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章竞(1914—2000),广东中山人,著有《漳河水》《白云鄂博交响诗》等。
我记得是在芭蕉林里,
跟邻家婆婆学唱儿歌。
我学会一个又学一个,
天天都灌满两只耳朵。
这个金色海螺的童话,
现在还唱得一点不差。
如果问我那时候几岁,
反正很小还没有换牙。
一
在大海的那边,
有过一个少年,
他没有父母,
他没有远亲。
一年三百六十个早晨,
他从来不肯贪睡懒觉。
不管大海涨潮和退潮,
天天比太阳起得都早。
他带着渔网,
来到海滩上。
他撒下了渔网,
朝着大海歌唱:
“大海睡醒了,
绿绸被子似的海水蹬动了。
东方要亮了,
鱼肚白般的青光泛起来了。
看那一堆一堆的白泡沫,
多像一簇一簇的素馨花。
太阳娘娘在海底洗脸了,
一会就撒出金红的彩霞。”
年年都有十二个月,
不管天冷还是天热,
他天天用好听的歌,
把太阳娘娘来迎接。
有一天,中午了,
海潮刚退了,
海风不吹了,
海不呼啸了。
大海平,平得像绿野,
平得像铺着一张芭蕉叶。
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金星,
在蓝色的海面上忽明忽灭。
少年收起了渔网,
吹着清清的哨声。
他走过闪光的沙滩,
沙滩留下了很多脚印。
少年忽然看见,
一片金光闪亮,
有一条红色金鱼,
搁浅在白沙滩上。
小银嘴,一张一合,
红金腮,一鼓一收。
那个闪着银光的肚子,
没有气力地一动一抽。
天上的日头晒呀!
海边的沙子煎呀!
一只贪嘴的老乌鸦,
拍着翅膀飞过来啦!
小生命,永不能,
再回到蓝海里穿波浪,
小生命,永不能,
再回到蓝色的水家乡!
多可怜,多可怜,
眼看让老鸦啄成碎片!
少年捧起了小金鱼,
飞身跑向海水边。
轻轻地把金鱼放进水里,
轻轻地帮助金鱼游动。
他长久地等着等着,
他长久地没有笑容。
时间很慢很慢地走着,
小鱼尾慢慢地会摆了。
时间很慢很慢地过去,
小金翅慢慢地会动了。
小银嘴会吐出小泡泡,
小金鱼被救活过来,
她再三地望了望少年,
才慢慢地游进大海。
二
头一天那样过去了,
第二天又这样来了。
这个少年人的歌声,
像树叶儿一样在海水上漂:
“太阳娘娘呀,
出来吧,出来吧!
拨开蓝色的海浪,
放出金红的朝霞??”
他撒下了补结的渔网,
从海水里往沙岸上拖。
没有大鱼也不见小虾,
只有一个金色的海螺。
唉唉!他长叹了一口气,
又把渔网撒到大海里去。
没有心思看看金色的海螺,
远远地扔进蓝色的海里。
他又拽起渔网的纲绳,
从海水里往沙岸上拖。
没有大鱼也不见小虾,
还是那个金色的海螺。
唉唉!他长叹了一口气,
又把渔网撒到大海里去。
没有心思看看金色的海螺,
更远地扔进蓝色的海里。
他又拽起渔网的纲绳,
从海水里往沙岸上拖。
没有大鱼也不见小虾,
又是那个稀奇的海螺。
唉唉!他泄气地躺在海滩上,
忍受着饥渴的折磨。
海螺悄悄地爬到他手上,
一阵一阵的金光闪烁。
少年无意中托起海螺,
惊奇地发现它的美丽:
像雨后晴天的彩虹,
在他的手里闪来闪去。
少年把海螺带回家去,
养在一个清水缸里。
他拿了网针和麻绳,
在柳阴下补结网子。
太阳落山了。
肚子饿扁了。
拿什么来填肚子?
唉唉!少年愁死了!
少年走进了大门,
闻到一阵一阵的香味。
一桌好吃的饭菜,
惹得他直咽口水。
谁家请客弄错了地方?
还是自己走错了家门?
难道是饿得做起梦来?
