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1999）
编者按：
1974年7月，土耳其军方攻占塞浦路斯1／3的北部领土，此前，在希腊支持下，希腊塞浦路斯右翼发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因而似乎威胁到在塞浦路斯占少数的土耳其族。25年之后，塞浦路斯仍然处于分割状态，这是个典型的案例，说明种族仇恨如何能够长久不消，也许还是一份指南书，说明和平是可以在比如科索沃等地方得以维持的。2月份，《哈泼杂志》派遣司各特·安德森和塞巴斯蒂安·荣格尔前往这个难以处理的冲突地区进行报道。为了决定谁去哪一边，他们扔了一枚古老的希腊硬币，一面是一位男子的头像，另一面是一辆战车。硬币落下的时候，战车在上面，表示安德森将去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TRNC），荣格尔去希腊一侧的塞浦路斯共和国。
塞巴斯蒂安·荣格尔塞浦路斯共和国一个傻瓜扔一块石头到海里，派一百个聪明人也捡不回来。
——塞浦路斯谚语
在缓冲区一处破旧的墙边上，有一辆生锈的黄色小汽车，四只轮胎扁扁的，正对面就是一个水泥地堡，上面横着狭窄的机关枪眼。地堡涂上了卡通样的伪装色，里面有一个孤独的塞浦路斯士兵，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我们。
我跟一位名叫默菲的英国维和士兵一起一直在尼科西亚的缓冲区四处走动，默菲拄着一根顶端镶着银色饰物的拐杖，而不是携带着武器。他用这根拐杖指东西。我们最先从城东边的联合国观察哨开始，之后就在两条不规则平行的停火线之间走动。天下着小雨，很是沉闷，雨水滴落在无人带稠密的树叶上啪嗒作响，注满了地面的水坑。默菲带我看一个地方，据推测，1989年，一名希腊的塞浦路斯士兵脱下自己的裤子，结果被164英尺外的土耳其士兵在月光下看见，立即开枪将塞浦路斯士兵打死了。那个地方现在是一个巡逻地标，旁边有一处标语写着：月光纪念碑。更远一些，联合国负责巡逻的一个小区挤到一条狭窄街道的程度，在尼科西亚，人们管它叫“绿线”。两边楼上的阳台延伸出来，彼此相距不到10英尺，几年以前，希腊和土耳其士兵各自用长竿绑上刀子彼此打斗，在别的一些地方，他们彼此扔石头，或者相互辱骂。
“除非亲眼所见，否则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默菲告诉我说，“如果希腊人说，‘土耳其军人朝我们扔石头。’那就一点事情也没有……我们会打电话找土耳其人说，‘有报告说你们的一些士兵在扔石头。’他们说的第一句话是，‘是吧，你们看见了吗？’我们只好说，‘没有，我们没有看见。’因此，我们并没有多少事情可以做的。”
现在，我们就在雨中，站在破旧的黄色小汽车面前。这部小汽车上也刷有一个标语：黄色小汽车。这是联合国的巡逻地标志，这部汽车以前曾是希腊人和土耳其人之间激烈争论的一个焦点。按照缓冲区原来的划线，土耳其领土的描述是从小汽车的“正面”延伸到一栋大楼的角上。所谓“正面”，联合国的意思是指车的前端，也就是装着头灯的地方。但是，土耳其人争论说，正面应该是接近其观察哨所之一的那边的汽车尾端，因此而产生的停火线角度上的差别，使土耳其人将另外得到近50平方英尺的领土。
“他们最终达成了妥协，”默菲告诉我说，“线还在原来的地方，但是，一名土耳其士兵必须每小时到那个有争议的领土的三角区内站上5分钟。”
绿线是1963年由一名英国指挥官确定的，当时，他想平息街头打斗，因为希腊民兵和土耳其民兵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打斗。据说，他拿起一根绿色铅笔，把尼科西亚地图从威尼斯式古堡的一头到另一头一分两半。11年后，土耳其军队控制塞浦路斯的1／3，缓冲区就跨过全岛向前延伸了，全岛总长是112英里。又过了几个月，联合国驻塞浦路斯维和部队（UNFICYP）监督进行总共4万土耳其塞浦路斯人从南向北的大规模和平迁移，替代了大约175，000名置换出来的希腊塞浦路斯人，其中大部分是在入侵期间逃到南边去的。这次大迁移据称是自愿和临时性的，但是，当然的，这次大迁移既不是自愿的，也不是临时的。当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最终于1983年宣布自己是一个独立国家时，除开大部分乐观的难民以外，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永远也不能返回家园了。
