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我挣扎坐起,看看时间:八点半。送牧牧上学是来不及了。
她没人催起便久睡不醒。此时必然还在睡觉。
我打电话去幼儿园请假,一面走出房间,阳台上传来LUNA刨抓墙壁的声音。从客厅到厨房一片狼藉。
“一天不来没有关系。”接电话的老师声音非常和气,“重要的是孩子能一直有家长陪伴。”
我揉着太阳穴打开通往阳台的门。LUNA精神极好,趴在栏杆上四处张望,嘴边还沾着木屑。见到我过来,连忙退进狗窝里,只露出一点鼻子尖。
“对不起,我以后会尽量避免这种事。”
挂断电话,我蹲下身子,把LUNA从狗窝里拉出来。
“心虚也没用。”
我抹去它嘴边的木屑和粉末,“你打算如何赔偿?”
它挣扎两下,始用无辜表情看我。两只眼睛弯弯眯起。
我只好放弃咄咄逼狗:“还有下次,决不饶你。”转身回厨房做菜。冰箱底座也被啃咬,刮花一片,仿佛大师飞白墨宝。
实难心情良好。
我做好三明治与豆浆,自己吃完,而后去卧室叫牧牧起床。她睡眼惺忪地翻一个身:“妈咪,我不想去幼儿园……”
正催促她穿衣,门铃大作。
我把袜子塞到她手里:“不要穿反。”匆匆出去开门。
“是我,林徐。”
他站在门口,“我来看看LUNA。”
今天并非周末。
我打量他一身上班族装扮,“林先生,今天不用上班?”
他这才说:“因为你没有回我短信。我等了一个小时,担心出事,打电话向公司请了假,想来看看情况。”
我迎他进来。趁他换拖鞋,掏出手机来看,果然有一条未接短信。上面写着:出了什么事?
时间是七点二十分。
他走进客厅,微微一愣,直奔阳台。
我紧随其后。牧牧正换了衣服出来,揉着眼睛问我:“妈咪,为什么我睡在你的房间?”
“因为妈咪要收拾你的房间。”昨晚账未算清,我正色说,“我明明记得睡觉前已经关好门窗,为什么半夜里LUNA还能在你房间大肆作乱,甚至闯进客厅啃咬家具?”
她心虚低头:“我想让它陪我睡觉。”
“那么我抱你进房间时你在装睡。”我叹气,“你知道妈咪不愿见到自己女儿学会骗人。”
扭头只见林徐在阳台上抱着LUNA说话。
我继续说:“等我们与LUNA更熟一些,妈咪才能放心你抱它睡。昨天晚上家里是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LUNA不是多么安分的狗。”
她低头不说话。
我说:“三明治与豆浆都在厨房。餐桌随时要倒,放在上面妈咪怕不安全。你先去洗脸刷牙。”
她乖乖进洗手间去。我走到阳台,林徐摸着LUNA的头,转身说:“那些家具打算如何处理?”
“换新的。”我无奈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买一堆廉价品就好,啃去十套也不心疼。”
他微微惊讶:“损失惨重。”
我苦笑:“为配合它本色演出。”
他将LUNA放到地上,哄它进狗屋:“什么时候买新家具?我可以帮忙。”
“谢谢,商场会派工人帮忙。”
我们走出阳台。林徐认真关好门。
“吃过早饭么?这里有三明治。”
洗手间里传来牧牧拧毛巾的水声。
“谢谢。我吃过面包。”
他轻轻摆手,四下看看,“怪我没有及早提醒。”
“是孩子自己要求一只白毛大狗作生日礼物。”我解释,“而他父亲并没有挑错。”
他微愕:“啊……”
忽听一声巨响,人已不见。我低头看去,餐桌终于塌倒在地,林徐跌在地上,脸色发白:“我只随手扶了一下。”揉着腰站起来,急忙拍掉身上灰尘,“忘了它是危险物品。”
我忍住笑,递给他一块毛巾:“怪我没有及早提醒。”
他愣一愣,也笑:“原话奉还。”
气氛变得愉快。
我说:“听说你正在实习。”
“我喜欢尝试各种工作。”
“包括宠物公司?”