还是饿得两眼看不清?
看屋里,只有他自己,
跑门外,没有第二个影子。
他只好坐在门槛上看守着,
等弄错了地方的人来搬去。
一更、二更都看守过去,
少年遇到的是件苦差事:
好饭越放越冒气越发香,
肚肠像打转转的车轮子。
肚饥不容人再讲客气,
吃饱了好饭再讲道理。
香香甜甜地睡个好觉,
明天早起来,好好去打鱼。
第二天,少年又去打鱼,
回来坐在柳阴补结网子。
补好了网子回到家里,
又有一桌好吃的饭食。
肚饥不容人再讲客气,
吃了也就是这么回事。
香香甜甜地睡个好觉,
明天早起来,好好去打鱼。
第三天,少年照样去打鱼,
回来坐在柳阴补结网子。
补好了网子回到家里,
又有一桌好吃的饭食。
少年填饱了肚肠,
想想是怎么回事?
要是请客该有主人,
送错也不会好几次?
少年想了一个整夜,
没有想出一个头绪。
白白地吃了三天好饭,
实在叫少年过意不去。
这一天,少年又去打鱼,
但是他很早就收了渔网。
他爬上了屋背后的老榆树,
从老榆树爬上屋顶的天窗。
看见有一团五彩的光环,
罩着一个美丽的姑娘。
她穿着月光似的衣衫,
她的头发好像早上的阳光。
她在替少年打扫屋子,
她在替少年整叠衣裳,
她在替少年洗刷杯盘,
她在替少年做菜煮饭。
少年高兴得像长了双翅膀,
轻轻松松地在天空里飞翔。
他推开了天窗跳下房去,
很有礼貌地问那个姑娘:
“你是谁家的女儿?
你是哪里来的姑娘?
你要是错进了人家,
我愿送你到要去的地方!”
美丽的姑娘轻轻地微笑,
柔和地闪动那明亮的眼光,
慢慢地理着那阳光似的头发,
说话像淙淙的泉水流淌:
“我家住在大海的那边,
父亲姓海我叫海螺,
我愿意跟你做个朋友,
能天天跟你学唱好歌。”
“我愿意跟你做成朋友,
我愿意天天和你唱歌。
可是我家这样地穷苦,
又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
“我不求着绿穿红,
也不求有朱门大院,
只要有个好心的朋友,
比砂糖拌饭还要清甜。
我不求金银珠宝,
只求有个勤劳的朋友。
留下我,留下我吧,
请你不要把我赶走!”
海螺手蒙住了眼睛,
好像月亮遇到了乌云。
少年怎能够忍心听着,
海螺呜呜咽咽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只有今天却红了眼睛。
从我说完这句话以后,
你就是我家的一个人。”
少年跑出门去,
采野花,割草兰,
野花铺成百花床,
草兰织成青纱帐。
月亮光,穿过了天窗,
屋子里像银粉洒满地上。
少年甜甜地睡在木床上,
海螺香香地躺在花床上。
三
头一个月那样过去了。
第二个月又这样来了。
第二年那样过去了。
第三年又这样来了。
月亮光,穿过了天窗,
屋子里像银粉洒满地上。
少年甜甜地睡在木床上,
海螺悄悄地哭得好心伤!
一针针,替少年缝补衣衫,
一件件,替少年叠好衣裳。
她一次再一次走到少年身边,
摸着少年的头发轻轻地歌唱:
“这是最末了的一宵!
央央雄鸡你慢些叫!
求求天公你慢些亮!
让我好好地把他再瞧一瞧!
这是最末了的一宵!
我不能不和你告别了!
我要是今天不回大海,
明天的高山要变成海礁!
这是最末了的一宵!
你睡醒觉来不要惊叫!
不要上山寻找下水捞!
我和你是永远分离了!”
海螺的歌声,
像山谷里的流水声音。
少年惊醒了,
急问姑娘为什么伤心。
“不要问,请不要问!
这里有你换的衣衫,
这里有你吃的米粮,
别想我,当作没有过这个人!”
“我向天赌咒,向地许愿,
我的心儿对你永不变!”
