着书里那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陌然会更加爱自己，更加爱身边的人。在书里，她可以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流下眼泪，但是她并没有失去什么。看着别人的人生，更加珍惜自己易逝的生命。
陌然随手抽了一本。是张爱玲的《半生缘》。
“啊啊????????”
“我哥说这本书挺好看的。张爱玲的笔触很细腻动人，适合女孩子看。你要是想看可以拿回家看。”
“真的吗。我真的可以拿回去看吗？”陌然一提到关于书的东西就像没了理智一样。
蓝小雨依旧是微笑着点头回答她，让人觉得亲近。
后来，陌然便经常到蓝小天儿家里去的。那个书架，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还有蓝小天儿家里的菜园，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充满着各种奇异的事物。有时，他们三个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看书，三个人排成一排坐着，连猫和狗也都安静着，不时有风吹过来，闹得人脸痒痒的。有时蓝爸爸也会带他们去钓鱼，每次都还是蓝小雨钓得最多。像是前生就是一条鱼似的。
但是。蓝爸爸有时很开心，无声地笑着，有时也唉声叹气起来，像是心里边压着几座大山似的。不过总还是开心的日子多些。
这天午后，刚下过雨。空气里混着尘土的香味。万物像洗过澡一样，都变得清澈明亮。陌然惦着书，便又跑到蓝小天儿家里去。蓝爸爸和蓝小天儿在菜园里除草。雨后，小草像是头上带了个利器似的，尖尖地冒出来，势不可挡一样。蓝小雨还是那样安静地坐着看书，只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了。陌然跟蓝小雨打招呼，蓝小雨对着她笑。
陌然跑去找蓝小天儿，看到一片开的正旺盛的月季花，血一样的红。蓝小天儿也注意到陌然了，一会看看月季花，一会又看看陌然。陌然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猫着腰折了几枝月季，悄悄来到蓝爸爸身后。蓝爸爸蹲在菜地里，戴一个草帽，正在拔刚冒出来的小草。陌然小心翼翼将手里的几朵月季插到蓝爸爸的草帽上，然后又迅速跑到蓝爸爸面前：“汪”学着六月叫了一声。
蓝爸爸被这突然的“狗叫”吓了一跳：“你这小屁妮儿。又调皮了。”
这是陌然跟蓝小天儿看着蓝爸爸这妖娆的模样，早已笑弯了腰。而蓝爸爸还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下过雨后，月季开得更旺了。香味在这都能闻到了。”蓝爸爸说。
这一说，他们俩笑得更欢了。
“爸，我们歇会吧。”蓝小天儿实在是想让哥哥看到蓝爸爸的奇特造型。
“好，歇会吧。”
“哥。”刚走到葡萄架下，蓝小天儿就喊。
蓝小雨抬头看他们，也不由得笑起来。蓝爸爸就像是一个害羞的新娘。
“哎。你们都笑啥呢。”蓝爸爸实在是纳闷儿。
蓝小天儿从屋里取出一面镜子。蓝爸爸看了，也跟他们一样，“呵呵”笑起来了。
蓝爸爸从屋里拿出几瓶可乐。让他们解渴。
蓝小天儿首先拿出一瓶来，大家都以为他要帮陌然打开。谁知他“砰”一下打开，就仰起脖子喝了一口。然后将拉环递给陌然。
“喏，送给你。”
“不要。”陌然有点不开心的样子。
蓝小天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扯过陌然的手，将拉环戴到了陌然的大拇指上。
“呦?????”蓝爸爸和蓝小雨都在一旁起哄。
陌然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不知道蓝小天儿抽了什么疯。赶紧将拉环取下来，攥到手心里。
他们又开始笑起来了。那天，笑了很久很久，似乎以后再不能笑了。
陌然的小蝌蚪一天比一天大了，完全变了模样似的，先长出两条后腿，又长出两条短短的前腿。再过几天看时，连尾巴也变短了。当时的玻璃瓶已经不能满足这些小蝌蚪的需要了。于是，陌然将它们放进一个更大的盆子，让它们像鱼儿一样自由。蓝小天儿也经常来的，他们俩打了个赌。陌然觉得蝌蚪们会变成青蛙的，而蓝小天儿坚持认为它们会变成癞蛤蟆。所以，他也便常常来看，来看蝌蚪到底是变成青蛙还是癞蛤蟆。
这天放学后，陌然放下书包便去看小蝌蚪。但是，盆里什么也没有了。小蝌蚪们不见了。只有水草还在水中招摇。陌然感到异常的伤心，像多年的朋友突然不告而别了。小姨告诉她：“小蝌蚪变成青蛙逃跑了。捉害虫去了。”
“是变成青蛙了吗。而不是癞蛤蟆吗？”
“额。”小姨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蝌蚪到底是变成青蛙了还是癞蛤蟆了呢？
“小蝌蚪不见了，我都不知道它们变成了什么它们就不见了。我一定要去告诉蓝小天儿。”