今天，这两个国家把他们的边界当做停火线，这些边界线是1974年划定的。在两条线之间是一个缓冲区，北边的19万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和南边的655，000希腊塞浦路斯人没有特别许可都不得进入。从人均数来说，塞浦路斯是世界上军事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仅次于南北朝鲜。一共35，000名土耳其和土耳其塞浦路斯士兵及14，500名希腊塞浦路斯士兵，由1，200名联合国士兵予以监督。但是，这个地方又是世界上最安宁的一个军事化国家：自1974年以来，总共只有16个人在隔离线上被打死。希腊塞浦路斯人称缓冲带为死亡区。在希腊塞浦路斯地图上，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标有“土耳其军队占领区”字样，在谈话中，希腊塞浦路斯人经常称它是所谓的土耳其共和国，或者干脆称它为伪共和国。除开土耳其外，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没有使馆，也没有领事馆，联合国与他们也没有正式的外交关系。在利德拉宫设有一个检查站，就在尼科西亚西边缓冲区的正中间，但是，只有持外国护照的人才能够通过那个检查站，而且只能够从南到北，之后再返回。你不可从相反的方向走，而且如果要去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那就必须在下午5点之前撤出。
在尼科西亚境内，绿线看上去算不得什么，只不过是一些没有人住的街道，到砖墙和水泥挡块附近就什么都没有了。时不时会出现一个沙袋掩体，一名希腊塞浦路斯士兵会出现在里面，每次都在里面抽烟。绿线有一种奇怪的引力，就跟悬崖的边缘或者导电轨一样。我到尼科西亚，最早就是先到这里的。我把背包扔在旅馆里，经过利德拉街上的一些特色商店走到一个死胡同里，在这个地方，沿着绿线附近，靠着水泥墙边搭着一些台子。旅游者只能够在这里看看那片无人之地上的碎石瓦砾，还专门搭建了金属梯子鼓励人们观看。我在那里的时候，一个英国家庭也到了那里，有板有眼地蹬上平台，孩子们舔着锥形冰淇淋，成年人在摆弄便携式摄像机。他们看着栏杆对面100英尺远的地方摇摇欲坠的土耳其岗亭，嘀咕几句不赞成的话，跟附近站岗的年轻士兵拍照片。之后，他们再去继续逛街。
那个士兵脖子上挂着一把M－16，英语讲得不错。我问他说，他和战友是否跟对面的土耳其士兵谈过话，但他告诉我说，在绿线的这个站点上，土耳其人并没有设哨卡。登上平台后，旅游者有时候会十分陶醉，并开始叫喊起来，而土耳其人明显不想管这类事情。不过在别的地方，土耳其人会对希腊人骂脏话，或者朝他们扔石头。
“你们回骂他们吗？”我问希腊族士兵。
“不，”他笑着说，“我们很小心，一般不去惹他们，因为我们是弱小的一边。”
一个士兵承认这样的话是很奇怪的，哪怕这话符合监视点的总体原则。两边是一些图片展，描述战时的毁灭情况，还有一幅地图，展示土耳其人入侵时每天的战线变化。很少有哪个国家会把他们自己最糟糕的失败证据展示出来的，这几乎是土耳其军事力量的一座纪念碑。意思似乎是说，塞浦路斯是一个高度军事化的政府放肆侵略的目标，而且如果世界不采取决定性的措施，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30年前，小心翼翼不要招惹对方的倒是土耳其塞浦路斯人。事情是在1954年下半年开始恶化的，当时，两条希腊的军火走私船跨越罗得斯岛到塞浦路斯之间的250英里海域，并在西海岸一处无人居住的地方登陆。船上有数百磅炸药和一个名叫乔治·格里华斯将军的前纳粹通敌者，他到这里来是要领导一个称为塞浦路斯战斗者全国组织的游击队团体。那个游击队团体的首字母缩略词是EOKA（埃奥卡），目的是要将英国人赶出塞浦路斯，最终使塞浦路斯与希腊本土统一起来，而英国人自1878年从奥斯曼人手中按过塞浦路斯起就一直在这里。但是，与希腊合并统一的前景，称为大合并，对于塞浦路斯18％的土耳其少数民族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威胁，他们根本不想成为希腊公民。因此，他们警惕地注意到，有300名利用导管炸弹和自制机关枪进行战斗的游击队员，从两万名英国军队和4，500名塞浦路斯警察身边逃走，躲进了特鲁多斯山区。到1959年，英国人仍然没有能够消灭埃奥卡，因此就让塞浦路斯人独立，从而使塞浦路斯成为世界上的另一大问题。
对西方人很明显的是，从修辞的水平看，格里华斯将军不见到与希腊的统一是不会停止战斗的，而这样的结果是土耳其人万万不会允许的。土耳其的南边海岸仅在40英里之外，希腊军队离自己的边界如此接近是无法想像的。如果塞浦路斯与希腊的统一合并运动成功，则土耳其人会入侵塞浦路斯，希腊会干涉，而且当时正处在冷战高峰时期，这两个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员国必将突然之间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