他点头:“我非常喜爱动物。家里养了很多猫狗。父亲却要我学习财会专业。”
父母之命大于天。多少孩子被迫走自己不喜欢的路。
我理解他的感受。
“我以前没有养过。”我说,“我的母亲有洁癖,无法忍受任何病菌。连洗碗布也每日定时丢在沸水里煮。”
他看看四周,笑起来,“你似乎继承了这一传统。”
牧牧从洗手间里出来,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沮丧,伸手去抓流理台上的三明治和盛了豆浆的玻璃杯。
他问我:“抱歉,我一直不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牧牧大口咀嚼,仰头答他:“周牧。”
我替她收拢额发:“多养一只狗仿佛多养一个儿子。”
“养狗需要耐心。”他说。
我赞同:“以及大量的精力与钱。”
他教给我们许多养狗经。说得兴起,眉眼里神采飞扬。
我看着他,只是笑:“太好了,免掉我买宠物饲养说明书的钱。”
最后我与牧牧送他到门口。
“一定要关好门。”他再三叮嘱。
“按时喂它吃狗粮。”
“每天带它出门散步。”
“多与它交流。”
“不要责怪它。”
最后,“假如需要帮忙,请不要客气。我就住在这栋楼的十八层,可以很快下来。”他比了个电话的手势。
我点头表示了解。
牧牧挥手目送他往电梯走:“大哥哥再见!”
他回头看我们,挥挥手,方才走掉。
等关上门,牧牧小心翼翼看我:“妈咪,我们什么时候去买家具?”
辞旧迎新。
当车子载着我们开往家具市场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窜出这四个字来。
母亲并不知道我与周宴离婚。结婚六周年纪念日的时候她还打过电话,问我周宴是否忙到不顾家。
那时我刚知道沈珺竟然是一颗长期潜伏的定时炸弹,而他久久不归,一时难以自制的我在家里摔掉一桌碗筷,还不幸在收拾的时候划破了手,气得大哭一场。
后来想通:日子还要过。人也还要活。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也并不是靠人养的弱女子。
我平心静气地告诉她:周宴出国考察,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她质疑:“真的?”
“骗你我能捞什么好处?”
“因为你太好强。”她说,“我最懂你。”
但是话题还是渐渐到了别处。她叹着气:“你舅舅家昨天搬了新房子,想冲一冲喜。——近来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我陪她感慨:“辞旧迎新。都会好的。”
其实我与周宴的公司也正在艰难时刻。没辞职时每天看股市交易,多跌少涨,拿血去赔,十分忧心。
公司一百多号人自动加班工作,生怕哪天被老板开走,再找工作不易。每间办公室都贴一张大纸:坚持!
坚持就是胜利。可惜于我,毫无意义。
家具品种与花样已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
新时代有新要求。过去的审美早不合时宜。市场里充斥着准备置办新房的年轻人。
我们在里面整整看了一个下午,终于选定一套。色调与先前的相差无几,款式更大方些。牧牧赖在沙发样品上打滚:“妈咪喜欢的我也喜欢。”
我刮她鼻子:“少奉承我。”
家具市场派人免费送货上门。装足一辆卡车。
我们开车在前面带路。
路上牧牧突然说:“爹地一定也喜欢新家具。”
我随口附和:“是的。”
先前的旧家具是我与周宴结婚时买的。那时周宴刚刚创立公司不久,才有起色,手头并不宽裕,还是坚持买最好的。也装了足足一大卡车。不知周末他回来见到新的要做何感想。
我说:“牧牧,下次见到爹地,要是他问起为什么家具是新的,你怎么说?”
“被LUNA吃掉了。”
“LUNA只吃掉一半。”我笑,“妈咪和你把剩下的都吃光了。所以才有新家具。”
她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拍手赞同。
“LUNA吃掉家具,会不会拉肚子?”
我想一想,“应该不会。”
狗的生命力那样顽强,什么都吃得,怎会拉肚子?
夜里梦见些过去的事情。
念大学的时候,学生不如现在开放,图书馆情缘也还是稀罕物。平日里男女生的交集只有运动会与上课。
于是开始流行联谊。
时髦的办法是随机选中一栋男生宿舍,将每个房间号码分别写在纸上,由舍友猜拳决定谁去抓阄。
抓了就要认,不许反悔。
四儿就这么选中了周宴的宿舍。
当日我们大肆布置。购买新鲜瓜果。派四儿去那间宿舍送信。
那边同意得也干脆。
到了晚上,两边一见,都觉得好极:幸而皆不是歪瓜裂枣。吃喝玩闹十分尽兴。
周宴夹在活跃人群里,独自静坐喝茶,面目白净,衬衫袖口扣得一丝不苟,格外醒目。
他们各自自报家门,说到周宴生辰,四儿笑道:“巧了,比我们二姐整好小了两天。”
众人齐刷刷看我。
那时我还土气,穿一身手工做的翠蓝连身长裙,袖子是圆圆的公主袖。周宴是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儿扮相,眼睛就这么淡淡的扫过来,看得我一下子脸上发热,说:“两天又怎么了?”