海螺连连点点头,
两眶眼泪像涌泉。
“我有什么瞒了你?
我有什么骗了你?”
海螺连连摇摇头,
两肩洒满泪珠子。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你我永远不能再相见?
你是天上多变的云彩?
还是地面上的炊烟?”
“我不是天上的云彩,
也不是地面上的炊烟,
我是三年前的小金鱼,
我是蓝海里的女仙。
为了报答你的一片好心,
我偷跑到人间整整三年。
水晶宫里,寻找我三整天,
要再不回去,人间遭水淹!”
少年紧紧抓住海螺的胳膊,
生怕她从自己的手里逃脱。
苦苦地哀求有个什么法子,
能够摆脱这场天大的灾祸。
“只有一条风险的路儿可走,
但是可怕得不是人能忍受。
可怕的风险你都忍受了,
你也再不会认我做朋友!”
“什么风险我都不怕,
什么苦头我都能忍受。
不管你跑到哪块天边,
我也要陪伴在你的左右。”
从心里掏出来的言语,
使海螺不能忍心离去。
把金螺壳交给了少年,
叫他藏在深深的山里:
“我的螺壳不在这里,
大海水就冲不上来。
你到珊瑚岛见我的母亲,
求求她不要把我们分开。”
四
少年照着海螺的吩咐,
连夜把螺壳藏在山上。
坐着渔船划进黑黑的大海,
大海忽然掀起可怕的风浪。
少年拼命地划船,
海浪拼命地阻挡。
前头的大浪迎头泼过来,
后头的大浪冲进了船舱。
“黑暗”说话:你不回头,
我要把你连船埋在大海!
“暴风”说话:你不回头,
我要把你的身体撕开!
“大浪”说话:你不回头,
我要把你的小船撞碎!
少年回答:你要夺走我的海螺,
我要把大海倒吊起来!
少年照着海螺指定的方向,
撞破了暴风,
压碎了大浪,
向大海猛冲。
少年在黑黑的大海里,
远远地看见一团红光在升高。
从大山似的浪峰顶上,
远远地出现了珊瑚仙岛。
海神娘娘立在岩石上,
眼睛射着恼怒的光芒。
两条凶恶的鳄鱼护兵,
立刻抓住少年的臂膀。
“你拐骗走我的海螺,
又敢闯来到我的海岛。
你的牛性脾气和大胆,
风浪早已经向我报告。”
“我们是好得不能分离,
海螺绝不是拐骗得来。
我大胆地来求求娘娘,
不要把我们活活地拆开!”
“你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只是不能妄想我的海螺。
你回去三天之后,
不心足再来见我。”
鳄鱼放开了少年,
连船带人抛进海去。
等少年回头一望,
不知仙岛搬去哪里。
少年穿过了风浪,
少年爬上了海岸,
少年向家门飞奔,
屋子已经变了样:
茅草屋,变成一座华丽的房子,
家里什么都是金的银的。
海螺没有一些些笑容,
但是很有礼貌地接他进去。
“我祝贺你的胜利,
今后可以万事如意,
可以拿很多的金银,
娶个更好看的妻子。
请把螺壳还给我吧!
我后天要回到海里。
求你别再向大海唱歌,
我就不会大声地哭啼!”
少年生怕海螺走了,
守着海螺寸步不离。
少年守一天好像守一年,
三个整天就这样守过去。
三个整天就那样过去,
第三个黑夜就这样来了。
少年又坐着小船划进大海,
在更可怕的风浪里漂流。
“黑暗”恼叫:你还不回头,
我要把你困死在大海!
“暴风”大喊:你还不回头,
我要把你的嘴巴吹歪!
“大浪”乱冲:你还不回头,
我要把你的鼻子撞下来!
少年回答:你要夺走我的海螺,
我要把大海撕成碎块!
少年突过了黑暗,
少年冲过了风浪,
找到那团远远的红光,
靠近珊瑚仙岛的岩岸。
海神娘娘立在岩石上,
闪着生气的目光。
那两条鳄鱼护兵,
立刻抓住少年的臂膀。
“你不还给我的海螺,
还敢再闯来我的仙岛。
你要嫌我给你的太少,
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我们是好得不能分开,
我不是来这里做买卖。
我只喜欢我的海螺,
金山银树我也不爱。”
“好看的姑娘可以给你,
只是不给你留下海螺。
你回去三天之后,
不心足再来见我!”