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灾难，英国人在苏黎世安排了一次会议，请两个敌对国家参加。他们最终同意了一个糟糕得惊人的宪章，根据这个宪章，将产生一位希腊塞浦路斯人担任的总统，一位土耳其塞浦路斯人担任的副总统，并在国会安排比例严重失调的大批土耳其族代表。英国将在岛上保留两个军事基地，希腊和土耳其都允许出一部分军队用于共同防务。作为该宪章的签字国，英国、希腊和土耳其都可以在他们认为塞浦路斯宪章处在危险之中时进行军事干预。1960年8月16日，塞浦路斯共和国诞生了，埃奥卡的前任领导人，马卡里奥三世大主教当选总统。差不多从一开始起，这个安排就是一场噩梦。
希腊塞浦路斯人的论点在于，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少数团体没有理由担心他们的安全，而且这两个团体之间的仇恨是土耳其宣传和英国人操纵的结果。（“迟至1955年，希腊人和土耳其人还都是和平友好地生活在一起的，就跟兄弟一样，”尼科西亚国家斗争博物馆的一张招贴上写着，“他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十分和谐的，而土耳其人从来也没有对这个岛屿提出领土主张。”）而在现实中，事情却并非如此乐观，从来都不是如此。尽管彼此之间宽容达几个世纪，但是，希腊塞浦路斯人和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基本上都是生活在彼此分开的社会中的，而要求合并的呼吁使这两个团体彼此离开更远了。到60年代早期，希腊民粹分子的行刑队已经在定期屠杀土耳其塞浦路斯人了，这些人反过来只有向政府寻求保护，他们开始聚集在容易防守的飞地，并进行自行武装。作为报复手段，希腊塞浦路斯人试图用经济封锁扼杀土耳其社团的斗争，局势很快升级到街头的枪战。1963年下半年，在尼科西来划定了绿线，但是，绿线也不能够阻止打斗，马卡里奥大主教终于转向联合国寻求帮助。派来了数千维和部队士兵，并实行可更新的90天托管，但是，到此时，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已经完全中断与塞浦路斯政府的关系，两边的民兵之间定期发生武装冲突。
跟不良婚姻一样，分裂只是时间问题。60年代末期，马卡里奥大主教正式终止寻求合并的呼吁，以此作为一个政治目标，1974年7月，他指责希腊军方试图动摇他的权力。一批右翼军官认为，这是对希腊精神的背叛，盛怒之下，他们洗劫了总统官邸，赶走马卡里奥，使他躲避起来。他们还杀死数百名怀疑是共产主义者的同情分子，或者对土耳其态度不坚决的温和的希腊塞浦路斯人。几天之内，他们用名叫尼可斯·桑普森的一位埃奥卡斗士替代了马卡里奥。桑普森早在10年之前就证明了自己的爱国主义精神，在绿线冲突期间，他把700名土耳其塞浦路斯平民扣为人质。48小时之内，尼克松政府派出一位名叫约瑟夫·西斯柯的高级外交官，试图使土耳其人免于战争，但为时已晚。“我们不会重复10年前犯过的错误。”土耳其总理7月19日告诉西斯柯说。第二天早晨，土耳其部队的一个小型运兵船舰队在塞浦路斯北部的基伦尼亚城附近上岸，一下子涌出6，000土耳其士兵。
司各特·安德森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
我给大家讲一个关于塞浦路斯的故事。从前有一条蛇，有一天，这条蛇爬进一个人的家里，这个人有一个儿子。蛇咬到了这个人的儿子，结果儿子死了，伤心之余，这人拿起一把刀，砍掉了蛇的尾巴。第二天，蛇又回来了，对那个人说：“好吧，我们交个朋友吧。”那人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因为你咬死了我儿子，这个痛苦我会在心里藏一辈子。我砍掉了你的尾巴，那个痛苦也会在你的心里藏一辈子的。”这就是塞浦路斯永远不得安宁的原因。
——一位土耳其寒浦路斯老妇人
一位老人牵着一条肮脏的白狗站在空荡荡的游泳池边，人和狗都像在深思什么问题，因为两者都盯着深深的池底。这个游泳池深得不同寻常，也许有15英尺深，里面有很多裂缝，池底盖满厚厚一层枯叶。那位老人看见我站在大门对面，招手让我过去。
“设计很糟糕，”我到他身边后，那人咕噜着，“大问题。”
我问他是否在思考修理游泳池。
“不，不，”他笑起来，“过去25年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一个博物馆。”他朝对面的3层楼望去。那是一个有尖角的建筑，水泥阳台和窗台伸在海面之上。“所有这些都是博物馆。1974年，这是（总统）马卡里奥医生的家，现在，它是和平行动烈士的博物馆。”
1974年7月20日一大清早，土耳其两栖部队的先头部队在塞浦路斯北部海岸离这所房子西边约3英里的一个小水湾登陆。这标志着土耳其塞浦路斯人到今天仍然称为和平行动的一次军事行动的开始。这也许只是一个定义的问题，因为这次行动直接的后果是多达4，000名士兵和平民死亡，20多万人的大迁移和差不多导致地区战争的国际危机。不过，笔者并不想就此展开争论。那位老人开始朝房子走去，我也跟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