四儿哈哈大笑:“喏,快叫声姐姐。”
于是几人一齐怂恿他:“对对,快叫姐姐。”
他捱不过,吐一声:“姐。”迅速低头去看茶杯。
旁边有人笑:“别看他这样害羞。都是失恋闹的。”去揉他头发。他方抬头瞪人,回嘴:“胡扯……”
我们都觉得男孩子的世界离得近了,怎样看怎样有趣。
后来他们主动邀请我们过去玩。一来二去,四儿看上那边年纪最大一个男生,不久便坠入爱河,出双入对。
毕业时我们都以为他们要结婚,岂料分手。
四儿轻松回答:“总要各奔东西。”夜里我们却都听到她蒙被抽泣,几不成声。
周宴却突然来寻我。我以为他代那位老大来说情,不料他道:“我只有话与你说。”
我揶揄他:“没大没小,又不叫姐姐。”招呼他吃橙。
学校里的喇叭在放送校园新闻。从五点到六点。而后有人点歌,扭扭捏捏祝福某系某班某女同学健康快乐。
我坐在自己床上听。暗自发笑。
他拿着橙子,也不剥,放在手里一下下捏得软了,才抬头对我说:“木晓。”
“嗯?”
我从床上向下看。
他对着我的眼睛,微微皱眉,说:“我……无法称呼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姐姐。”
我们在一起的消息甫一传出,两边都震惊。
你爱周宴什么?人人都问我。
我答不出。
女人万分之一秒的心动,你问她怎样来的,她至多只能答你,莫名其妙。
确实莫名其妙。
他打算做公司。家里虽有庞大产业,他不愿依附。这种精神使我暗暗欢喜,认为并未选错良人。
我陪他创业。怂恿母亲拿钱赞助。四处接洽生意。每天在烈日里晒。
到结婚的时候,公司总算走上正规,小有规模。周围朋友都羡我们是一对佳偶。
待牧牧出生,我回想当年,对他提起:“好久不曾听你再叫木姐。”
他虚咳:“还提过去干什么。”眼睛不自然地移开。
结婚已久。我知他心虚便看别处。
我大笑:“真是好生怀念。”
那时当年舍友都已各自成婚。大姐出国,嫁一个美国男人,生出的女儿仿佛芭比娃娃。时常给我们送照片。
三儿生了儿子,在聚会里调侃,日后还要将那芭比娃娃抢回国来做儿媳。
只有四儿久不出现。问小七,她只摇头:“没听说她结婚。人也杳无音信。”
于是我们都唏嘘她当年苦恋。话题便扯到我。
三儿指我:“二姐拣好大一件便宜,抢到一个潜伏在人民群众中间的富家子。如今事业有成,夫妻恩爱,往后聚会全由她付账。”
姐妹们顿时起哄。
“包一层五星级酒店!”
“海滨PARTY!”
我抱头投降:“牧牧还需奶粉钱。”满心甜蜜。
闹归闹,六儿严肃与我说:“二姐,小心看紧男人是真。钱多是好,却未必是好事。”
我说:“周宴不会。我信他。”
她戳我额头:“可别怪当初我们没提醒你。”
看,我多么不知好歹。男人是什么东西?
根本不配用来烦恼。
我开始寻找新工作。
尽管存款可观,我终不愿自己在家宅着不动。人如机器般贱,久不用它,便急急生锈损坏,不堪一击。
我托各种关系打探,都回复说:经济疲软,人人自危,裁员尚且来不及,何况招人。
报纸电视里也日日上演:大学生过剩,招聘会挤爆,博士也在做肉铺。
想及当初,大学生仿佛金银珠宝,人人争捧。果然时代不同。
周宴周末过来,照例是坐一个下午,陪牧牧遛狗一小时,晚饭前便走。
临走时破天荒与我开口说话:“听说你在找工作。”
我说:“总不能在家坐吃山空。”
他看一眼客厅方向,压低声音:“……公司缺乏人手。”
我意欲关门。
他踉跄两步,欲言又止,终于道:“你自己考虑。”转身就走。
夜里想起前几日沈珺浅笑倩兮:“周总常说,没有木姐,公司就不能正常运转。”面容挥之不去。
我愤然从床上坐起,拿出烟盒开始抽烟。房间里弥漫烟草味道。
一会儿又是当年周宴:“我只有话与你说。”
六儿说:“可别怪当初我们没提醒你。”
交错复杂。满满似三重奏。
胸口积郁难当。
我鬼使神差坐到梳妆台前打量自己相貌。披头散发,瞳孔黯淡,香烟散出缕缕白痕,割得面目支离破碎。
脸到底不是十年前的脸。脸下面的人也不是十年前的人。
真要时光倒流,幸甚至哉,不必再走老路。
我冲镜子说:“木晓,你还有多少资本?”
没有答案。
人向自己提问,如同叩天问地,怎会有答案?
我独坐到天明。