海神娘娘十分生气,
叫鳄鱼把他推下海去。
少年挣扎着回头一看,
珊瑚仙岛早就没有影子。
少年穿过了海浪,
少年爬上了海岸,
少年向家里飞奔,
海螺已经变了模样:
脸蛋像叠成的布条,
眼角像长出了草根,
头发已经变成灰色,
嘴巴都爬满了皱纹。
“放我走,放我走吧!
我受不了魔法的折磨,
如果我再不回到大海,
三天后,就是干死的老太婆!”
第二天,海螺更老了,
乌黑的头发全白了,
齐整的白牙全掉了;
第三天,躺在床上不动了。
第三夜,狂风大浪,
卷上海岸,漫上山冈。
少年痛苦地猛划着小船,
更可怕的风浪层层拦挡。
“黑暗”发怒:你还不死心,
我要把你埋葬在大海!
“暴风”狂喊:你还不死心,
我要把你的眼睛吹瞎!
“大浪”猛掀:你还不死心,
我要把你的骨头打碎!
少年大声回答:不还我活海螺,
我要把水晶宫砸成小块块!
少年突破了黑暗,
少年冲破了风浪,
找见那团远远的红光,
找见威严的海神娘娘。
少年走上了珊瑚仙岛,
恼怒地双手叉住两腰。
海神娘娘倒是十分客气,
脸上堆满了胜利的微笑。
“海螺已经老死了,
留着不怕别人取笑?
我有成千个美丽的仙女,
由你来选,任你来挑。”
海神娘娘扬起了衣袖,
一群仙女往仙岛飞飘。
每副脸儿都像出海的朝霞,
每双眼睛都像会说会笑。
少年看见了这群仙女,
的确和海螺难分高低。
可是他一想起自己的海螺,
就没有一个叫他称心如意。
“哪一个比海螺低些?
哪一个比海螺差些?
为什么把老死的海螺,
当作春天花、夜明月?”
“我不爱金银也不爱珠宝,
什么也比不上海螺好。
只要你还我的活海螺,
我不管她年青和年老!”
“你这个后生实在固执,
年青的不要偏要老太婆!
别以为我会向你低头,
大海水,能善也能恶!”
海神娘娘把衣袖一摆,
黑浪向少年卷过来。
那两条凶恶的鳄鱼,
立刻把少年捉起来。
“你不换回海螺,
你就别想逃脱!
只要你答应一声,
就把你轻轻地放过!”
黑浪像铁链条一样,
在少年的身上抽打。
狂风像尖刀子一样,
在少年的脸上狠拉。
“你就是乱鞭抽!
你就是乱刀割!
你就是端上水晶宫,
我也不换我的海螺!”
少年像个铁人,
立着动也不动。
他不理会黑浪,
也不理会狂风。
海神娘娘笑容满面,
把鳄鱼喝退在两边,
把滔天的风浪挥退,
赞扬这个真心的少年:
“你赢了,你赢了!
赞美你的大胆和坚定,
赞美你对海螺的真诚,
你赢得了我女儿的爱情。”
海神娘娘赠给少年一颗明珠,
还带给海螺一顶美丽的珠冠;
叫少年合上双眼,
叫清风送回海岸。
少年随风飘飘荡荡,
风平了他才睁开眼望:
自己甜甜地睡在木床上,
海螺微笑地躺在花床上。
海螺跟从前仍是一模一样,
美丽的头上戴着美丽的珠冠;
少年看见自己的手心,
一颗明珠在闪闪放光。
蓝蓝的大海水,
蓝蓝的水上天。
素馨花似的浪沫,
永远不断地涌在海边。
一年这样过去了,
少年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三年这样过去了,
海螺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
邻家婆婆教我唱这支儿歌,
我一字没掉唱过好几百回。
到底以后他们有多少个孩子,
唉!就这最后一句没有学会。
圣野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