“饭不吃了吗？”小姨倚着门框看着飞奔的陌然。
“先不吃啦。”
六月见了陌然已经不叫了，而是笑眯眯蹭上来。可是这次，六月并没有出来迎接她。陌然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葡萄架下并没有人。菜园里也安静极了，可以听到蛐蛐儿的窃窃私语，和远处鱼儿跳出来又栽进水里的声音。这寂静中，似乎有死亡的味道。陌然感到一阵寒冷，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陌然探着头往蓝小天儿的卧室看，发现都在这里呢。蓝爸爸，蓝小天儿，六月和猫咪。只是蓝小雨躺在床上。猫咪卧在他的枕边。六月仰着头，哈着舌头，看着他。蓝爸爸在为他穿衣服。只是这衣服异常奇怪。全黑的，边上镶着黄色的边，很古老的扣子，胸前是一个“寿”字，还有一个清朝男人戴的帽子。蓝小天儿在旁边吧嗒吧嗒掉眼泪。这是第一次看到蓝小天儿哭呢。蓝爸爸嘴里念叨着：“小雨呀，你等一等，不要这么着急，让爸爸把衣服给你穿好吧。”声音沙哑着，像是风扫落叶的声音。
陌然呆呆立在那里，看着蓝小雨。
这个充满智慧的青年就这样走了吗？
只见他嘴唇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脸色像石灰一样白，一样没有生机。但表情依旧是安详的，微笑着的。
陌然跟蓝小天儿并排站着，并没有掉下眼泪，使劲地咬着嘴唇，几乎流出血来。她又想起佳佳来了。现在如当时一样悔恨和无奈。
“为什么。为什么总要让我经历这样的痛？难道上天要让我看着所有的亲人离去吗？”陌然实在想不通，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不是生的对立面。死是另一个世界的新生。所以才会有小孩子过百日，死去的人也过百天这样的习俗吧。这是我们生的人在为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的庆祝。
蓝小雨闭上了他的眼睛。他这不算完整的人生，就这样结束了。留下一群思念着他，想念着他的人。猫和狗不约而同地叫起来，通人性似的。
“小雨呀，下辈子，看着点路，别再做爸爸的儿子啦。”蓝爸爸早已老泪纵横。他觉得对不起儿子，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受罪。蓝小天儿并不说话，只是眼泪还在吧嗒吧嗒往下掉，像珠子断了线一样。
是小蝌蚪把蓝小雨带走了吗？医生说，蓝小雨活不到十八岁的。而今，蓝小雨恰好十八岁。这个菜园里，以前住着一个蓝小雨，现在埋着一个蓝小雨。
蓝小天儿的话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在上学的路上碰到了陌然，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只是默默地走着。不过，有时还是会给陌然带一些板栗。他知道，陌然是喜欢吃板栗的。自从蓝小雨走后，蓝小天儿便变了个人似的。陌然实在是担心。
“佳佳。放学的时候等我一下。跟我一起去我家，有东西给你。”这是蓝小天儿自哥哥走后说的最多的话了。
“哦。好。”陌然答应着，心里想着：“那个打不死的蓝小天儿又回来了吗？”心里有点小激动呢。
一路上蓝小天儿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走路。但是并不看路。
“蓝小天儿？”
“恩？”
“你够了！”
“恩！”
“蓝小天儿，你够啦。你以为就只你一个人痛苦的吗？就你一个人经历了亲人的离去吗？你又知道被亲人背叛、遗弃是什么滋味吗？小雨哥哥走了，但他并没有死，他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了，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你懂吗？在那个世界，他是健康的，他可以走，可以跳，可以运动。”
“你懂什么？你哪里知道亲人离去的滋味。我的下铺再也看不到哥哥了。”蓝小天儿红着眼睛，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我??????”陌然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心里有太多的秘密。害怕一张口，秘密就跑出来了。
“蓝小天儿，我懂。我真的都懂。拜托你坚强一点吧。上天是欺软怕硬的，你越软弱。他越将苦难降临在你的身上。所以，拜托，蓝小天儿，你坚强起来吧。”陌然看着发怒的蓝小天儿，只能咬着自己的嘴唇，在心里祈祷。陌然难受的时候总是咬自己的嘴唇。
一路上气氛并不融洽，两人并没有再说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